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曾田《神鹿啊神鹿》 电影带来的世界9 2022-06-26

孙曾田《神鹿啊神鹿》    电影带来的世界9

一、电影梗概

       这是一部关于画家柳芭的纪录片。

       大兴安岭的鄂温克族是中国唯一的一个饲养驯鹿的部族。柳芭是为数不多的走出大山,进入城市生活的鄂温克人。考取了中央民族大学学习美术,毕业后在呼和浩特市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做编辑的她一直是家族的荣耀。但身处城市的柳芭,时不时会有乡愁,会感到孤独,特别是婚姻失败带来的困扰,使她从借酒消愁,到酗酒,到选择逃避。

       终于有一天,柳芭回到了山林,此时的鄂温克人正处于从游牧走向定居的变迁之中,和家里的驯鹿在一起,柳芭感到了一些安静。可是在森林里待了几个月,她又觉得格格不入。于是,柳芭离家出走,4天时间走了300多公里,来到一个小镇生活。后来,她嫁给了一个林场的汉族工人,他很爱她,而她只是感激。柳芭依然割舍不下山里的驯鹿和生活,于是她就在定居点和部落之间迁徙,随着驯鹿出生、死亡,柳芭也有了自己的女儿……

柳芭与驯鹿

孙曾田导演的纪录片《神鹿啊神鹿》链接:https://tv.cctv.com/2010/08/23/VIDE1372847019277257.shtml

       还有一部央视纪录片叫《神鹿的女儿》,讲的也是柳芭及其家人、族人的故事。似乎是由孙曾田影片《神鹿啊神鹿》,一些1950-1960年代鄂温克人逐渐下山定居的历史资料片,以及一个访谈节目编辑而成。这个纪录片的后半部分,有一段2002年柳芭做客央视的访谈。她在动情之余,还跳了一段民族舞。当年8月,柳芭就去世了,年仅42岁。

神鹿的女儿

央视纪录片《神鹿的女儿》链接:http://tv.cctv.com/2012/12/10/VIDA1355148376812453.shtml

       另外,宁才导演于2009年,根据柳芭的故事拍摄了故事片《帕日扎特格》(帕尔扎特格是鄂温克语:故乡)。该片获得了2010年第十届马德里国际电影节亚洲电影联盟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两项大奖。可惜此片无法看到。

二、拍摄过程

       1992年春天,鄂温克族第一个画家柳芭,由于不适应城市生活,辞去工作,回到了大兴安岭山林。就像11年前考上大学的时候一样,柳芭在自己32岁时作出的这个决定在当地成为了一条新闻。导演孙曾田得知了柳芭的故事,他从中央电视台申请到一些过期的胶片,开始拍摄纪录片《神鹿啊神鹿》。此片还有另一个片名,是《神鹿呀,我们的神鹿》。

       2003年,孙曾田重访大兴安岭,继续拍片,此时柳芭已经去世一年。她的丈夫把她的画作珍藏在家里,在这些画里,出现得最多的是驯鹿美丽的形象,这种奇特的驯鹿,母鹿也长有十分美丽的角。柳芭的女儿瑶娜已经9岁,这个喜欢吃麦当劳的女孩虽然有一个鄂温克族名字,却再也不会有她妈妈的身份困惑。影片拍摄时间的跨度为11年,无论是对于柳芭,还是对于鄂温克族,这都是一段令人感慨的时期。

  柳芭一家三代人正好见证了鄂温克族走出山林的历史脚步。柳芭的姥姥妞拉是一名萨满,她是一个彻底的鄂温克传统的人;而柳芭的母亲芭拉杰依,在1950年代开始的下山定居运动中长大,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她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离开山林,走进城市,过上更好的生活。芭拉杰依无法理解柳芭在城市与山林之间的徘徊。

       在拿到新房钥匙的时候,芭拉杰依脸上浮现出高兴的笑容,而人们看到这些,不免有些纠结:我们是应该惋惜他们古老生活方式与文化的消逝,还是该庆幸她们过上了所谓的现代城市生活?柳芭从前所经历的矛盾与痛苦,会不会在这些走出山林的人与驯鹿身上出现呢?

芭拉杰依

       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中,注定带来一些传统的消亡。哪怕是一些优秀的传统文化,也终将成为历史的沉淀。无数次科技的进步,观念的变化,推动了社会整体的前行,但代价一定是部分人的不适。心有不甘也好,自怨自艾也罢,车轮只能前行。而这种不断的情节,又成为历史文化的一部分。

三、导演孙曾田

       孙曾田,1958年5月5日生,1983年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电视摄影专业,中国中央电视台任摄影导演至今,创作电视节目近百部(集)。现为中国影视人类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纪录片学会理事,国际纪录片协会会员,北京广播学院兼职教授。

孙曾田

       孙曾田和王海兵一样,是体制内纪录片导演“大腕”。

主要作品有:

1984年《小灵通》30集电视剧 摄像

1990年《让我们走到一起来》专题片 导演

1992年 获广电部专题片二等奖

1991年《生命的风景——吴冠中传》传记片 导演、摄影

1992年《最后的山神》纪录片 导演、摄影

1993年获亚洲太平洋地区广播联盟(“亚广联”ABU)大奖,是中央电视台第一个国际奖项

1995年获第九届“帕尔努”影视人类学电影节特别纪录片奖

1998年参展意大利“波波利影视节”

1995年《黄河一日》30 集系列纪录片 总导演

1996年获中国纪录片学术三等奖

1996年《神鹿呀,我们的神鹿》电影纪录片 导演、摄影

1997年获十一届“帕尔努”传记片电影节评委会奖

1998年获德国柏林人类学电影节评委会奖

1998年获第七届上海国际电视节评委会特别奖

1998年获国际纪录片协会“劳伦斯”提名奖

1998年获中国纪录片学会长片一等奖

1998年参展(芬兰)北欧人类学电影节;德国哥廷根电影节:法国人类学电影节

1998年《三峡白龙舟》纪录片 导演

2000年《祖屋》纪录片 导演

2001年获第34届美国国际影视节“银屏奖”

2000年《家住荷花淀》纪录片 导演、摄影

2001年《点击黄河》大型文化系列片 总导演

2005年《草原蒙古风》

2006年《美好人生》

2008年《溢彩流光》

2009年《感动中国》

2011年《康有为--变》

       这应该是统计到当年的结果,以后的作品不在内。

       下面是孙曾田导演接受采访时,谈到《神鹿啊神鹿》的对话:

记者问:《神鹿呀,我们的神鹿》是不是也同样是你对心灵的一次纪录?

孙曾田答:拍《神鹿呀,我们的神鹿》也是基于同样的心情。当时觉得驯鹿文化就要消失了,肯定有纪录的价值。现实生活中的柳芭,是非常不被人理解的。我是在别人拿她当新闻讲的时候,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人是个鄂温克族人,在中央民族学院学美术,毕业后在城里工作了七年,精神异常孤独,没出息,不好好干,辞职回山林去了,还酗酒。我一听就心动了,对她的心理很感兴趣,里面似乎有很深的东西。

  后来,我们跟随柳芭,来到东北大兴安岭的最后一片原始森林,纪录下了在那里以饲养驯鹿(神鹿)为生的三代人。属于山林一代的姥姥,走下山定居一代的妈妈,和一步步往外走的柳芭。可是,生活却给柳芭开了个玩笑。城里无法容纳,家乡人也不认为柳芭和他们一样了。穿着牛仔服的柳芭再也回不到她心中的山林了。于是,她痛苦、酗酒、流浪。

  在片子里,我想表达的同样是:人类应该考虑保持文化的多样性,不要让所有的东西都单一化了。现在的实际情形是大文化都在覆盖少数民族文化。同时 ,我还想通过片中人物的经历,呈现出他们民族在这个时期痛苦的心理过程。

  到这个时候,我越来越清楚了,纪录片的纪实可以纪录事件、纪录过程,更能深入到心理、心灵的层面进行解析和纪录。当然,这也是我心灵的对应。这能不能算是一种纪实,叫做“心灵”纪实呢?我一直在思考。

四、画家柳芭

       柳芭是为数不多的很早就走出山林的敖鲁古雅鄂温克族人,1960年出生于大兴安岭。她从小就爱画画,画的都是原生态的驯鹿、日、月、风、雪,没有矫情,没有装饰,她只是用大山女儿的心灵在描绘自己心中的美丽。

  柳芭1981年考取中央民族大学美术系,专攻油画,毕业后分配到内蒙古人民出版社任美术编辑。1986年,世界青年画家在英国伦敦开的画展,我国只选了六幅作品参展,其中就有柳芭的一幅。然而因为不喜欢城市生活,想念家乡想念亲人和想念山林想念驯鹿,1992年她辞职回到了敖乡。

柳芭

1.首创“兽皮画”

  有一次上山时匆忙,柳芭没有带画具,无事可做,就跟着妈妈、姥姥给男人缝制入冬要穿的皮套裤。柳芭对色彩非常敏感,她突然发现驯鹿的腿皮上毛色有深浅不一自然过渡的变化,于是她把皮子拿在手里琢磨了好久,突然有了创作灵感。她用猎刀把驯鹿腿部的皮子裁好,又用妈妈和姥姥捻好的鹿筋线按照自己的构思把皮子拼缝起来,最后还用黑色熊皮做了个边儿,很像一个画框。就这样,她做出了第一张具有浓郁民族风格的兽皮画。

  于是,柳芭的兽皮画就开始用一块块毛色深浅不一的皮子拼缝出山林、驯鹿、撮罗子等反映敖鲁古雅鄂温克使鹿文化的图案,然后再用鹿筋所捻成的线拼缝成一幅兽皮画,原始而天然、独一无二、无法复制,这在历史上属于首创,堪称一绝。她创作的皮毛画不仅构思奇特,工艺精湛,而且还出版了自己的画册。在美国、法国的专业画刊上,都有介绍过这位不平凡的鄂温克女画家,堪称她为第一个把鄂温克驯鹿文化推向世界的人。

兽皮画

2.传奇的爱情

       柳芭的爱情经历也颇为传奇,据说在她去北京上大学的时候,留在大山里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因为忍受不了分离的痛苦而选择了自杀。后来,柳芭在北京与一位各方面条件均一般的男人结婚后由于双方性格和习性等原因而无法达到融洽与契合,于是她选择了酗酒与逃避。柳芭的死因就是因为酗酒成性而造成的后果。在她感情失意,想念自由的时候她毅然地选择离开北京,重新回到了大山的怀抱,只是情绪低落,终日以酒代水。

       后来,在山下的一个小镇上,柳芭遇到了一位真心爱她的人,结了婚,还有了女儿,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但几年后的一天清晨,她独自去离家不远的河边洗衣服的时候,醉倒在浅浅的溪流中溺水身亡,当时吞噬这朵鄂温克鲜花的水面还不足20厘米。

       柳芭是宣传鄂温克民族传统文化的使者,她创作的皮毛画构思奇特,工艺精湛,堪称一绝,为驯鹿文化作出了重大贡献。1997年,以柳芭为主人公拍摄的纪录片《神鹿啊神鹿》获德国柏林电视节大奖和上海国际电视节大奖,柳芭自此被誉为“神鹿的女儿”。

柳芭画作1
柳芭画作2
柳芭画作3
柳芭画作4

五、作家笔下的柳芭

       以下是作家王澜所写回忆柳芭的文章。

《传奇画家柳芭:2003年她的民族彻底走出森林,同年她长眠在河流里》(实际上应该是2002年8月)

       她是一位传奇的画家,见到她是在大兴安岭北麓原始森林中的敖鲁古雅,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柳芭。

       1991年9月我为硕士论文只身从沈阳坐火车到海拉尔,然后又乘从海拉尔至根河的火车再坐汽车穿越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到达敖鲁古雅。几百年来繁衍生息在这里的鄂温克人以打猎为生。由此,这里便有了神秘的色彩。

       敖鲁古雅在群山环抱中,一条宽阔的河从村子西边淙淙流过,村子建在原始森林中,房前屋后随处可见耸入云天的粗大的落叶松和亭亭玉立的白桦树。这里的生长期短,九月的时候,夜间气温就降到了零下,树叶已开始凋零。

       敖鲁古雅是鄂温克族的定居点,设施完备,医院,学校,邮局,供销社等都齐全,还有招待所,我就住在招待所。

       一条沙土铺就的宽阔的路横贯村子。

       清晨,我在这条路上漫步。她从路的那一头走来,我听到她和另一个女孩的对话:“我最近刚完成一幅兽皮画,等有空拿来给你看。”我们擦肩而过,没说话。当我踱步到路的尽头返身往回走时,看见她又迎面走来。我们又一次要擦肩而过的时候说话了。

 “大姐,你是外地来的吧?”她站在我对面。

“是的。”我也停住脚步,微笑地看她。

“来采访的吗?”

“是。”

“你是记者?”

“确切地说是编辑。”

“那我们是同行了。”她有些惊喜地握住了我的手说,“我是内蒙古人民出版社的美术编辑,叫柳芭。”

       在陌生的村落,突然遇见一个同行,我自然也有些惊喜,也显出了热情。我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一定是疑惑的。因为站在我面前的二十几岁的同行,看上去有半个月没洗脸梳头了,穿着一件破旧的工作服,头发胡乱地拧成两条辫子搭在肩头,脚上穿着破旧的休闲鞋,这一身打扮无论如何都不能和她的职业统一起来。她看出了我的疑惑,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瞧我这样,我刚刚从营地(猎民点)回来,你不信是吧?”说着就掏出了工作证给我看。

       我若没看她的工作证,扭头走开就不会发生那些事。可我没走开,偏偏接过了她的工作证。遭就遭在看了她的工作证,把自己推进了无法摆脱的窘境。

       我的硕士论文是写鄂温克族著名作家乌热尔图及其作品,他的部族就在敖鲁古雅,他下乡时返回了这个部落,这里的生活给了他创作的灵感,他的作品源自他部族生活。为了更好完成论文我来到这个部族探访。

       看了她工作证,对她的身份确信无疑,他乡遇同行立即成熟人。我们边走边聊了起来。

       她也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掏心掏肺地介绍自己。她从小没了父亲,母亲是医生,现退休在山上的猎民点放驯鹿,村里没有她的家。她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美术系,毕业后分配到呼和浩特人民出版社任美术编辑。她的画作得很好,曾在国际上获奖。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去工作?她说母亲扣下了每个月的工资,她哪儿也去不了。我问为什么?她不回答。她低着头说,“我刚从山上下来,早饭还没吃。”我马上掏出钱,让她到供销社买两个面包,她没推辞,接了钱说了句“我就来”就走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心情沉重起来,猜想她种种。

       我回到招待所,向工作人员打听她的情况,他们证实了她毕业的学校,工作单位和曾经的成就。他们并不知她不回单位工作的原因。从工作人员的话语中,听不出对她更坏的评价。

       过了一会儿,她来到了我的房间。我问她买了什么,她从怀里居然掏出一瓶白酒,而且喝了一半。她的举动出乎我的意料,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说我的表情目瞪口呆很合适。然后我的话挺落俗套的:你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喝酒对人有伤害,等等。我啰嗦的不管她是否听进去,一口气说了一堆的话。她不说话,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我,抱着酒瓶一会儿一口。我喝白水都没那么痛快。

       她一口一口地喝酒,我怕喝出事,劝说又无济于事,于是换个话题,建议她洗洗脸和头发。女人的爱美天性起了作用,她欣然应允。我带她到卫生间,拿出洗发膏,洗面奶让她洗。一定是酒精的作用,她的手不听使唤,手指不能弯曲。我给她倒水洗头,招待所的人站在旁边看,不时夸我一句:这位大姐太好了。洗完了,我又把她头发一点一点地梳开了。

       说实话,她长得很美。圆脸皮肤白皙,眼睛很大,很典型的杏仁眼,头发有点黄,理发店都很难调出那种黄的。她经过一番洗梳,显出了女性的媚气,看我的眼神有几分调皮,样子很可爱。我说,“你很漂亮,应该好好爱惜自己。”她抬眼看了我一下,也不说什么,用僵直的手指掏兜。掏了一会儿,艰难地掏出一块纸和一捏烟卷起来。她卷着卷着眼泪就扑簌簌落下来。她哭得很伤心,心底似乎埋着很多痛苦和委屈。我没劝她,把毛巾塞到她手里。

       我看着她哭。她哭了好一会儿,拿我的毛巾擦了擦眼泪,低首垂眉说,“说我漂亮的人还有一个。”

“谁?”

“我的初恋。”

“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

“上吊死了。”

       我们一阵沉默。

“他有1米80的个头,是从部队复员回来的,人忠厚内向。他非常爱我,非我不娶。其实我也是决心嫁他的,我去上学,他以为我会变心,就上吊死了。”

       我被她带到了那个可怖的场景,一时无语。但马上意识到不能跟着她的感觉走,应把她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出来,接着我就说了一堆劝慰的话。诸如人死不能复生,你还年轻,应该振作起来,还有新生活等等。我觉得使尽了浑身解数。当年在学校做共青团工作时和学生谈心说的那些理想抱负的道理全搬出来了,同时表示了几分豪气,表示有什么困难,我竭诚帮助。带信儿给单位领导或者送她回单位等等。她没有反应。

       午间我们一起吃饭,回到房间,她又卷烟。她告诉我后来又处了两个男朋友,一位是母亲坚决阻挠,嫌人家带眼镜,她遵从了母命。又一位,都准备结婚了,他离开了。她讲述的时候,泪珠不断地掉。我深深地同情她的遭遇了。

       她突然止住哭,泪眼看着我说:

“你陪我办一件事好吗?”

       我马上说,“你说。”

“去祭扫一下他的墓,我好久好久没去看他了。”

       坟墓这字眼让人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但是我都表示要帮助她解决困难了,陪她走一趟有何不可呢。我答应了。我抬腕看表,一点过了一点儿。

       我陪着她去了,又买了一瓶酒。从招待所向西而后向南。我们沿着那条河边走,她讲这条河的事,前不久,曾吞噬过一位老妇人。我望着湍急的河水,有一种莫名恐惧感,总觉得这条河像张着大口的鳄鱼,随时可能吞人,于是离开河岸比较远一点走着。

       她领着我向一排红砖房走去。她说那个男孩儿的母亲在这里。走近了,知道这是养老院。养老院走廊很长,每个房间的烧火墙的炉子都烧得红火,暖意融融。她领我进了一个房间。屋里整洁,涮了红漆的地板很干净。一位老妪坐在地上擦着碗筷,显然是刚刚吃过午饭。

       柳芭亲昵地叫老妪妈妈,向老人介绍了我。老人不能站立,说一场大火烧毁了她的家,烧残了她的腿。柳芭蹲在老人面前双手握着老人干瘦的手,极温柔地询问着老人的生活和健康。我无语地看着这一老一少,心里阵阵作痛。让人心疼的两个女人,如果他没死,结局不是今天这样的。

       我说了一些没有实际意义安慰老人的话,又借机开导柳芭。如果还爱着死去的初恋,就应该振作起来,替其儿子尽孝,你的这个状态只能给老人曾添烦忧。老人怜爱地看着柳芭也随和着我,希望她好好生活。柳芭微笑着。

       柳芭告诉老人我们要去干什么,并拿出酒让老人喝些。老人没推辞,仰起脖子就喝了几口。

       我们出了养老院继续往南走,不远处就是密密的白桦林和松树相间的森林。没有人影,松涛合着流水声,一种无助感紧紧地攫摄着我。

       大约我们又走了20分钟,我们走进了森林深处。柳芭说,到了。我停住脚步环视一下,前面十几米处有十几个小土丘。我断定那里有柳芭要祭奠的人。她说,“你不要进去了,我自己去吧。”我把酒给了她,木然地望着她走向那些土丘。

       柳芭拿过酒瓶喝了一口酒,脚步缓慢左右辨认着往里走,还自言自语着:是哪一座呢?突然她大喊着一个名字,“*——*——你——在——哪儿——,你——在——那儿——啊——”一声声长长的呼唤,凄楚悲怆,撕心裂肺。她在十几个坟丘间转悠,辨认着。她走几步就喝一口酒,我远远地站着,问她找到没有?她不作答,仍使劲儿地喊着,柳芭哭了。

       我不知是害怕还是被柳芭的悲痛感染了,浑身瑟缩,眼泪簌簌掉下来。

       柳芭突然跪倒在一个坟前,声泪俱下,她在坟前洒着酒哭诉着,然后自己又喝。她找到了哭诉的对象。我没打扰,远远地站着陪着流泪。

       柳芭洒一点酒喝一口,一瓶酒下去了多半,她若再喝下去,我们俩就肯定在坟地过夜了。我一急胆子也大了,三步并两步奔过去,脚下的树叶厚厚的,踩下去软软的险些跌倒。到了她跟前,我夺酒瓶,她不给。我灵机一动说,“既然我陪你来了,该让我敬些酒。”她被我说服了,把酒瓶给了我。我接过酒瓶,把剩下的酒一股脑地全洒在坟前。柳芭用怒艾的目光看我。

       洒完酒我才注意到这座坟多年无人修整,棺的一头已然露在外边,柳芭趴在棺上哭。我一看表4点了,不快点回去就黑天了。我拉她起来,可怎么也拉不起。她哭着,“我不回去了,今晚就在这儿过。”我说会冻死的。她说,“我没有家。”我说让她和我住在招待所,才勉强把她拉起来。我扶着她从坟地走出来,走两步她便停下来回头看看,我硬拉着她往前走。

       好不容易把她从森林中拉出来到了草地上,养老院遥遥在望。柳芭的酒力发作,腿打摽摔倒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强拉硬拽把她拉起来,没走上两步又摔倒了,我又把她拉起来。她一次又一次摔倒,不管是泥里水里,浑身湿透,鞋袜全湿。她一次次重重摔倒,头磕得起了几个大包。快到养老院时,她又摔倒在泥里,闭着眼睛,我怎么拉她都不起,说什么都没反应。

       太阳就要没影了,我无论如何不能把她丢在荒郊野地,又去使劲儿拉。养老院的一位老者大概看见我们拉拉扯扯。他来了,简直是救星。老者很慈祥,到了她跟前很温和地叫她的名字,叫了两遍,她竟睁开眼睛了,我和老者一起拉她起来扶着她走。过了养老院,老者回去了,没走几米她又倒下了。

       我看在倒在地上的柳芭,对她真是无可奈何了,但是心里有底儿了,这是在村头了,会有人助我。果然没一会儿,又一位老人出现了,身体健壮。老人捡起一根木棍大声呵斥着走了过来。我迎上去对老人说,“您千万别打她,吓唬一下就行。”老人笑了,他说“我不会打的。”不知老人是柳芭的什么人,老人来到柳芭跟前的时候她自己起来了,在老人的呵斥下她跟我进了村。

       天黑下来了,我看表已经6点。20分钟的路,我们俩折腾了两个多小时。也许是酒劲儿过去了,她没再摔倒,很乖地跟在我旁边。进了村我松了一口气,总不至于出人命了。

       顺利地走了一段路,她站住不走了,而且很害怕的样子躲在我身后。我问她怎么了?她小声说,“我弟弟,他会打我的。”我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有几个小伙迎面走来。我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朝她弟弟走了过去。我不知哪位是她弟弟,问谁是柳芭的弟弟?其中的一个小伙在头一天见过面而且交谈过,算是认识的人,他走近我,说他是柳芭的弟弟,说他会照顾姐姐的,并让我走。我叮嘱了一番“千万别打,给安排住处”之类的话后走了。街拐了弯,我看不见他们了。

       我回到招待所时已经过了饭时,但他们给我留了饭。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另一张床上的被褥全收走了,只剩了一张光板床。

       人地生疏,我不好多问为什么。天完全黑下来了,一排房子,就我一个住宿的,值班室还有一个打更的老头儿。和柳芭闹腾了一下午,紧张的心情似乎还没平静下来,就到老头儿的值班室想说说话,乡政府的秘书也来了,我们的话题自然是柳芭。

       他们告诉我柳芭曾经光彩照人,在北京上大学,她有绘画天才,风格独特,参加国际画展获得好评。他们惋惜她遭遇了一些不顺,也有点怨她自己毁了自己,嗜酒而且酒精中毒。老头儿说收起我房间的被褥是怕我把她带回来。

       说话间老头儿的儿子来了,进门就说柳芭又躺在邮局门前了。我立时感到一阵寒风袭来,身体不由地抖了一下,马上意识到没人管她会冻死街头。我近乎哀求打更老头和那位秘书,给她个过夜的地方,可别出人命。他们安慰我别着急,表示过一会儿去看看她。

       他们不马上行动,我坐立不安,柳芭若有三长两短,我有逃不掉的责任。

       过了一会儿,走廊的门响了一下,有人进来了,来人并没有进值班室。他们说可能是柳芭来了,老头儿出去了,我没敢出门。老头儿回来说是柳芭,她趴在暖气上。我问他们可否打开一个房间,老头儿不答应,说在暖气旁给搭一个床。柳芭不知道我在值班室,也没去敲我的房门。又过了一会儿,老头儿出来看,柳芭不见了。这个时候求谁都不会去找她,外边伸手不见五指。

       我战战兢兢地回到房间,蜷缩在被窝里。懊恼到极点。感到自己渺小无能。既不能帮助她,又不能让她重新振作起来。我自责为什么不出来把柳芭留在房间。我害怕明天早晨太阳出来时,会有谁来说,在什么地方发现柳芭死了。不,如果是这样,我一辈子都愧疚。我希望柳芭出现,我宁肯坐一夜,也要让她进房间来。我屏息静气,想她可能敲我的窗,敲我的门。阵阵松涛使黑夜越发地冷寂。我等着柳芭。

       我还是睡着了。睁开眼时窗子已透着亮了。突然走廊传来柳芭和打更老头儿的对话。听出来了,柳芭还是很机智地躲到一个房间安全过夜了。

       我出发的时间到了,收拾行李登上回程的大巴。大巴迎着朝阳驶上那条大路,大巴拐弯的一刻我回望一下敖鲁古雅,我又看见柳芭出现在那条路上。

       那个年代通讯不发达,距离遥远,无法知道柳芭的状况。我心里一直记挂着她,祈祷她能正常生活。

       写罢上边文字脑子灵光一现,突然想起大凡有点名气的人,在网上都会查到信息,于是我打上柳芭搜索。这一搜,让我眼前一亮,一堆柳芭的信息出来了。在我们邂逅的10年间,她有了一段正常的生活,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女儿。她绘画又有了新成果,她的头上又出现了诸多光环。引起了媒体关注,拍了她的纪录片《神鹿的女儿》、《神鹿啊神鹿》。影片在国际影展上获过奖。她曾走进了央视的新闻夜话,讲述她的生活。

        2003年她的民族彻底走出森林,结束了游猎生活。网上查到就在这一年(实际上应该是2002年8月)柳芭出意外,栽倒在家乡的河里淹死了,年仅42岁。

       2007年反映鄂温克族女传奇女画家柳芭生平的电影《母鹿》由内蒙古电影制片厂摄制,著名蒙古族演员、宁才导演完成。

       后来,以她为原型的影片《帕日扎特格》,2010年在西班牙获得了第十届马德里国际电影节亚洲电影联盟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两项大奖。

       是巧合吗,一个民族结束了她的原有的生活方式,预示着这个民族的文化的消亡。柳芭以画作表现本民族生活的艺术生命也随之终结。

       柳芭恰恰这个时候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家乡的河里,就是我们曾走过的那条河吗?曾经吞噬过老妇人的河吗?那条似鳄鱼令我恐惧的河吗?一定是!

       当年她离开大城市,辞去工作回到大山深处,面对央视新闻夜话的记者,她的回答很简单:是想家。更复杂的内心悲苦、挣扎,只有柳芭自己知道。

       她的民族搬离了大山原始森林,她选择让灵魂永远安住在这片她终生眷恋的热土了。

       愿柳芭在另一个世界与她相爱的人相聚,愿她再也没有悲苦。

(作者简介:王澜,本名王桂兰,1968年毕业于辽宁省阜新市师范学校,留校工作,后转行当了一名编辑。硕士,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曾是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当代小说学会会员。曾任芒种杂志社副主编,沈阳市作家协会秘书长。编辑之余写些散文,报告文学见著于杂志、报纸。作家乌热尔图研究专著《森林骄子》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并获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会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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