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涛写了篇《飞行家》,讲一个直到中年做什么亏什么的男人,还是坚持认为自己做飞行器的愿望能够成功,他在县城广场中央设计了一个巨大的热气球,把残疾的弟弟、患有抑郁症的儿子,和一事无成的自己装了进去。
男人临上气球前说,我这个热气球能飞一个多月,应该可以飞到南美洲。
然后故事就结束了,一个小男孩儿,看着热气球上的人们越飞越远,飞过图书馆,飞过烂尾楼,飞过一座座伟人像,在夜空中变成一颗小黑点,终于消失了。
开放式结局里,透过书的扉页,我看到茫茫一片大雪。我从没去过东北,连秦岭淮河以北都只到过西安。
最深的印象是围在边上看兵马俑的人们一个个都跟吃了化肥似的长得那么高,我奋力挤进去,用近视的眼睛努力看清陶俑模糊掉半截的脸,一转头,发现自己已经挤不出去了,人群那么稠密,后来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一只手,把我像棵大葱一样拔了出去。
挂着霜的树,结了冰的湖,在冻住的湖面上开车,洒下一张网,把车子从这头开到那头,就可以安安心心把网拉上来,查看一共捕到了多少鱼。人们在大雪天跳舞、私奔、祷告,在算计中相爱,相爱中算计,拉拉扯扯到老。
那个男人后来真的到了南美洲吗?
他去干什么?
热气球不按风向飞的时候怎么办?
下雨了怎么办?
气球到了高空因为气压问题破裂了怎么办?
其实每位读者心底都有同一个答案,作者当然更是,但给悲剧一个开放式的结局,算是执笔人最后的温柔。
我偏爱没有尾巴的故事,故事没了尾巴,就像人类没有尾巴,就不必像其他动物一样直勾勾地透露出情绪,而那些意味不明的东西,是很容易孕育出浪漫和神迹的。文学,电影,或者生活,即使脚踏实地,依然需要有仰望星空的可能。也许这类故事里的人物都难免有一点坠落感,毕竟神迹之所以为神迹,就是因为在人类的经验中少得可怜。
但不要紧,《大象席地而坐》里,每个人似乎都无所事事可偏偏又在这混沌中活了下来,光是一句“不要去满洲里,满洲里没有大象”,就够了。
不需要解释满洲里位于地图上的哪个角落,每年的平均降雨量是多少毫米,交通便利吗,土壤是否柔软,物价水平怎么样。
因为失意而漂浮在半空的人们只需要知道,他们生生世世被困在同一条街道上,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停留在原地,不止是满洲里,任何地方,都没有席地而坐的大象。
以前在电影院里,如果察觉到导演开始默默给一个接近尾声的故事续尾巴,我会生气。爆米花电影也就算了,毕竟它的本职工作就是给每一个即使是打酱油的角色也要安排一个合情合理的结局。
但某些本该戛然而止的故事,非要被摁在琴弦上拉出一个喜庆或是怆然的尾声,会产生一股画蛇添足的小家子气。
不要试着强行给事物安上一条尾巴,某段亲密关系,工作,或是生活,如果你的力量不足以留下那颗飞往南美洲的热气球,那就坦坦然,放它走。
或许有一万种可能它会当空坠落,但不要紧,有的人选择乘上热气球的那一刻,也许就没有想过要活着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