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落在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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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妈妈,先别争了,问清楚再说。”

顾老师抚抚胸口,把气顺下去一些。从打放学铃开始,学生们都渐渐被家长接走,而她已经在这里跟这两个气势如虹的女人耗了半小时了,办公室还有一堆卷子等着批。 安静的一块橡皮躺在桌子正中,似乎是分毫不差的。

顾秋打破了这个平衡,沾着粉笔灰的手拈起橡皮仔细看了看:只能算是七成新,包装纸什么的一概没有,颜色白得过分,握在手里硬硬的。 作为一个小学低年级的老师,天天跟铅笔橡皮描红本本打交道,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这种质感的橡皮很是劣质,校门口的小店里五毛钱就能买一块,也擦不净错误的铅笔书写。每次遇到破破嗦嗦的作业本,她知道基本都是这种橡皮害的。

擦不干净就可劲儿擦,没轻没重,小孩子心都狠。

“好,我今天早上可是亲手放在铅笔盒子里的,我们诚诚说这就是他的!”

肖文华拉着女儿的手,撑足了底气:“是州州的,我特意让州州在上面写了她自己的名字。”说完寻求帮助一般看着顾老师。

沈宇州感到妈妈吞了一口口水,她很渴吗?

顾秋将橡皮翻了一圈,只有一些淡淡的灰黑色印子,那女人也凑过来看,看完后似有似无地从喉咙里发出了“嗤”的一声:“根本没有!”

顾秋面带难色,想了想只能说:“宇州妈妈,已经不清楚了。”

她放下橡皮,沈宇州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再看了看,上面真的没有沈宇州的大名了。

沈宇州总是丢三落四,一年级还没读完,铅笔倒不知道买了有几捆。肖文华每次来接她放学的时候都会帮她检查一下文具书本齐不齐,今天又发现少了一颗橡皮。女儿说,被同桌拿走了。一来二去跟人纠缠到现在,她都来不及责怪女儿。

“来,你说是诚诚拿的,真的看清楚了?这上面可没写你的名字,你怎么确定?”

沈宇州看着自己眼前伸过来的手指,十指丹寇,她妈妈从来不会涂这么鲜艳的指甲油。 沈亦诚的妈妈叫王新娟,她在他的家长通知回执单上见过的,她还知道他爸爸叫沈立军,和他妈妈都在国安热电厂工作,沈亦诚说这是个龙头企业,龙头又是什么?她只知道水龙头。

诸如此类,她上课的时候能一边写字一边偷偷知道很多旁的不相干的信息,很奇怪,这些信息永远记得比古诗还要熟,比如后座的小胖子总是忘记自己的学号,她真的很想告诉他你是11号不是21号,你同桌的女生是17 号,我是30号,沈亦诚是29号。因为顾老师说学号是按名字来排的,不是按照成绩。那就是说她跟沈亦诚名字很像喽!可为什么不是她在前面呢?

“小小年纪不要撒谎哦!”王新娟挑着她细长的眉毛,摸摸身边儿子的头。她的眼睛很大很突,人也瘦了吧唧的,沈宇州觉得她真的很像一只蜻蜓。

顾秋先于肖文华护住小小的沈宇州:“亦诚妈妈,你不能这样说我的学生!”

肖文华指着王新娟说道:“你给我闭嘴!州州你说啊,把你刚才跟妈妈说的再说一遍。”她摇着女儿的肩,心急如焚,肚子里像是塞了一堆干草,就差最后的一颗星火,最后气得动了手,使劲拍了女儿的屁股,“沈宇州,你快说!”

沈宇州吃痛,拼命咬着下唇,叫道:“我看见沈亦诚在找橡皮,后来就把我桌子上的那颗拿走了。我知道他今天带的橡皮跟我的是一样的,一定是他不小心看错了。”

哪里有吵架还帮着对方说话的,肖文华越听越气,一肚子火没地方撒,含着眼泪一下下打女儿的屁股:“我叫你不写名字!我叫你不听我话!”

沈宇州大声道:“我写了,我写了,我真的写了!铅笔写在橡皮上会褪色的!”她拿起橡皮给肖文华看,“妈妈你看,我的三点水还能看见呢!”

沈宇州叫得惨,王新娟转转眼珠,看看儿子。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沈亦诚说了第一句话却直接判了沈宇州死刑。

“妈妈,我也写了名字。”

王美娟冷笑,轻蔑道:“其实不过一颗橡皮,才多少钱,做得那么难看干什么?”

肖文华拉着女儿的手忽然攥紧了。 妈妈在颤抖,从妈妈帮爸爸把以前欠的债全部还完之后,她已经很久没看到妈妈眼睛里有过这样的神色了。

这个女人是在说妈妈难看吗?妈妈的眼睛又秀气又漂亮,就像灌篮高手里的赤木晴子,现在却快被淹没在泪水里。

沈宇州的小胸膛里像气球一样鼓起愤怒,一步拿起桌上那块橡皮一掰为二,用力地朝王新娟扔过去:“全部给你,你这个难看的女人!”

她怎么胡说八道沈宇州管不着,她只知道自己决不允许有人这样骂妈妈。

折腰的两瓣橡皮划过一道弧线,在桌上弹了一下就分道扬镳了,一块正中王新娟高高的颧骨,一块落到了沈亦诚的头顶。

沈亦诚从头上拿下那块橡皮,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冲沈宇州喊道:“小丫头,你疯了?”

初中的摸底考试刚过,六年级就基本接近尾声了。沈宇州觉得天气有些热了,只要拿了这最后一学期的成绩报告单她就要成为一个初中生了。

“沈宇州,钱老师找你。”

顾秋早在三年前就调走了,去了别的小学教书,后来的班主任姓钱。

沈宇州真的很喜欢顾老师,印象里她戴着金丝边的眼睛,很瘦小,总是抿着嘴笑,夸她字写得真好看。因为她,沈宇州的认知里才对知性温雅有了最初的模糊轮廓,并且决定,以后近视了一定也要配一副金丝边的眼镜。 可是到了顾秋摘了眼镜教他们做眼保健操的时候,她才知道顾老师眼睛很小,眼眶周围又很肿,其实一点都不好看。

原来有没有眼镜的差别那么大啊!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小学缺老师的时候,顾秋可以一个人既教语文又教数学;不仅是字漂亮的同学,只要是有进步的同学她都会奖励一颗小苹果贴纸。

只要她带上眼镜她永远是沈宇州最喜欢的顾老师,是会在王新娟那个女人对她恶语相向的时候站出来保护她的顾老师。

沈宇州从班主任钱老师手里接过一个文件袋,钱老师对她说:“里面是每个人去初中要带的资料和分班信息,回去发给同学们吧。”

她应了声好,钱老师又说:“把沈亦诚叫过来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和沈亦诚为什么会做那么久的同桌,整整六年。哪怕是一年级的时候就有过不愉快,顾老师也丝毫没有要把他们调开的意思。

沈亦诚喜欢说话,跟坐在前面的万余说话,跟后座的小胖子说话,也跟沈宇州说话。他有神奇的语言天赋,擅长演小品,沈宇州就是他的搭档,他们最常演赵本山宋丹丹和蔡明郭达的小品。自从看了大话西游之后更一发不可收拾,他能背下里面大段大段搞笑的台词,絮絮叨叨,婆婆妈妈,就像罗家英演的唐三藏一样。 最近周杰伦发了牛仔很忙的新专辑,他做作业的时候就又要在嘴里哼点配乐。

后来沈亦诚越长越高,成了班里最高的男生,她也是班里最高的女生,于是就一起成功地搬到了最后一排的宝座,这样沈亦诚就只能跟她一个人说话了。

从农村来到城市里,童年里家常便饭一样的奔波注定了沈宇州从来不会成为一个明媚的孩子,以前只有顾秋才会缓解她眼里淡淡的阴鸷,而现在她却常常会被这个不厌其烦地把电影里的情节表演给她看的沈亦诚逗笑。

她仔细想过了,其实她并不讨厌沈亦诚,甚至还有点喜欢他唱的彩虹。

消瘦的夏日灼光里,于形容枯槁中,就这样有人递了一只小布丁过来,还大有变成三色杯的趋势。

但时光明艳中又直觉有些对不起妈妈,到底哪里对不起,她也说不清,就带着这样半掺着愧疚的满足过着日子。

接受了她传达的指令,沈亦诚离开之后,教室门口忽然热闹起来,有同学大喊:“沈亦诚,有女同学找你。”

说完,很多人都心有灵犀般“嗤嗤”笑起来。 一个面生的女同学直接走了进来,她并不看教室里另外同学的目光,径直坐到了沈亦诚的座位上,沈宇州闻到一阵茉莉的味道,鼻子里的神经一通乱扭,狠狠地打了两个结实喷嚏。

她穿着背心碎花连衣裙,手臂很白,明黄色的裙摆扫过沈宇州的手背,露出来的一截光洁的大腿交叠,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她问:“他人呢?”

沈宇州左手五指揉捏着自己墨绿色的毛衣,回答她道:“老师办公室。”

“还要我等啊?”她撑开手臂,用下巴抵着手靠在桌子上。

那张课桌,沈亦诚用它来做作业,考试,也会靠在上面睡午觉。

“那我就等一会儿吧!”

等待过程中,她百无聊赖,东翻翻西找找,一会儿用沈亦诚的水笔写些什么,一会儿又帮他把书理理。

“你在干什么?”沈亦诚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女孩子马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还说!我等了好一会儿呢!”

沈亦诚把笔塞回铅笔盒:“别乱动我东西。”

女孩委屈道:“我可是好心啊,你看看你的地方像个狗窝,帮你整理还有错了?”

沈亦诚拿她没办法:“好了,我又没说你什么,我就快放学了。” “嗯!”女孩满脸欢喜地答应,伸手轻轻扯了一下沈亦诚的脸,“那我在校门口等你,小狗!” 沈亦诚没预料到她的动作,怔了一下,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坐到座位上,沈宇州看着他慢慢漾出一抹微不可见地笑意,红色慢慢爬上他的耳根。她马上别过了头,转着笔,读水笔标签上的文字。

“哦对了,钱老师说最后一天了,走之前要检查一下教室卫生,你待会儿留下来帮我呗!”

沈宇州小声说了句“我不”,但沈亦诚并没听见 。

“哎,我在10班,你分在几班啊?”沈亦诚夺过她手里的资料,“干嘛藏着掖着不给我看?啊,原来你在1班,那可惜了。”

沈宇州紧张地追问:“可惜什么?”

“可惜你以后就听不到诚哥我美妙的歌声了啊!”沈亦诚看着她。

她因为刚才平白无故的紧张愈发觉得热。眼前似乎有一条明黄色的裙子飘飞,她热得想脱掉毛衣,墨绿色的毛衣是非常老土的样式,有粗麻花一样的纹路,尽管是奶奶一针一线织出来的,但她还是无法抑制地觉得它很丑,想把它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这种难看会蔓延到她脸上,让她也变成一个丑八怪。

今天她特意背着妈妈特意在里面穿了一件好看的白衬衫,胸口还打了褶,像一朵纯白的花,就跟顾老师以前参加青年教师表彰大会时穿的那件一样。可是沈宇州想起这件衬衫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有点薄有点透,那天她在镜子里背身照了很久,脖子都扭酸了,最后非常确定里面的小背心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她长得像一根营养不良的麻杆儿,一个礼拜前,妈妈才开始给她穿这样的小背心。很奇怪,以前同班的女生穿,有吊带的,有挂脖的,她真的很期待同时责怪自己的胸部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可是等到自己穿上还不到一天,她就一直像条毛毛虫一样动来动去,无论肩带怎么调整都别扭得不行,好像多了一只不属于自己的胳膊。她们是怎么做到像没事人一样,能跑能跳,当它完全不存在一样,如此的自信。

“我给你唱最后一首歌吧,就当是再见了,唱…七里香吧!”

电视上的点播台一天能放几十遍七里香,真是耳朵都要听出茧了,沈宇州摇头:“不要。”

沈亦诚乐了:“你还学会提要求了,成,那你想听什么,随便点。”

“彩虹。”

汗湿的白衬衫贴在背上,而她绝对不敢脱,这让她觉得自己怎么这样没用。沈宇州不动声色地挪到窗口,并没有凉风,往下望时永远只能看见楼下教室同一位置的窗户伸出的屋檐,上面总是堆满了可乐瓶子,火腿肠包装纸,她看见一堆破败垃圾中有一只活物。

教室里的人陆陆续续走光了,岁月如音韵迟缓,沈宇州笑着低低说了一声:“鸽子。”

“诶,你有没有在认真听啊?唱rap很辛苦的!”沈亦诚跟着她跑到窗口,“你在看什么?”

“哇,有麻雀!”

沈宇州简直五体投地:“这是鸽子。”

“管它呢,长得一个样。”沈亦诚兴奋道,“此情此景,唱什么彩虹,就唱七里香!”

说着就唱起来“窗外的麻雀……”

沈宇州拿起扫把就要扫他:“鸽子鸽子!说多少遍了,这是鸽子,肉嫩肥美的可以吃的大鸽子!”

我分不清鸽子麻雀,就像分不清小时候吃的是豌豆,蚕豆还是四季豆。

你的彩虹其实一点都不好听,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公鸭嗓,声音低到尘埃里,rap也像在念经。

如果没有这样的彩虹,我就真的一点都不讨厌这件墨绿色的毛衣,沈宇州低下头扫地,边扫边在心里念着:“奶奶对不起。”

“你看,前面不是王佩琼吗?”周玲玲跑到沈宇州身边,神秘兮兮地说,“这么快就又有新男友了,真是一个比一个高。”

沈宇州在人群中搜寻了一下,果然看见王佩琼,背心热裤,她已经不穿明黄色的裙子很久了。她没说话,周玲玲不甘寂寞:“怎么,不要告诉我你不认识她,拜托,这么有名的人!”

沈宇州笑笑:“她不认识我。”

“我想你也应该知道她,沈亦诚不刚跟她分手不久吗?”

沈宇州心不在焉:“是吗?”

周玲玲睁大了眼睛:“你不知道?好歹也是多年同桌吧,这都不关心?王佩琼以前是隔壁二小的,当初死缠烂打追着沈亦诚,现在…呵呵,你说沈亦诚也算高了吧,结果现在人家找个更高的。”她又无奈地撇撇嘴,“不过她这种人嘛,也正常。”

这种人是哪种人? 沈宇州的手把玩着书包垂下来的带子:“个子高能当饭吃吗?”

周玲玲说:“你这人怪没意思的,书读傻了吗?什么都不关心,要跟上学校里小道八卦消息的更新速度。”

真是没眼力见,沈宇州心想,要不要我告诉你今天下午高老师还在走廊上把沈亦诚骂得狗血喷头,怎么样,是不是很劲爆?

当时她从数学办公室抱着试卷出来的时候,看见走廊尽头站了两人,走近才发现是沈亦诚和10班的班主任高老师。高老师似乎是动了很大的怒,沈亦诚在她面前就像一个犯罪伏法等待机会改过自新的犯人。那是回教室的必经之路,沈宇州紧了紧怀里的试卷,只想快步走过他们身边。她不得不感谢自己多年来练就的一身偷听的坏习惯,此时它却成了最有用的技能。 高老师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火气:“我多久之前就让你去申请市一中的保送了,你去了吗?你以为过家家吗,过了还能重来?我就不知道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亦诚忽然抬起了头,直直地盯着高老师的眼睛:“不报送我自己也能考上。”

后来他果然没有说谎,沈宇州在市一中明亮的大教室里做作业的时候,沈亦诚忽然找到她:“班级里的任务,艺术节拜托跟我合作一个小品。江湖救急啊,女侠!”

沈宇州把笔一丢,往椅背上一靠,还有一道证明到一半的立体几何等着她添最后一条辅助线,而她却忽然觉得心情舒畅。

演出之前,她回家去拿些好看的衣服,发现衣柜里都是灰黑色调并没有什么好选择,只好苦笑,走出房门却听见爸爸妈妈在客厅里说话。

爸爸前年固定了工作,专做电工,也不再想着倒腾空调,发电机,妄想在广州这样的地方分一杯羹。

肖文华剥着葡萄问老公:“真的吗,大公司里真有这种事?”

沈彦国不以为然:“你以为呢?有想法的女人多,秦总又不止有过这么一个相好。”

“那女人老公也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更尴尬的是,两夫妻本来就是一个公司的,那男人闹都不愿意闹,根本就没脸。”

肖文华想起了什么,问他:“那女人叫什么名字?”

“王…王新娟,财务那边的,我也不是很认识,”沈彦国接过妻子给他剥的葡萄,“不过你是不是认识啊,好像还因为州州跟她吵过架是不是?所以啊,你看,上天都是算好了的。”

肖文华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别让州州听见。”

上台表演之前,沈宇州吐得七荤八素,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沈亦诚在厕所门口找到她的时候,她早就面无人色。他一咬牙说:“我们不演了。”

沈宇州死命咬着牙关才在脸上展出一个微笑:“没事,全吐完了,至少现在肚子不痛了。我会快点恢复力气的。”

她眉头紧锁,眼神里满是忧伤和怜悯,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棱棱角角。 沈亦诚最知道,这从来不是她沈宇州擅长的表情,却让他像着了魔一般。 他双手抚上沈宇州苍白的小脸,轻轻拭着她额上的汗,柔声道:“也不是第一次表演了,我们可是最佳拍档!妆不能花,花了咱们就不好看了。别怕,有我呢!”

可是等到她病好了之后却再没见过沈亦诚,这仿佛是一场告别演出,还是一场忘了说再见的告别演出。

过了几天,王佩琼倒是领着一群人找上门来,来“警告”。她笑嘻嘻地挖苦沈宇州:“你有‘想法’怎么不早说呢?早知道,我也好成全你。”

沈宇州觉得好笑:“哦?我有什么想法?你说来听听。”

王佩琼恶狠狠地指着她:“你少装清白,好学生最会装了,老娘我最讨厌好学生,不要以为我不敢动你!”

“那正好,我也最讨厌好学生。” 沈宇州把书包往花坛里一扔,敞开了双臂,像是要拥抱王佩琼:“要打就打吧,不过得快点揍我,不然我就赶不上回家的末班车了。”她往地上一坐,“反正我肯定打不过你们这么多人。”

王佩琼想,怎么会有这么无赖的人。

高考之后,沈宇州没想到还能遇见她。她跟妈妈去逛超市的时候,发现收银台前坐的就是很久不见的王佩琼。

沈宇州向她微笑,王佩琼也没叫她的名字,一件件熟练地帮她扫码结算,倒是实实在在叫了肖文华一声“阿姨好”,泛着少女的古灵精怪,就像沈宇州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肖文华和蔼地答应她:“佩琼好。”

沈宇州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妈妈。

肖文华拎好袋子跟王佩琼说了再见,走在街上,她叹了一声,白白的雾气在冷冽的寒风里很快就飘散,不见踪影。

“妈妈的确认识她,还跟她说过话。你是个死脑筋的孩子,很多事情你都可能忘记了,但我还记得。”

因为一颗橡皮,肖文华跟人置气,沈宇州记得妈妈拉着她回到家里,蹲在门口就放声大哭出来。妈妈抱着她哭,对她说“妈妈刚才是不是打疼你了”,又说向她道歉“妈妈对不起你”,一会儿又责怪她“你也哭啊,你为什么不哭?”

“妈妈知道你过得很辛苦,一个少女该有的活泼明艳妈妈都没能让你拥有,你也不过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啊。妈妈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

泪水第一次招呼也不打就从眼眶里漫了出来,流了沈宇州一脸,但是她却先伸手去抹肖文华脸上的水泽:“妈妈我不苦。”

“你终于哭了,从小你就不知道哭。妈妈没用,软弱却好强,遇到事情,只知道折磨自己,折磨你,白白叫别人看着轻贱。你不一样,你不像妈妈,比妈妈强,自信又顽强,可是你哭了,妈妈却觉得很开心。”肖文华自言自语,“那个孩子,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沈亦诚他……”

沈宇州打断了她:“妈妈,其实我并不是喜欢他。”

肖文华帮女儿擦着眼泪鼻涕:“妈妈知道,你不喜欢他,你只是舍不得,是吗?”

沈宇州使劲地点头,眼泪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落在购物袋上。

“所有事,妈妈知道。妈妈都知道……”

在高考光荣榜上沈宇州没找到沈亦诚的名字,却在人民医院的花园里看见了他。她穿着白大褂,他穿着病号服。

沈亦诚见了她,开口就问她:“嗨,怎么样,我穿这个是不是也很帅?”

时光里的女孩不说话,只会抿起薄薄的嘴唇对他笑。

他又说:“嘿,这么久不见了,我请你吃根雪糕吧,得个骨癌吃根雪糕都是奢侈。”

明目张胆地在医生面前违背医嘱,然而女孩并未阻止,爽朗答应:“好啊,我只吃小布丁。”

沈亦诚挠挠头:“还好,我还买得起。”

沈宇州去买了两根小布丁和他蹲在垃圾桶旁边吃,又絮絮叨叨跟她讲故事。这些年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在父母离婚的压力下,自己再也没有中考那样好的运气。

“不过,”他说,“读个普通一本还是绰绰有余的,诚哥我向来出色!”

他说心外科有个年轻医生是你男朋友吧,之前有患者闹事,沈宇州受了些委屈伏在那人肩膀上哭,他都看见了。

“原来你早就认出我了?”沈宇州纠正他,“那是我丈夫。”

沈亦诚也点点头:“挺好,你会哭了。其实那次演出你也差点就哭了,可是最后还是没哭。”

“还有,那块橡皮,的确是你的。”沈亦诚先吃完了雪糕,“我的三点水哪有你写得那么好看。”

她不甘示弱,也把最后一大口小布丁全部塞进嘴里,冷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丫头,你真是疯了。”

甜丝丝的奶油在嘴里酿出了苦味,沈亦诚仰着头,好像天上有看不见数不清的星星在他力所能及的地方,一晃神又渐行渐远。

因为他在九月的天空里找不到六月的北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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