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睁开眼睛,窗外闪烁着石臼深秋的晨光,法桐叶离开枝头响起了不舍的唰啦声,手机屏上闪动着同学发来的早安微信:每一个清晨都是如此的清新,如鲜花般芳香,沁人心脾,如河流般清澈,纯净见底,如甘露般醉人,幸福甜蜜,如芳草般清新,赏心悦目。
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时光,在眼帘翕动的时刻,早已不动声色地抵达,在光亮和温暖洇遍举手投足的每一个节点,那些和你近在眼前的遥远镜头也正历历回放,经久弥新,让我心生温暖与感动。
我一直没有胆量,把绚烂多姿和流光溢彩这样的词,与你不在场联系起来。总觉得这样的词语表述下的时光,你最有权利拥有,有时还会想,它是因你而生的。没有了你,它还会存在吗?对此,我不曾想,也从没敢想,哪怕脑间闪过一丝这样的念头。
你那般鲜活着溢彩的流光,不在场跟你相隔遥远,甚至与你无关,每次遇见你,总是被你的活力所萦绕,被你的气场所感染,我就有不尽的灵感和力量,从心底像雨露飘落嫩芽鲜叶般,向着生命里无数的企盼给力滋生。
想必你和老子、孟子、朱熹还有柏拉图、苏格拉底、叔本华等中外哲人很熟悉了,甚至以某种形式或机会早就成为了老朋友,你学的专业是畜牧兽医,而哲学见地让国内外学人拍案惊奇,也让我这个学过哲学的人深感汗颜。
你曾说过,世事难料,人生无常,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个先来。我理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每个人都会迎来没有明天的一天,而且这一天随时都会到来。
这个理解让我的心情突然间转变为尖锐的疼痛,埋伏在心里隐忍不能作罢,你说过,柏拉图等许多西哲把死亡看作人生最重大的问题,而把想透死亡问题视为哲学最主要的使命。在你看来,哲学就是通过思考死亡而为死预作准备的活动。
你给哲学下了一个这样新奇的定义,给哲学研究赋予了这样的使命,让你很多的学生把思考的目光延长到深遂。
2
庚子年的天气,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从春到夏,大大小小,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场雨落下来,夏天用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雨告别了日照,而在这场大雨之后,秋天把雨紧紧攥在手里,变得格外吝啬,九月本来是个温和的时光,却因秋天这样的脾性而变得焦燥不堪。
在这样的时光里,我像极了公交车上不戴口罩就坐不进去的座位,来来回回地体验悲痛如何袭来,一遍一遍地揪心着你说的那个难料和无常的话题。五日的中午,秋老虎发威得厉害,饭后躺在床上休息,孩子从外地回来,说好了晚上一起吃饭。
在闷热里醒来,已是两点多钟,媳妇在厨房里已经择好洗净要炒的蔬菜,正在炸黄煎鱼,扑鼻的香味也没掩住聚拢过来的烦心事,我躺在床上,迟迟没有起来,拼命干了三四十年却嘎然而断的事业,不明原因去世的哥哥,老家有名无份的房屋,自己悬空迷茫的前程,难以糊口的工作,囊中羞涩不能装修的房子,一心拥有可又无望的车子,一股脑儿地袭来,不胜烦燥又让我心慌意乱。
这样的心境,隐约地有一丝不祥之感,好像要发生什么事,又好像什么也不可能发生,世界末日之势呈现着,让我万念俱灰,真是生不如死,起床后我没有马上去厨房,而是在电脑桌前记录下了刚才脑间闪现的一切,双手合十后才平静下来,掐指一算,这不正是你的生命在高速路上走到十分危险的那一刻吗?人们常说,父母兄弟姐妹等亲人之间,一人一旦出现什么不幸的事,远在千里之遥的亲人,一定会有相应的感觉,以前不信,这一下我真的信了,兄弟连心呀。
媳妇的手机在客厅的沙发上响了起来,我以为是孩子打过来的,就吆喝着她赶紧去接,她穿着围裙满手沾着白面,接起电话听着听着,哭声就喊了出来,厨房灶台上铁锅里的黄煎鱼已冒起了黑烟,直到糊味溢遍房间剌激了她,才说,快走,快走。她说你出事了。一锅黄煎鱼糊掉了她浑然不知,还是我跑过去把燃气灶关闭了。
我安稳着她,说凭我的感觉你不会有大事,出了点危险只是暂时的,经过抢救很快就会康复的。她开着车,一言不发,目光正向前方,坚定而又担心,快捷路此时也不快捷了,她想一踩油门就能来到你的身边。电梯旁,有个醒目的导医牌,电话里说的明白,十三楼,你在十三楼,而那块牌子上写着:十三楼,颅脑外科,这让我的心一沉,你伤了头颅吗?
果然,你就是伤了脑颅。三部电梯繁忙地运行着,箭头来来回回朝上朝下,门口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刚穿起秋装的人神色紧张走出电梯来到待梯间,不大的空间站满了你的亲人、朋友、同事还有领导,有我熟悉的可又很久未见,在这样的场合见到实在意外而又有幸,他们的目光充满了安慰而又期待,我感知,那安慰大多是给的我,而期待是给的你。
他们安慰我,是因为以前的友谊,而期待你,是盼望你早日醒来然后康复。你伤了颅脑,住进了急救房,你对自己几十分钟前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就像睡着了一样让同事好友还有医护人员把你抬到了这里。那惊心的一刻,驾驶员向左猛打方向又嘎然刹车,你不能自主,向前座扑去又向后弹出座位,让你的头二次受创。
有这么多的至亲、好友和领导惊闻来到你的身边,是你三四十年的辛勤和善良修来的,是很多人羡慕也羡慕不到的,他们的到来都是发自内心的行为而无法刻意。救治小组成立了,一把手吃惊之余亲自看望要求不惜一切,并将殷切的目光投向你,那里面包含着更迫切的期待,你的直接领导亲自坐镇指挥,他的信念里就是再和你一起研究工作谈笑风生。
亲戚找到了好友联系上顶尖专家星夜兼程奔赴你的身边,医护人员和死神赛跑,在命悬一线里争夺你的生命,他们制定治疗方案,修订这个方案,在医生和救治小组办公室反复回答着亲人的咨询,为了给即将到来的专家一个关于你身体状况的精确数据,我亲眼看到,他们推着你的病床在走廊里几乎脚不点地,让你飞一样而又安稳地躺在CT室的机器上。
在CT室你的病床和检测机器上,我看到了你的面容和姿势,你是那样坚定地在和死神抗争,尽管每喘一口气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我问医生,你的眼皮怎么发黑,他说,那是脑干受伤的标志,我的心一颤,虽然我不知道脑干对生命有多大的作用。
赶走死神,回复鲜活,你的抗争是内因,医护的技艺、亲朋的期待,是外因,看见你的表情,我和围在你身边的亲人一样充满信心。每天早晨,所有的亲人都在期待着医生或救治小组办公室传出关于你的信息,都盼望着能够见到颅脑科专家孙主任和救治小组王组长的面容,并关切着他们表情,只要有好的表情,就说明你的情况正在好转。
他们神情紧张地出现时,就是亲人为你揪心担忧愁肠百结的时刻。转入ICU日子里,你的兄弟姐妹和女儿,日夜守在你的身边,虽然ICU进不去,但能守在你的附近,和你的距离只要能更近,心就更近,仿佛能听到你的心跳,我们就心安了。你的弟弟说,天天守在这里,尽管对你的治疗起不上作用,但这样能离你更近一点心就更安稳一点。
每一个下午,只要到了五点半,有一个声音就会提醒我,又得坐公交车了。我从单位骑车回到海滨四路的家放下车戴上口罩,然后再去黄海一路坐公交12路,辗转半个多小时,才来到望海路的中医院站,远远地就看见了十三楼你那间ICU室的灯光。上电梯来到北侧的那间会议室,那里早已坐满了守着你期望离你更近一点的亲人。
我们在静静地聆听着关于你的信息,颅内压、泵血、脑干、肺栓、血凝、血小板、免疫力、呼吸机、自主呼吸,以前从没听说过的专业名词,一股脑儿地飞转在耳边,强迫自己理解再理解,为了你的病情,有时得百度这些词才能明白,才能理解你病情的进展。一段时间后才真正地理解脑干和呼吸和心跳和免疫力和血压的关系,终于明白了脑干才是活命的中枢。
在另一个房间里,你至亲的人住在那里,你的女儿和姐姐妹妹陪伴着她,她们听到你的信息,马上终止了工作,千里迢迢变得近在咫尺,为的是和你的其他亲人一样心里的那个安慰。孙主任和王组长脸上每次挂着的表情,成了他们了解你病情变化的晴雨表。有两家人,一个是你当年的助手,一个是你至亲人的同学,他们撇开身边的琐事,不管天气变化,四口人每天晚上七点,都会准时地走进这个房间,急切地了解你的情况,并且宽慰和开导你的至亲人。他们想用自己的虔诚和坚定,来唤醒你再和他们谈笑风生啊。
他们的揪心啊,一点也不压于你家里的兄弟姐妹,甚至他们期望你转好的心情,比你至亲的人更加强烈,这是你的人品和人格赢来的呀。第二十九天早晨,从孙主任那里传出了发现你有肺栓的信息,但也可能是痰,不敢确定。你女儿说,一旦是肺栓,离生命的结束就是分分钟的事了,所有亲人听后情绪都陷入了冰点,晚上他们两家人来,也没见到你至亲的人,她难过得去了另一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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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里派来了两批专家,反复鉴定,不是肺栓,信息传过来,你那至亲的人满脸的愁绪才有所舒展。第三十四个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坐公交车去了你那里,在南边的房间里,见到了你的女儿和至亲的人,还有从外地回来陪你一个多月的妹妹,她们的表情正常,心情像白开水,不咸也不淡,我理解你的情况一切正常。以前每次来总是先问,后来我觉得问显得唐突,就改为观察她们的表情了。
和另一个兄弟聊起血压来,我们俩都高,他早晨还吃了片降压药,你的至亲总是关心我们俩,说像我们这个年龄平时就得注意吃药,还提醒身边的谁就因为血压高出现了意外。我让做医生的妹妹用身边的水银血压计来量,结果是我的高,那个兄弟的还好。就这样量着交流着,说着相互提醒的话,就快到回家的时间了。
你的至亲说你这几天都很稳定,我们走时她送到电梯门口。第二天一大早,我骑车去单位的路上,接到了三妹的电话,我停下车在路边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你的状况很危险,昨晚抢救了半夜。我说昨晚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这样?我骑上车几乎是玩命地奔向你那里,来到十二楼,你很多的亲人、朋友、同事都来了,空气像窒息了,沉闷得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见不着你至亲的人,也见不到你的女儿,只有你的弟弟,站在待梯间在和你的一个同事说着话。我听了,知道你从下半夜血压由不正常变为消失,这多么危险,医院组织专家全力抢救了三个多小时,你的血压才回复过来,但危险时刻降临。这是一个毫无预感的巧合,昨晚上半夜我兄弟俩在量血压,说着高血压的危险,你却在下半夜血压为零,这再次说明,咱们之间的亲情感知在没有征兆地存在着。
又是大规模地见到了你的同事、朋友、亲人,还有领导,他们揪着心紧绷着脸一言不发,此时说什么也是苍白的了。你的弟弟和姐姐经过特许,提着一个袋子进到了你的房间,不多会儿就出来了,消息再次传过来,要去你的家里设灵堂,当我木木地随着他们下楼准备去你家时,又一个消息传过来,灵堂设在殡仪馆,不去你家了。
在一楼电梯口,我和众多亲人等候你,电梯门打开时,你躺在那张床上,身上裹着医用白布,连脸也蒙上了,当你被推到门厅再到大门口时,我的泪水忍不住地流了出来。我曾在这个门口见过一个用白布蒙着脸被推着出来的人,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幕了,怎么没想到再见到这样的场景,那里边竟然是你啊。
我坐着姑夫的面包车,追赶你的那辆车,面包车在城里的路上,拐了多少拐我记不着了,只记着姑夫在一个劲在踩离合和油门,山海路长漫漫,在城西丘岭的沟壑里蜿蜒,足足十多公里的路,我感觉姑夫开了大半个小时的车,才来到你临时安卧的房间“云归厅”,这是一处有着深深寓意的地方,乘云归去,我想起苏轼了《过永乐文长老已卒》诗:“初惊鹤瘦不可识,旋觉云归无处寻”,你像初惊的鹤在升仙啊。
你躺在那个恒温的棺椁里,透过顶端的玻璃,看见你身上褪去了白布,披上了印着金钱图案象征着富贵的红底绸布,头上戴着象征着布尔什维克胜利的深蓝色呢绒鸭舌帽,脸上却蒙着一叠火纸,只有左边的耳朵唇露了出来,见一点想及你的全貌,你的形象在我的面前活跃起来,此时这里只有我和你,我无法忍住先前一再的克制,抚着你上面的玻璃,任由感情的泪水滂沱横泗,隔壁的云蔚厅似乎也受到了感动,频频向我闪动着它的名字。
你来到云归厅的第二天,有四位九十岁左右的老人先后来到你的面前,他们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和岳父母。他们哭声和泪水,让我突然想起刚入秋时那一整夜的雷声和大雨,清脆的雷声和汹涌的雨水,此时变成了他们惊天动地的哭声和眼泪,在述说着他们对你突然离去的悲伤。
你的父母亲,一个九十,一个九十多了,中秋节到了实在瞒不住了,在你弟弟的陪同下,天刚亮就来到ICU室看望你,他们在你面前没有掉泪也没有哭声,可一出了那个室的门口就失声痛哭。还是天刚亮,在你家兄弟姐妹的搀扶下,他俩又颤巍巍地来到你安卧的灵柩前,人未到哭声已先到了,想必你听见了,那情景令人无不掩面动容,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在你送他们走之前,是他们送你走。
下午三点半左右,你的岳父母也来了,他们都已接近九十,岳母撕心裂肺的哭声萦绕在你灵堂的烟雾里,闪回在你的灵柩周围,是只有触及内心深处才发出的那种悲伤,陪她的你内弟媳妇早已哭成泪人差点昏倒。看见你,她们俩勾起了十六年前的回忆,内弟还不到四十岁,风华正茂的年龄,却在突如其来的车祸里凋零。
岳母站在你灵柩的东端,看着火纸底下你的脸,一字一句地叮嘱说,你弟弟那年走了,把你好坑,好几年也还醒不过来,你到了那边要是见到他,可得好上嘎呼,你们兄弟俩从开始就合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