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大爷,鲁大娘是从山东逃荒来我们这里的。
鲁大爷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带着媳妇儿逃荒,这是他老人家一辈子都过不去的坎儿,他认真地感到内疚。
可是那个时候饥荒席卷全国,待下去也就是饿死。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刚结婚不久的鲁大爷领着鲁大娘悄悄出发了,一路向北。
从山东到锡林河畔,这几千里的跋涉,鲁大娘就记得路过地质队的帐篷时,地质队的勘探人员给了他们几个恁大恁大的白馒头,若干年后,鲁大娘一提这事儿就是这句话,哎呀,恁大个儿的馒头呀,恁大个儿的白馒头。
陌生人给予的善意,抵消了他们几个月的雨打风吹,露宿荒野,瑟瑟不安。
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拜别父母,离开家乡和伙伴,只身在茫茫荒野中前行,心理背负沉重的负担 和愧疚,不知道要去哪里,饿的干瘪的肚子,渴的要冒烟儿的喉咙,凄风苦雨的夜晚,小两口依傍着盘算着怎样才能走完这段路。
最痛苦的是前路漫漫,家在哪里?天地太大了,没有目的地,不知哪里是栖息之地,长程短程,何处是归程,这样的恐惧胜过身体遭受的磨难。
吉人自有天相,小两口儿流浪到锡林河畔,跃进四队,在这里扎下了根,生下了他们的孩子,安了家。
我对鲁大爷最深刻的印象,是那件灰黑色挂面的,里边羊毛的半截皮袄,翻毛儿的大头鞋,憨憨的笑,靠着柜子卷纸烟卷。
大爷是标准的山东大汉,黑黑的,高高的,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眼睛亮闪闪,脸上的线条粗犷硬气,浓眉毛,深眼窝,挺直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妥妥的武二郎本郎。
真是没见老头儿绷过脸,永远是这一脸的笑。
鲁大娘又厚又直齐耳根的短发都整齐地别在耳朵后,卡两个卡子,大娘是在那个年代出生的,要是在这个年代,那是妥妥的美女,大娘是鲶鱼脸,就像倪妮舒淇那样的五官,紫棠细腻的肤色,高个子宽身板儿说话又快又急,乡音一生未改。
大爷,大娘一共生了六个孩子。四个女孩儿,两个男孩儿。
这老两口和别家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惜子,在那样的年代,活着不易,我是深有体会,宁做有钱人家的大驴大马,不做穷人家的大儿大女,一般家里的老大五六岁就得干活儿了,带弟妹,帮家里做饭洗衣刷碗,没有童年,只有童工。随着年龄增大,担子扛得越重,往往十五六岁就是家里的全劳力了。
大爷大娘很没有打骂过孩子,在家务上自己能料理的就不用孩子伸手。
在这样父母膝下长大的孩子,果然和别人有些不一样。
玉瓶姐是他们的老大,按理说这个孩子会是他们的小助手,小保姆,必须帮忙拉帮弟妹,从小就要学会做饭持家。
可是玉萍姐没有,大爷大娘宠着,让她读书,让孩子自由宽和的生长,在公社里读书,只有假期时才回来,回来也不用蓬头垢面的干活,总是穿的漂漂亮亮的,有两老两口的基因在,他们的孩子都长得漂亮。
玉萍姐是属于那种干净,清冷的气质。
干活儿的孩子和不干活儿的孩子在气质上就出现了差别。那时候当然不懂什么叫气质,就是觉得玉萍姐和我们不一样,像公主一样,不用干活。行动飘逸,眼睛里有想法,不爱和人说话,忧郁又很明了,在那个时代里是少见的不淘气而想心思的孩子。
我们想的是哪儿能掏个鸟窝 ,怎么能有口好吃的,可是玉萍姐的眼睛显然已经超越这些了,果然是读书越多越反动。
生活状态的不同,使人的想法不同,当我们都在形而下的形态里挣扎的时候,他们已经脱离开这个状态,进入到一个精神层面儿了。
大爷大妈那样朴实温和,他们和谁都能融洽相处。
山东人乐善好施,急公好义的品质在他们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可是生出的孩子性格都和别人不一样。
他们的老二,是个男孩儿 ,我们叫生哥,也是个奇怪的性格,只比我大两岁,按理说应该是跟我们都一起淘气玩耍的,生哥像鲁大爷,黑黑的脸。可是他从不参与我们的行动, 独行侠,老耷拉脸,表情严肃 ,一直像个小大人,我们都不敢招巴他。
生哥打小就喜欢马 ,有一年,秋天,还挺冷的,小雨绵绵,我双手撑着个褂子跑,到前面找大丫玩儿,蓦然看见在村子的正前方,雨地里一人一马 ,是生哥 ,穿着他老子那件半截皮褂子 ,正跟那儿借着雨给他那只枣红马刷马毛,顺马鬃,身上是穿的皮褂子 ,可是雨水早已经打湿了头发,顺着脸面往下流,可是这个小小少年绷着脸儿就是认认真真的,一下子一下子地打理着他的马,那匹马儿也听话,低垂着头,安静的站在雨地里,任由小伙伴儿帮他刷毛。
秋天的土地 ,绿已经很疲惫了,苍黄卷上来,低沉的天空,铅灰的云层,雾雾的雨幕,枣红马,少年,多么安静啊。
那年生哥也就十二三岁吧。
生哥虽然跟我是在一个村子里的可是因为爱好不同,所以跟陌生人差不多,从没有什么交集, 对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雨地里 ,安静地刷马。
我们是上房入地,鸡飞狗跳,人嫌狗不待见的,可是生哥和玉萍姐一样,他们都有自己丰富的内心世界,乐意去做他们自己愿意做的事儿。
在成年后才明白,这就是原生家庭。给予了孩子们最大的善意,所以孩子能够健康自由的,按自己的心愿成长 ,这该是多么幸运啊!
鲁大爷家的三丫玉灵 才是我心心念念最喜欢的伙伴,跟我同岁,属羊。大爷,大娘生了两个奇葩孩子以后,终于开启正常模式了。
玉灵的长得最像鲁大娘,不是漂亮,而是美,肤色也是紫棠色。白丑黑喜人,紫棠色色爱死个人,说的就是玉灵这种肤色 ,鲶鱼脸, 高高的个子。性格很朴实厚道,平和,安静善良,接地气。
哎呀,写前边儿的哥哥姐姐,我感觉我都屏住气的,只有说到可爱的玉灵,才感觉长出了一口气。
我跟她就是真正的发小,我们的友情不是建立在她跟我干了哪些淘气的事儿。
因为性格使然,我净干一些淘气的事儿 而玉灵就属于多会儿都在你身边支持你,助力你 ,在你遭受不公正的待遇和欺辱时,她永远给予你支持,在你伤心难过时,能给你安慰,当所有的人都不理你的时候,玉灵永远会善待你,是小伙伴儿里人缘最好的 ,更像是一泓沉静的水,有能让人安静的力量。
这一天,鲁大娘买回来一只缝纫机, 那时在我们的小小村庄里,家里好像是除了下蛋的母鸡叫鸡,没有一个什么带“机”字的东西。
这个缝纫机在我们村里引起了轰动和围观。大娘她来自山东,比我们这里要富庶开化很多,大娘自然是会用的。
大爷大娘去地里干活儿了,哥哥姐姐们也上学了,就剩下我们一帮小孩儿在大娘家玩儿,不知怎么的,就摆弄起这个缝纫机了,因为谁都没有见过,当时那个白胜利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住了,就把舌头伸在了缝纫机的机针下边。
见过老式缝纫机的的小伙伴儿知道的,把舌头伸的针底下,这该是什么样的角度?费了怎样大劲儿,结果不知他自己还是别人转动了轮子,踩了踏板儿,嘎登!嘎登!那个针就在他的舌头上跑了两针,疼得白胜利捂着嘴跑了 ,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
因为大人们晚上才回来,下午看见白胜利一直捂着他的嘴,蹲在后墙根儿呲溜呲溜地吸气。
我让他伸出舌头来看,那时已经不流血了,就看见舌头上两个红点点儿的。
白胜利的妈妈是个厉害角色,晚上回来以后,领上小白就气势汹汹地去找了大娘,嚷嚷了一通,结果是大爷大娘给赔了钱。
从小就记得白胜利的妈妈常说的口头禅是,“我们不是讹(这里念ne)人的人,我们不是讹人的人”,可她没少在村儿里干讹人讹钱的事儿。
我妈妈爸爸和大爷大娘的私交特别好。
在我家生活好的时候,还能互通有无,后来妈妈是孩子越生越多,我爹娘俩人谈个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行,柴米油盐酱醋茶过日子真心是不行,日子越过越窄。
在遭难的时候,每次最先开口借钱,借粮,借物的就是去大娘家,真是把大娘的东西都借遍了,吃的,穿的,用的都借,尤其是借粮食,借钱。
大爷大娘每次都有求必应,只要张开嘴,他们不管自己怎么难,总能给我们挤兑挤兑,看着撑开他们家也不多的粮口袋,给我们挖面,心里就酸酸的,羞愧难当。
最奇葩的是有一年下大雪 ,天特别冷,还好几次去要过水。
那时也真是奇怪,我们打水的井离我们这个村子有一里地远,不知道为什么,要不房子离井一点儿,要不井离房子近一点儿,就乎到一块儿不就得了吗,故意增加难度呢,挑个水,要跑那么远。
村西边儿的一个小房子里边儿,用带斑点麻坑的青色石头砌的井沿儿。后来我看到别处的井,就五六十公分的井口,我们那时候的井至少有两米宽的直径。草原上什么也和别处不一样,大气魄的。
人站在井边儿扁担钩子钩住桶。然后伸进井里一弯一折就把水提上了,这是会的。
不会的,一弯一折的结果是桶脱钩了,掉进水里。
我有一回不但桶掉进水里,拿扁担去钩桶,把扁担还掉进水里,真绝望,这个哭啊。
这一年下大雪,爸爸不在家,妈妈不能干活,我也就八九岁,这时候去打水,井边儿上结了很厚的冰,一不留神就能掉进水里,路上是冰雪特别滑,一不留神滑一跤,前功尽弃了。再去钩水,再挑回来。
那时去挑水是个很危险的重体力活儿。
最紧张的时候,人们趴在井边儿上,都不敢站在边儿上,井沿儿上都结着厚厚的冰,站在井沿边儿上一不留神就掉到井里了。
只能趴在井边儿上 ,拿着扁担钩子去打水,你千万别说井边儿垫点儿沙子什么的,在零下三十几度的天气下,你是抠不出一块儿沙子的,都冻的嘎嘎的。
那时候父亲不在家,家里没水,按年龄说我娘那时也就四十来岁 ,可我娘真是大小姐出身,认为这活儿是男人干的,男人不在,是该孩子干的,孩子干不了,就得找别人帮忙,自己没有意识这应该是母亲该干的活儿。
在妈妈的沟通和授意下,我拎上水桶,去大爷大娘家借水,那时候我耷拉着头,感觉很羞愧,这不同于借钱,你可以挣不来钱,但不代表你打不来水呀。
大爷大娘毫无怨言,赶紧从他们缸里给我舀水,顶风冒雪的 ,站在滑溜溜的冰井边儿挑水谁都不容易。
大娘家的饭我也没少吃,大娘人利索做的饭也好吃,我觉得最好吃的是把莜面用开水烫了做成薄薄的窝窝头蒸上。上边儿蒸窝窝头,下边儿烩的是南瓜,土豆儿,酸菜,肉,烩的烂乎乎的,莜面窝窝头蒸熟了,菜也烩好了,窝头里边包上烩菜一块儿吃,窝头筋道,烩菜面糊,香,人间美味啊!
大爷大娘不但对我们家这样,对村里所有的人家,都拿出最大的善意。因为大爷大娘是会过日子的,那时候他们家有饸烙床子,缝纫机,干农活的家伙事儿,铁锨,镐头,锄头,三抓子,大叉子,镰刀都备的全全的。
村里老田家也是全全的,可人家的东西不外借。
老鲁家不一样,他家的东西备的全,也乐于外借。
总之在村子里无论谁家有个急难事儿,有什么困难,抓借几个钱,总是找老鲁家,大爷大娘也是傻,别人有什么事是倾尽全力的去帮别人。
哪家有红白喜事儿,盖房子,修院子,两口子吵架,哪儿哪儿都少不了大爷大娘的身影。
这大概就是集善缘吧。
俗话说,积善人家庆有余,在大爷大娘的身上妥妥的得到了体现。
善缘深厚家风正的人,福报都在孩子身上。
玉瓶姐后来考上学校,念完书到盟里当老师去了,一辈子幸福安康,儿孙满堂。
生哥和我们想的一样,我们觉得他最像抓坏人的警察,后来考上警校,果真的到盟里当警察了,现在孩子出息 ,妻子贤良,生哥身在公门,一辈子清正廉洁自律,再有几年就要退休了。
随着改革开放,很多人离开了那片土地,进城当市民去了,玉灵坚持到最后,一直在生产队里,找的老公,俩人长得还有点儿像,也是憨憨厚厚的汉子,生的女孩儿上学工作,结婚生子。
之后那块儿很多人都不稀罕的土地给给予了他们最丰厚的回报,现在过着衣食无忧以上的生活。
我既为我的朋友高兴,也是感慨,最厚道最善良的人,老天其实把最好都给他们偷偷留着呢。
两个妹妹 和弟弟,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有不俗的成就,这就是安居乐业。最幸福的莫过于此了。
老鲁家的家主大爷大娘,劳碌,辛苦了一辈子的大爷大娘,勇敢善良的大爷大娘。从山东到塞北的大爷大娘,背井离乡的大爷大娘,我的亲人大爷大娘,安然走完这一生,老两口在古稀耄耋之年,溘然长逝,两个老人俯仰之间,无愧天地。
老鲁一家人就是中国普普通通老百姓的一个缩影,没大本事,去飞黄腾达,扬帆四海,没有日进斗金的大买卖,没有高官厚禄,他们善良,朴实,踏踏实实的过好每一个日子。
后来我们那25户人家的家族和孩子的走向,老鲁家应该说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