前一世,荷花的香气销减,翠绿的荷叶凋残,西风伴着愁绪,跌宕起伏在秋水绿波间,与春日韶光共同憔悴……
后一世,当那人还在寒冷的罗衾被里缱绻葳蕤着自己的美梦时,帘外的潺潺春雨便残忍地敲碎了他的梦……
难道,生命中真的需要够多的云翳,才能造就美丽的黄昏?
也许是吧,“做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主”,我想这说的不仅仅是南唐后主李煜,至少也有他的父亲南唐中主李璟的影子。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浣溪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是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
这是李璟的《浣溪沙》和李煜的《浪淘沙》。《浣溪沙》表层写秋日思妇的哀怨,深层寄寓着国事之虞。《浪淘沙》被视为李煜的绝笔之作,为怀念故国之辞,可谓“含思凄婉,末几下世”。冥冥中自有天意,李煜阴差阳错地继承了李璟的皇位,并与李璟同唱了一曲国衰、国败、国亡的双簧戏。
李璟因“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而深感凄凉,李煜却更深层次地感到“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的悲凉。“菡萏”是荷花的别称。荷花凋谢,荷叶衰残,西风一阵阵起于冷波绿水之上,中主的心也随之冷冷得颤抖。此句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冷雨惊醒了后主的梦,衰飒悲凉之风传来时,正值春意凋残。然后更寒冷的是后主的心,“春意阑珊”其实是春末夏初的一段不冷不热的的时节,“罗衾”之所以“不耐五更寒”,是因为其“寒”反比墙外的气候时,此是的李煜俨然是囚徒的身份了。
这一刻,李璟的菡萏叶残、李煜的春意阑珊瞬间将江山变得如此委婉,西风、春雨沉入深阁后也变得如此儿女情长。
李煜知道“天教心愿与身违”,当父亲低吟“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时,自己也恍惚地惊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梦中的李煜身边缠绕着嫔妃的身香脂粉,耳边流淌着丝竹之声的旖旎缠绵。绵邈飘忽中,他被冻醒在赵宋的江山中。原来,悲泣就是不知名的欢笑,原是同一园中的花与鸟。
在此之前,李煜还被父亲的“韶光共憔悴”所感化。如果“香”、“翠”、“绿”昭示着一种与“韶光”相连的美好而珍贵的回忆,那么“憔悴”二字不正是寄寓着南唐小王朝的日渐没落吗?自显德二年周师南征至显德五年,李璟尽献江北诸州,“划江以为界”,并“去帝号,称国主,奉周正朔”(《新五代史》)。这种无招架之力的屈辱,这种深沉忧郁的亡国之忧,的确是“不堪看”。
敌人刀剑出鞘尚嫩,而李煜父子已开始了纵马而掠后的泪奔,在那一世的红尘中,他们行云流水般的断魂时时在句句饮恨!
这恨是“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中感伤并透明的音符,这恨是“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是容易见时难”中的永恒陌生。
鸡塞,指鸡鹿塞,《汉书·匈奴传》:“送单于出朔方鸡鹿塞”,《后汉书·和帝纪》云“窦宪出鸡鹿塞”,本词中用以泛指远方边塞。细雨迷蒙之间,梦魂已游遍边塞。遥远中的遥远小楼里,美丽的笙管也将大曲奏完。在塞边,泪,不叫作泪,而叫细雨。忧愁也不再叫忧愁,而叫玉笙寒。这一声笙管,吹奏得江山枯萎,万世凋谢。搁笔纵马处的鸡塞,也迷迷地炊烟袅袅成天涯……
没有了盛世之音,一切都变成了挽歌。江山不可再见,谁不知道别时容易见时难?如果还要独自凭栏面对自己那被蹂躏地支离破碎的江山,那岂不是一种绝决的残忍?时光流转,江山沦陷,心灵变迁。惟陌生永恒。仿佛看到李煜嘴角牵动着淡漠的笑容,感受到李煜心中涌动着澎湃的忧伤。
独自凭栏、玉笙吹寒的那一刻,李璟和李煜那两双深沉而压抑的双眼,都于清澈中混含着忧伤的呆滞……
知道父亲曾“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后的李煜从心底呐喊出“独自莫凭栏”的痛苦心声,而后,他的痛苦竟像烟花那样变得绚丽夺目并悄无声息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多少泪珠无限限”一句点醒境界,“倚栏杆”三字又复含而不露,寄思于望中。中主在“倚栏杆”独自眺望之时,在天地相衔的地方,看到一抹淡淡的影子,苍茫得像浮云、飘渺得像簌声,他知道那是中原茂盛的马草绘出了天宽地阔的景象,凑成一片忧愁哀伤,引发出自己心中的的酸楚,再望一眼便会泪珠无限限。寒寂不忍其音,故倚栏而望,望而见关山无限,则其恨亦无限。此望中地域山河将不久存矣。全词在思妇深秋念远之上寄寓了国之将亡的失落憔悴之情。
美好的东西总是不能长存,一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让人几欲堕泪,如此一字一泣,堪称血泪至情。后主李煜死于七夕,那天是他的生日,服下宋太宗赐的牵机药后便抽搐而亡。想着他举杯饮尽了风雪,我不禁感慨:是谁让流水落花春去也,惹动了尘埃的是非?只是,那一刻,他的笑容已泛黄,命,也在远方,化作一缕香随风逝去……
李煜,深知自己的人生将提早谢幕,一生都在痛苦当中度过。他把自己的人生悲剧浓缩在洗尽铅华的白描中,丽质天成,纯情感人。而李璟,没有儿子的亡国之痛,只是有着亡国之忧的时候,便找出一位装扮妥帖、涂脂抹粉后的思妇来嘤嘤哭泣,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内忧。所以,李煜在短暂的生命中轰轰烈烈地绽放了一次,他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也让后世的人共同体验着人生刻骨铭心的痛与悲哀。
是啊,李煜“一旦归为臣奴”之后,便有了与众生相通的大孤独大悲怀,而这也是芸芸众生在无尽的时间和无穷的空间中本质的生存状态,李煜用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情绪把它表达出来了。这些不仅专属于国破家亡的情感,还穿透在每一个都有可能经历相似的迷惘和无助的个体生命中。我便忍不住想:难道我们的生命生来就是为了迎接一场栉风沐雨的过程吗?难道我们的生命注定要如此风鬟雨鬓地展开吗?难道我们未消受完尘世的良辰美景便得匆匆忙忙地离开吗?
当然,较之李煜词中的大悲哀,李璟词中发自内心深处的某种深重的沉郁感、惆怅感也于朦胧悲愁的意境中飘摇得美不胜收。它是小手笔的,娓娓道来,“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大有冯延巳“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的韵味。这种小惆怅、小悲哀较之大惆怅、大悲哀,更多的蚕食着每个人的人生,就像没有大悲哀之前的那件华美的生命之袍,里面爬满了虱子。所以,中主的这篇《浣溪沙》,“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绝”,甚至“后主虽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
生命潦草,小悲哀触摸着大悲哀,大无奈包含着小无奈。然而,每到历史轮回的转弯处,千年恩怨都能一笔勾销,唯有那悲哀与无奈不容转身忘掉!
20岁时,特别真诚地想成为一名文字工作者,于是一时兴起写下了这本文集《如此多情》。经历了几年的折腾和成长,现在来看,真是忍不住嘲笑自己当年的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和华而不实,却又不忍将其置于冰冷的硬盘里终不见天日,于此,鼓起勇气让沉寂多年的它们也出来晒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