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柏拉图的苹果

我把苹果抛给你,你如果对我真心,
就接受苹果,交出你的处女的爱情;
如果你打算不同,也拿起苹果想想,
要知道,你的红颜只有短暂的时光。
                                        ——柏拉图

1

绕过那些杂草丛生的小弯路后,我进了一个小村镇,在一家旁边长着一棵大树的小杂货店门口停了下来。我要了一瓶汽水和两块夹心饼,然后又要了两块芝麻饼。这真是一顿丰盛而美味的早餐。

在炎热的夏日,一边吃着又香又脆的饼干,一边喝着冰凉的汽水,还有比这更爽心惬意的享受吗?何况,它还是我出厂后的第一道可称之为奢侈的早餐。

我毫不犹豫地花掉了两块钱,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迷失在外的小富翁一样。

“对,我就该这样,完全享有自由的时间和愉快的早餐。”我禁不住要庆幸自己的决定了。

最后,我要了一份早报,有英文版的那种。这花掉我六毛钱,使我的早餐成了一道奢侈的早餐。但不管怎么说,我知道有地位的富翁在进早餐时都有读报的习惯,而且通常都带点儿英文。

嘿,真是妙不可言!

我稍稍浏览了一下那几页中文版,然后将它们扔在一边。没什么让人感兴趣的:一些模棱两可的国际战事的报道,一个人发现了一颗形状像乌龟的河石——扯蛋!这玩意也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在乡下,你可以每天都发现这样一些东西,像乌龟,像鸭子,像公鸡,像耗子,甚至像阳具一样的玩意。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倒是对那些英文版很感兴趣,不是因为我认识它们,而是因为我不太认识它们,——大部分都不认识。有些单词是全陌生的,有些则是半生不熟的。不过大部分一我说的是有些段落,我还是认识的,像“this”、“those”、“that”、“to”或是“is”、“are”, 我竟然还记得它们。

在一些生词比较少的段落,我尝试着朗读了几句,感觉还不错。就像克林顿演讲那样。既平静,又充满热情的自信。我感觉自己的嘴像极了一台受了操控的机器,正愉快地、逐字逐词地将那些单词辗碎。真是妙极了!

“Oh, my god!Is’t very good!”

我接着报纸上的一句说道。或许我根本就不知道它的确切意义,但是我真正感觉到它所表达出的那种心灵受到鼓励的愉悦。

一个年轻的妈妈——噢,不,应该说是一位年轻的孕妇,她正好路过,几乎给我吓了一跳,使劲瞪着一双幼稚的眼睛和她那圆鼓鼓的肚皮。好像她正接受一个外星人的演讲似的。

这傻呼呼的妈妈!我心里说,我是在给你的小宝宝上课呢!英语课!

忽然,我完全给自己的想法抓住了:是啊,我干嘛不去尝试一个家庭教师的工作呢?英语、数学、几何、化学和音乐学什么的,随便哪样都行!我甚至可以教给孩子们一些乐器的基本演奏知识。或许我还不太够格,但是要应付那些孩子,那些娇生惯养的孩子,是绰绰有余的。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就像于连一样,去做两个孩子的音乐教师,或者是语文教师,然后就有机会接近孩子的妈妈。哦,那高贵而矜持的雷纳尔夫人!随便找个什么样的机会,就可以跪在她的石榴裙下,亲吻她戴白金戒指的玉手,甚至是馥郁温软的胸脯。

为什么不呢?孩子们年轻而孤寂的小妈妈,这样的女人很多。要么是孩子们的某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姐姐。总可以找到向她们芳心献殷勤的机会。以我的智慧和机灵,甚至是适当的、恰到好处的诙谐,勾引她们暗藏的风骚……

为什么不呢?这个想法立刻像一杯毒药似的使我头脑迷离和热血沸腾起来。

我决定先找个地方呆下来。一个便宜又舒适的地方。然后,去揪出那些躲躲藏藏的、姗姗来迟的机遇。

在小平区,甚至在大平区的某些厂区,我发现一些招工启示,待遇不错,包吃包住,月薪六百到八百块,适合一切像我这样毫无一技之长、却又有几分力气的青年男子。也就是说:杂工,勤快的,扫地的,收拾混乱的,随叫随到的。

我克制了那种上前询问的冲动,告诉自己并不需要这份工作。对,不需要,至少目前还不。我现在还有些钱。我只需要一个可以呆下来安静睡觉的地方。

在郊区,在像小平或是大平这样的郊区,要是你需要,要是你有足够的钱,只花上三百块便可以租到一些像样的小套房,一房一厅,有卫生间,有厨房,租期一个月。有的地方甚至更低,两百到两百五十块。我装成了一个阔佬的模样问了几家,大部分的房东都不愿出租单间,有的人愿意出租,但是租金至少需要一百块。有的甚至要得更高。这些放高利贷的家伙!

最后,我总算在西区,就是靠近高速公路的那边,从一个老太婆那儿弄到一间阴暗的小屋子,每月六十块,但需要另加三十块押金。小屋子原来可能是间杂物室,不足四平方,里面还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农具,犁、耙或是旧蓑衣什么的,还有一些腐朽的木头。

老太婆帮我将它们清理了出来,然后找了两块宽大的松木板,用两张长板凳搭成一张小木床。这个精明能干的老家伙!我不禁给她的雷厉风行和马虎了事惊呆了。

小屋子刚好容下一张小床,不过对我来这已经够了。前面还空出一小块位置,可以摆放一张四方的高脚板凳,置放一些不属于床上的东西,梳子、小镜子或是小收音机什么的。对了,这会儿我倒是打算买一台小巧的收录机。马上就买。我想它大概花不了多少钱,四十到六十块,就可以获得一个美好的充满旋律的黄昏和清晨。

令人满意的是,小屋子虽然有诸多令人沮丧的不便之处:破旧、潮湿,甚至带有一些异臭——它靠近厕所,但是它有着一个明亮的小窗户,随时可以看到小院子里的木瓜树和那些多年没有护理的鸡冠花。

半躺在老太借给我那张旧蓑衣上,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写意,好像闻到了某种成功的味道。

毫无疑问,花掉一部分钱使自己免于流浪和露宿,这是十分理智的选择。我只是稍微有点儿忧郁:我的房租或许贵了点儿。我的所有财产,五百二十块,加上早前在工地那点可怜的积蓄两百块或是两百五十块。要是我不够谨慎和精打细算的话,是很容易将它们花个精光的。

或许——最坏的打算,它们顶多让我维持两到三个月的时间;除去房租,每天还要花掉三到四块伙食费。要是没有工作的话,我就只能看着它们这样一天天地减少。这个情形似乎在一念之间便变得糟不可言了。但是,再也没有比这更可行的打算了:房租够便宜了,伙食费也压到了最低,还差不多取消了每天的早餐。除非我能马上找到一份有意义的工作。

我曾经试图通过房租交涉来减少对我已有财产的严重威胁,希望我的老太婆房东将每月的租金降到四十块或是五十块,可她说什么也不肯让步。她还建议我出去瞧瞧,她说她这儿可是最便宜的了。

“房子虽然是旧了点儿,但是够便宜。就是这么回事,不可以再少了。你要是能找到比这儿更便宜更好的地方,你随时来找我退房好了。不过我劝你先别退房,一退就会给人租去。很多人都在四处找这样的房子,而我只认得钱,不认得人,谁问我要它,我就租给谁。我甚至可以租到八十块。所以,我劝你最好是租好新房再来退。你找到新房子了吗?没有?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找到的,没有比这更适合你的地方了,干爽,凉快,清静,又便宜……”

这个干瘦的、精明的,脖子上永远套着一串钥匙的老太婆,永远是副蹑手蹑脚的模样,好像永远能摸得透你在想些什么,跟《罪与罚》那个名叫“阿廖娜”的老太婆有着神秘的相似之处。她跟她的老丈夫,一个比她更精瘦的小老头,在马路边开着一爿小杂货店,然后靠租赁几间破旧的祖屋过着舒适惬意的小日子。就是在数钱钞的时候,她也永远是一副不紧不忙的模样。

我完全给她说服了,或者说完全给她唬住老老实实地住了下来。看来,我得想点其他办法才是。这个该死的精微鬼,我真怕有一天也会在大衣兜里藏把锋利的斧头找她麻烦呢。

我决定住下来后,老太婆即时变得热情起来,告诉我如何使用水。虽然我不用洗菜做饭,但总得要洗澡,洗衣服啊!这话说得没错,我倒是差点儿给忘了。她揭开一个巨大的锅盖,下面是一口不太深的老式水井,然后教我如何用一个撞瘪了的洋皮桶打水。

“用这里的水,你不用出半分钱,你只需付出力气就行了。对,只需付出力气。当然,你也可以用自来水。那边有两个水龙头,有一个是属于你的。”然后,她又将洗澡间的位置指给我看。那是一间挂了一张尼龙雨布的小屋子。她跟我说它还充当厕所的功能,并且我将和一对年轻的夫妇共用它。

对,一对年轻的夫妇,或者说一对年轻的男女,因为他们看起来跟我一样年轻。他们好像是广西人,男的在一家汽修厂工作,女的呢,好像一整天都呆在屋子里……

老太婆喋喋不休地说。

噢,够了!单是这一个情报,我就十万个愿意住下来。

2

素昧谋面的、与人私奔的、被房东老太婆出卖了的广西姑娘,她会有着怎样迷人的美丽呢?这才是我真正关心的问题,租金、伙食费和恼人的水电费,这些全他妈的一边见鬼去吧。

无须刻意地留意,只要我呆在那间小火柴盒一样的小屋里,只要一听到房门“吱呀”作响的开启声,就可以从那个小窗户将斜对面的那扇门看个一清二楚。

老式的轴转木门,“吱吱嘎嘎”打开,然后闪出一个由火焰色的碎米花短裙裹着的小巧玲珑的身子,纤细的手臂整个儿是裸露的,还有大半截腿。她看起来像一只精致的金丝雀。

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这有着别样美的小金丝雀!这如此可爱的、由一些树枝所遮掩着的小窗户!看来,我为它们花掉六十块是完全值得的。不是吗?我现在很需要一些这样的机会。

好些时间后,她终于回来了,手里提了些大大小小的食品袋。看来她自己做饭。

那么,我能做些什么呢?总不能冒冒失失、傻里傻气地跑过去跟她说,要和她交个朋友。这太老土了,太没有风度了。二货们会这样做。要引起她的注意,惟一要做的就是,展露你的才华,非凡的、令人惊奇的才华。另外,别忘了,她已经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了。这个现实使我既沮丧又愤怒。这看起来就像一场毫无意义的冒险。

我能做些什么呢?这个问题的愚蠢性差点儿致使我成了一个疯子。

我能做些什么呢?不就是为了证实自己的存在?告诉她,她来了一位新邻居,好像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一个音乐家,一个未来的家庭教师或是其他什么。一个有着四个孩子的父母好像打算雇用他……总之,一个很有些希望的人。

他就在你斜对面的小屋子里,
每天清晨都要例行朗读英文,既流利又宏亮。
一个如此有才华的年轻人,
是什么使他蜗住在如此脏而阴暗的小屋子里呢?

对,朗读,大声地朗读。

我弄来一本英文词典,  将报纸上那些陌生的单词注上音标。真是妙极了,我的音标总算学得还有些像样子,朗读起来毫不费劲。就算不知道它的真实意义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流利地读过那些莫名其妙的句子。

我大声地读,使劲地读,声嘶力竭地读,对着发霉的矮墙、窗外挂着露珠的绿叶、廉价的只有三片转叶的小风扇——这些平静的、可能在暗暗发笑的学生们。

然后,在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或者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又吹奏起悠扬笛声。

——竹楼里的好姑娘,为什么不打开你的窗户?

忽然,小窗户打开了。

不,是那道“吱嘎”作响的小木门打开了。

一个粗壮的、疲惫的、浑身油污的身子塞了进去。

门,关了起来;笛声,也停了下来。

我还有心思吹笛子吗?

那么,我还能做什么?洗澡。

对,就是洗澡,狠狠地洗!
我要彻底洗掉这令人如此不快和莫名其妙的耻辱。

知道吗?那家伙根本算不了什么。真的,算不了什么!他只有一张黑乎乎的面孔,头发蓬乱得像母鸡的屁股,一件撕烂的衬衣沾满了机油,简直邋遢和丑陋得一无是处。可是,他居然有着这么一个娇美可爱的姑娘。这个可恶的、肮脏的骗子!

这一定是一个骗局,一场秘密的拐骗。威逼?利诱?我完全看得出来,姑娘的眼神是那么忧郁……

可是这又关我何事?她那样心甘情愿跟着他,每天还为他做早餐。她完全可以逃掉的,她为什么不?反而温驯地呆在那杂种的身边,像小绵羊一样贡献出自己的身子。她的脸蛋,她的胳膊,她的腰身都那么小巧,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呼吸到它们那纤美的气息。

真是见鬼!我发觉简直越洗越糟,成了一个痛苦的家伙。

我逃进了我的小屋子,躺在有点儿刺背的蓑衣床上,喘着粗气,手忙脚乱,脑海里翻滚着白皙的胳膊,圆润的大腿和丰腴的胸脯。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受到了追逐的小鹿。

是的,我的肉体没有受到追逐,是我的灵魂受到了追逐。它通过我那僵硬的、无处可逃的躯壳,对着肮脏的、发霉的、低矮的、满是尘土的小屋子狼狈不堪地喷射而出,然后复归静静地躺下,缩进那疲软、萎缩的躯壳。

五分钟或是十分钟过后,我翻动了一下一条腿,忽然想起把香皂留在了洗澡间。于是又跑了出来,却发现那里面的灯泡还亮着,一个纤细的、朦胧的身影透过尼龙雨布映射出来,一举手一投足都流露出无限的柔美。这把我结结实给吓了一跳。

你还要拿回你的香皂吗?”我这样问自己。

当然。为什么不呢?我只是来取回我的香皂而已!

当然,为什么不呢?像米兰·昆德拉对诗人雅罗米尔的那些描述——没关系,玛格达,我只是来拿我的牙刷。

噢,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我这个不太走运的英文老师或是未来的作曲家,也仅仅是来取回我的香皂而已。

噢,美丽的小金丝雀,被盯了梢的、让人想入非非的小保姆!那么——然后呢,我就可以看到她惊惶失措的样子——她怎样去掩盖她那迷人的胸脯以及那神秘的三角地带……

她可能会慌慌张张地随便拿起一样什么东西——毛巾、胶盆或是拖鞋……

噢,受惊吓的小金丝雀!播箕怎能遮挡太阳的光辉?何况你那太阳是如此的娇艳!

然后呢,我会若无其事地带走我的香皂,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于是,我以一种十分平静的步子走了过去,稍稍弄出点儿声响。

为了造成错觉,我还故意走到水龙头边打开闸门“哗哗”冲洗着双脚,准备出其不意地闯进那间公用的小屋子。

噢,天啦!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洗了老半天脚,你一点儿都没听见么?!

可是我的如意算盘并没因此而打响,当我关好闸门时,听见她忽然叫了一声——她忘记带毛巾了。

那个肮脏的杂种应了声趿着拖鞋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这该死的杂种!这该撕成碎片的毛巾!

那杂种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眼神注视了我三秒钟。

我给结结实实地吓一跳:呃,我差点把这个家伙给忘了。

我又装模作样地冲洗了一下我那“不干净的脚”,然后像一个给人摔了一记耳光的醉汉似的钻进了我那热烘烘的小屋子,好像清醒了很多。

好险,我差点儿做了蠢事!一个纯粹思前不顾后的蠢行,很容易就导致给人扔进水井里的后果——我发觉那杂种有足够的力气这样做。

但是这阵子,我简直成了一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完全疯了。我认为那姑娘准是一只迷失的、被威逼和利诱的小金丝雀,她需要我的帮助,需要我将她带到另一个世界去。而且奇怪的是,这个令人深信不疑的想法忽然之间使我的记忆力好了很多——每天洗完澡,我都不会忘记将香皂留在那个小屋子里。

每天都这样。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遗忘啊!

但是有一天,我发现我的香皂给弄了出来,很礼貌、很谨慎地摆放在墙角一个长了些青苔的砖块上。

看到这个情形时,我的心情就像那长满青苔的砖块一样花花绿绿的不是滋味。

噢,这个被发觉了的阴谋,散发着些许香皂味的新失败!

3

我的工作也找得很不如意,总是遭到一些让人莫名其理的拒绝。我去过一个规模看起来十分庞大的电子厂,他们正需要一些跟单员或是些仓库管理员。我被带到了一个秃头的矮个子老头面前。他好像正在审阅一些文件,我进去时一直都没停止过他的工作,只用镜片后的两只小眼睛审视了我一眼,然后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最后,他取他的眼镜说:“小伙子,我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人。但是我们现在用不着你这种聪明人。我们需要一些有经验的人。我问的很多东西你都不懂……就是这样,我们需要一些有经验的人。”

这种失败既残忍又有礼貌,使我难过极了。我沮丧地走出那家工厂,绕过无数街道,不再对任何这类招工启示感兴趣。

天气闷热得要命,几乎到处都可以闻到一股发馊的腊肠的味道。噢,这失败的味道!我成了一个彻底的倒霉鬼。

然而过了些日子,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机会来了。那天我正沮丧地、静静地躺在蓑衣床上烦乱地想着一切。一切都是令人如此不快!就连那个三片转叶的小风扇,转动得也是如此疲软无力。

忽然,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响声“啵啵啵”  ,“啵啵啵”。是敲门声。而且敲的还是我的门。既审慎又有些犹豫,似乎想竭力表现出某种礼貌来。

是谁呢?谁会来敲我这小木门呢?它看起来就像一座寒酸的小墓穴的入口。

人们总是在遭遇不幸的时候渴望着命运之神的垂怜,我当然也不例外。

我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那个广西姑娘。那可爱的小金丝雀,那美丽的小狐仙,她竟然会光临我这脏乱不堪的小屋子。她简直像圣诞姑娘一样和蔼可亲地站在我的门口。

她的头正好够着门框,齐肩的秀发刚洗过不久,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我给吓了一大跳,完全呆住了,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这太忽然了!真的太忽然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准备什么?或许无关紧要。我完全成了一个傻子,张口结舌。我平时的些聪明伶俐,那些让人心生爱慕的台词全到哪儿去了?

真见鬼!为什么这会儿我不是在朗读英文呢?或者是在吹奏笛子,要么是至少这会儿我的手里应该拿着一本书。什么书都好——《天才》、《红与黑》或是《生活在别处》。噢,我真是个彻头响尾、生不逢时的倒霉鬼,又失去了一个表现得像个斯文人的机会……

“我想借个火机用用,”她显得有些局促地说。

“哦,你要吸烟吗?”我愚蠢地问。

“不是,是我的煤火熄了。我需要重新用柴火将它们引燃。”她笑了笑,露出两排玉米一般细小而整齐的牙齿。真是标致的美人儿!她怎么跟那个杂种在一块呢!?

“哦,火机是嘛。你等等。”我将小木门敞开了一些,然后转身在床上找起来。

“很乱的……,你先坐坐,我这就给你找找,我忘了把它放哪了。”我示意她可以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

她又无声地笑了笑,很自然,很娴静,也很好看,但她仍站在门边,斜依着娇小的身子。

我发觉她开始毫不客气地打量起我的小屋子来。这使我有些紧张,惟恐出现什么丢人现眼的东西。

还好,床头扔了一些书,看不到任何刺眼的东西——无论是不相称的奢侈品,还是破旧不堪的杂物。尽管有些乱,但勉强可以让人看出我是一个读书人。

可是忽然,我发现了床尾的那条短裤。天啦!上面明显还可以看到一些发干的、泛着光泽的体液。早上的时候,由于三番五次地勃起,我又手淫了,弄湿了短裤的大部分地方。于是换了它,却忘了将它洗掉。真该死!

我装作看看火机是否在床尾,偷偷地将短裤塞在床单下面。这肮脏的、下流的东西,差点坏了我的名声。

“你不要工作吗?”我听她在后面这样说。

“当然要。可是这会儿,我真不知该上哪儿去弄一个像样的工作。”在这一点上,我倒是说了一半真话。

我实在无法抑制受到挫折的灵魂的声音。但我又匆匆忙忙补充说:“你知道,现在要找一个如意的工作,可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你是做什么的?教书还是……”

“你咋知道我是教书的?”我故作吃惊地问,一边在我那些书堆和脏乱的衣物里瞎忙乎着。好像我真是个教书的。

“你每天那么大声地朗读,谁都听见啦!你是英语老师吗?”她又问道,为自己的正确估计感到有些得意。

“是的,我甚至还可以教一些音乐。你想学点什么吗?看在我们是邻居的份上,我就只收你一半学费好了。”

真是妙极了!我的机灵劲总算上来了。可是她的反应却使我大为气馁。她说她一点儿都不喜欢音乐,她甚至连简谱都不会读。好像还觉得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儿。

那么,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那么,你喜欢英语吗?我想你要是会的话,说起来肯定很好听。就跟你的国语一样。你的国语说得标准极了。”我急切地说道,好像个推销员硬要塞给她一样什么优良产品似的。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像想起了什么。“英语?哦,我是有些喜欢,在学校的时候一直都很喜欢,可我老是考不及格……”

这可爱的小金丝雀,忧郁的美人儿。她使我想起了学校的那些女孩们:有几分美丽,有几娇气,总是显出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可学习成绩却永远保持在一个无精打采的阶段。

我无声地笑了:我能找到我的火机吗?别傻了,永远不会的。至少在我这个小屋子是找不出来的。就算挖地三尺也找不出。

这是我开给自己的一个玩笑——我什么时候有过一个火机,一个只需轻轻一按就窜出一束小火苗的那小玩意。我不吸烟,也不做饭——我去哪儿找去!就算我真有一个,我也会将它藏起来,然后把自己找得团团转,以求发生一些意外的收获。

什么样的意外?什么的收获?你懂的。

“我到底把它放哪儿了?今儿早上我还见过它。在什么地方呢?床头?口袋?还是……”,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若有所思。把自己弄像一只找小鸡的老母鸡,既急切又忙乱,不停地转来转去。

请你不要笑话我,因为逐渐地我真当成了是这么一回事:我有一个火机,可是我弄丢了它。这该死的火机!这幻想中的红苹果!早前我还在什么地方瞅过它一眼。

“那么,我把它放哪儿了?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我甚至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真正苦恼起来。

“别急,慢慢找。你的屋子就这么大。”她安慰我说,忽然走到床头的高脚凳前,拿起一本书瞧了起来。

噢,事情总算有点儿眉目了!我可爱的、如此善解人意的小金丝雀,我怎能不急呢?房子就这么大,你就不能借点其他什么吗?!报纸、书籍或是铅笔什么的,因为我仅仅是个读书人啊!对啊,我仅仅是个读书人,我不可能有火机,我不吸烟,不像你那男人!

“哟,你怎么会有这么多书?”她忽然叫了起来,一个会儿拿起司汤达的《红与黑》看看,一会儿又翻翻德莱塞的《嘉莉妹妹》,甚至连莫泊桑的《温泉》也满不在乎——它的封面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外国女郎,代表着昂台马那美丽纯真的妻子基督英。

这或许算不了什么,仅仅是一个裸露的女子而已,却使我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好像一个独居多时的丈夫正在受到妻子的盘查一样。何况我说不准那上面是否沾有我的体液——有些时候,甚至是多半时候,我总是让我那受到追逐的灵魂逃避到这个标致的美人身上,在她永恒的注视中寻求纯真与美丽的慰藉。

还好,她只是瞧了一小会儿,目光在画面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又将它放回原处。她好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怎么样,喜欢这些书吗?你要是愿意,就拿去看好了。”我直起身子,决定不再找那个并不存在的火机。

我要是再去找它,那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了。

还有什么比谈情说爱更重要呢!

“我恐怕已经没有这种心境了——火机找到了吗?”她又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使我有些慌乱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火机呢?这个令人发笑的东西,让它见鬼去吧。就算我找到了它,它也不会成为一个诱人的红苹果,更不会充当我的间谍,也不会使我的阴谋进行得更顺利一些。

于是我对她说:“可能找不到它了。真不知扔哪儿去了!算了,我去重新买一个吧,迟早我还得用到它。你愿意等一下吗?”

这是惟一的、仅能用不死的热血才可以点燃的希望与机会的火花。我想,要是走运的话,要是不发生什么意外的话,它终将在我灵魂的火炉中燃烧成熊熊的大火,并照亮这段生命的历程。

可遗憾的是,它没有。她忽然扔下了手里那本书,急急忙忙向她的屋子跑去,好像想起一件什么事来似的。

“不用这么麻烦,我找别人借个算了。”她扔下这句话跑了出去。

或许她正在做晚饭,根本就不需要借什么鬼火机。是的,根本不需要,而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她溜掉。

等等,会有机会的,或许我稍微心急了点儿。然而隔了几天的一个下午,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外面回来时,老太婆跟我介绍说她来了一个新的住客,那广西小两口搬走了。而住客是一个长满络腮胡的老单身汉。

“小伙子,你好!”老单身汉在木门里向我打招呼。

“你好,”我向他漠然地点了点头。

呃,我一点儿都不好。我的小金丝雀走了,我的红苹果快烂透了 ,我还会在这儿呆长久吗?我决定过些日子重新找个住处。这地方烂透了。又臭又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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