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散

孙大姐今年四十出头,经常穿一件红灰相间的冲锋衣,过肩的长发因北京干燥的天气而显得暴戾不堪,根根僵硬,杂乱无章,像网络光纤中的线,被一个细小的发圈紧紧地箍着,动弹不得。黑色镜框架在高耸的鼻梁上,眼角的鱼尾纹已经十分明显,双眼依然散发出炯炯的光芒,薄嘴唇,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看得出来,年轻时的孙大姐算得上是一个美人,但现在,略显臃肿的双手上已经沟壑纵横。

她举起右手,从包里拿出一小袋烟,拎出其中一根,夹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慢悠悠地拿出打火机,“嚓”地打亮,吧嗒吧嗒地抽起来。这是我第三次见到女性抽烟的场景,也是我跟孙大姐的最后一次交集。
我跟孙大姐相识于一个晴好的上午,在北太平庄十字路口的一个宾馆门口,我第一次等驾校的班车,满心忐忑。
孙大姐是第三次来,跟周围等班车的人熟稔地打招呼、侃大山,见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就主动凑过来问:“小姑娘,也去学车?”我点点头。她满意地点点头,扭了下身上斜跨的运动包的肩带,“我今天最后一次上法培,过两天考试。”
“我今天头一次去上课,什么都不知道哎。”我也拉了下身上的双肩包。
“没事,我跟教练打听了,科目一特别好考,一般都能过。”孙大姐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机密似的,让我突然想到了一句广告词“一般人我不告诉她”,自己在心里一乐,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了许多。
孙大姐以后是这句话起了作用,满脸得意:“像我都老太太都不担心,你们年轻人肯定也没问题啊。”
我“嗯嗯”地点着头。就这么着,我们成了一老一小的伙伴。
每天上午十点五十,当我背着书包,走过北太平桥高高的过街天桥,再穿过两个公交车站,经过一个“味多美”的面包房时,总能看到孙大姐已经不紧不慢地站在等车的地点,嘴里嚼着什么东西,有时候是热辣辣的鸭脖,有时候是话梅,因为孙大姐晕车,总要吃点刺激性地东西让胃提前觉醒,不至于在一个多小时的班车上,翻江倒海。有时候是等车路边那家香喷喷的金圣栗,北京秋天的栗子最惹人喜爱了,把薄薄的壳掰开,露出金黄的栗子肉,捏起来,搁进嘴里,香甜软滑,益气补身,真可谓秋天老北京必吃零嘴啊。而我们等车的地方那家栗子店,据说是北京第一家专业卖栗子的店,炒出来的栗子热气腾腾却不油腻,用一个纸袋包起来,边走边嗑,是谓佳品。起初我并未发现,孙大姐带着我去买了一次之后,我便常常光顾,因为驾校地处偏远,食堂的饭菜又难吃到不行,到驾校外面去吃又恐来不及,只得随身带一些小吃食,垫吧垫吧,等晚上吃顿好的。栗子是不二之选。我们俩常常一人一包,嗑着聊着,遇到天气晴好的日子,就坐在驾校的亭台楼阁中,看着小桥流水和水中悠闲的大白鹅,还有远处高低起伏的西山,讲一些趣事,倒也乐趣横溢。 不过,遇到班车师傅特别给力,十一点半就到驾校的情况,我跟孙大姐就决定到外面的小餐馆吃顿好的,来犒劳下自己的胃。
有那么一两次,我跟孙大姐的学车时间不一致,到了等车的地方,看不到她熟悉的身影,心里还有点空落落的。 驾校不大,却汇集了各色人等,在时间不长的学车过程中,我遇到了想使坏的黑教练,也碰到了热心肠的好教练,还有喜欢跟我聊她女儿的教练,每个人都为着自己的利益而来,教练总想从学员身上捞点好处,学员只能百般讨好,希望教练好好教,让自己一次通过。教练之间会互相攀比学员,比如,我旁边练车的小姑娘,每次来都会给教练带饮料,带吃的,她的教练总会乐呵呵地过来跟我的教练分享,我的教练吃的时候也不忘记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而我傻乎乎地,只会盯着前方,开车。后来,正好一个同学要报名,我就介绍给了教练,她对我的态度不能说180度吧,至少也有90度的变化,而旁边那个姑娘的教练直接把手里的吃食摔旁边,当着那个小姑娘的面说:“整天带吃的给我,跟哄小孩儿似的,你什么时候也介绍个学员给我啊?”小姑娘委屈地差点哭出来。爸爸说,这就是社会。而这些事情,孙大姐总会用她的经历向我做另一番解读。心里,会宽慰不少,嗯,有些事情迟早要面对。
科目二学到最后,孙大姐的颈椎病发作,每次坐班车都疼得不行,而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坐在旁边,轻轻地握一握她的手。她会侧过头来,轻轻地一笑。我低头看着她的手背,一条青筋赫然突出,像一条面目狰狞的蛇,心里又一阵难过。那是她最后一次练车,虽然时间紧,但她还是坚持让我跟她去外面的小饭店吃饭,点了三四个菜,一大碗汤,我直说两个人肯定吃不完,但她很坚持。没办法,我只能闷头吃着。孙大姐因为颈椎,胃口不好,满桌子的菜,她只喝了一碗汤,然后乐呵呵地看着我吃。
“我还有一个女儿,在老家,明年就要高考了。”孙大姐突然说道。
我愣 了一下,“那您不回家看看么?”
“唉,哪有时间回去,去年才在北京买了房子,公司事多,特别忙。”她叹了口气,又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我姑娘特别懂事,不像我那调皮的儿子。”
“嗯,我知道,女儿都是很心疼妈妈的。”我放下筷子。
“是啊,我女儿成绩特别好,儿子整天考倒数。一年才能回去一次吧,每次回去问她要不要什么东西,都说自己什么都有。我要给她买皮牌的衣服,她就赌气,说要买的话让我自己穿,自己有衣服穿就行,不要浪费钱。可我儿子呢,在北京读书,我整天被老师往学校里叫,都是我儿子怎么怎么调皮,怎么怎么不听话。”她突然说了一大段话,让我有点惊诧。
“慢慢来,男孩子都是这样的,小时候比较调皮,大一点就懂事了。”我安慰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会好的……”她说完摸摸自己疼到不行的颈椎,一脸痛苦。
吃完饭,回到驾校,她站在桥上跟我聊天,顺手拿出包里的一包烟,要我也抽一根。我忙摆手:“我不会。”她有点惊讶:“像你们这么大的小姑娘,哪个不会抽烟啊。你真的不要?”她又问了一遍,我重重地点点头。而在她抽烟的空挡,我突然想起来,我们俩认识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您贵姓啊?”孙大姐抽着烟,乐了:“姓孙。”我踟蹰着:要不要留个电话?突然练车的音乐响起,孙大姐赶紧扔下烟头,用脚踩灭,说了句:“回头再聊。” 就转身离开。我愣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嗯,会再见面的。
而那一面,成了我们俩的最后一面。孙大姐因为颈椎病,考完科目二就不再练车,而我们俩考试的时间并不相同,她就像一滴汇进大海的水,而我再也没能见到她。两个相伴了6天的人,我只知道她姓孙,住在牡丹园附近,家里做食品公司,有一个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很调皮。
每次在等班车的地方,看到身穿红色冲锋衣的人,我总有一种希冀,希望她回过头来,是孙大姐。但这种希望又一次次落空,我终于不再希望,也不再跟同坐班车的人聊天,甚至不再吃那家的板栗。
直到,考科目二的时候,跟我分到同一组的一个姐姐,偶然间说起一个喜欢在练车的时候抽烟的大姐,我说了她的外貌特征:戴眼镜、长头发、四十多岁、总是背着一个包。姐姐把手一拍:“就是她。”我笑了笑,不再说话。
一直喜欢看柴静的节目《看见》,但六月份的时候,节目突然停播,说是因为假期节目安排调整,会在暑假结束之后再播放,官方微博中写:我们不会失散。然而,时至今日,小雪的节气也已经过了,北京的杏叶黄了又落,我早已把裙子放进箱子,裹上了厚厚的羽绒服。而《看见》,始终没有再播放。我们在这个不大的地球村里,失散了。
就像孙大姐的出现,只不过是互相给一个安慰的陌生人而已,结伴走过一段路程,我们会彼此依赖、信任,但没有恒久远的存在,我们终究会失散。誓言靠不住,承诺靠不住,决心跟勇气都靠不住,我们终将失散在人海中,不复相见,无论你的心里有多么害怕,多么不情愿。

只是,这段路程中,互相给予的温暖,会永留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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