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跟她坐在屋顶的两头,各自饮一坛桃花酿。
我叫凌焕,崆峒派不着调掌门的第十二个徒弟。
那年我八岁,好不容易爬上山,连蒙带骗的说服了猥琐男收了我当徒弟,刚磕完第三头就被绑下了山。
我是我父亲的第五个儿子,因为我长得好看还会看眼色,所以大家都很喜欢我。所以我说想习武,父亲二话不说就送我去当时名声很大的华山派。然后,一路上发生了很多事,护送我的侍卫只剩下了两个。很忠心的两个,拼死也不让突然冲过来的那帮人带走我。有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睡着,迷迷糊糊地听到什么“埋伏”“无妄”“崆峒”……
然后第二天我们就到了一座山脚下,我开始爬山。那两个侍卫都受了很重的伤,他说:小殿下,一定要爬到山顶,拜上面的掌门为师,让他教你习武。我听见“习武”,很开心,连连点头。另一个朝我拜了拜,对蹲在地上的那个说:我们快些走吧。我觉得那人很不舍,因为我看见他眼睛里有泪光。
后来我爬到了山顶,见到了崆峒派的掌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觉得那两个侍卫一定是他派来的卧底,见我长的好看就想骗我当他的便宜徒弟。没想到,他竟不肯收我,还说我是“小破孩儿”??!!
当时我就急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不喜欢我的!然后我爆发了我看眼色的技能,成功拜在了崆峒门下,成了十二。
听后来遇见的师兄们说,我之后,师父只收过一个弟子,那弟子还问起我。我很开心,没想到“哥不在江湖,江湖却有哥的传说”。再后来……咳咳,再后来,后来再说。
就在我磕下第三个头的时候,院子里突然冒出了一堆黑衣人。
其实我很不明白,大白天的为什么要穿黑衣裳呢,怕自己不够醒目吗?
然后,我就被带走了。
你肯定会说,崆峒派这么弱的吗,黑衣人都打不过,拜他干嘛。打得过打不过的,我不知道,因为,他们是眼睁睁的看着我被绑走的好吗!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好吗!!一帮人跟没事儿人一样!该扫地扫地,该浇花浇花,该喝茶喝茶……我觉得我可能拜了个假师父。
很快地,我被带到了那群黑衣人的首领面前,因为,那人的黑衣服上绣了花。
他“扑通”一声跪下了,“殿下,属下来迟,您受苦了。”我没说话,静静地看着还绑在我身上的粗麻绳。这小子忒没眼力见儿,这么粗的绳看不见吗!看不见吗!!
然后是一顿长途跋涉,京城到江南,很远。
我爹的死忠粉林毅,后来,他叫林毅。他有一个妻子,也有一个儿子,为了掩护我,他把他亲儿子送走了。
他说,小殿下,委屈您称我一声爹爹。
我很乖,我说,好的,爹爹。
接下来的几年,日子很平常,我听林毅说,父亲母亲希望我像个寻常人家的孩子简简单单的成长。于是,我成了学堂里成绩顶好的那个,我叫林桓。
可能大家对学习好的人有什么误解,于是我很有眼力见儿的总是一个人呆着。我很无聊。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去了,我的一生也会就这么过去了。
那天学堂下课早,我就在街上逛了逛,沿街有个书摊,以前没见过。翻了翻,有一本甚有意思。林毅在钱银方面从不短着我,他总觉得亏欠了我什么。
我买了那本书,但我不敢在林家看。林毅一家一直觉得我很懂事,觉得那场预料中的意外吓到了我,让我形成了生人勿近,否则弄死的气场。我又很懂的默认了。
学堂的东南角有棵大树。我一直觉得它在召唤我。于是我在那个夕阳还未落下的傍晚,在那棵树下细细地品味那本话本。
看完的时候,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去。我被吓到了。
一个长相清丽的女孩子。扒着树,探着头。
她摸了摸鼻子。
她说:书是好书。
我没有动作。
这些年,我一直把自己的情绪掩饰的很好。
她又摸了摸鼻子。
她说:那我先走了……
我觉得,她一定觉得很尴尬。因为她在假装轻松,跨出大门的那一刻瞬间没了影。也是,换我我也尴尬,半天没个反应。
我突然想起来这张脸是坐在我前桌的那张脸。
于是,我决定主动出击。
我给她写了张纸条,假装怀疑她说“书是好书”的意图。果不其然,她回复了。
后来,后来她不见了。
官兵来的时候,林毅很紧张。他一早知道了太子的事,也一早知道了木湘是木尚书的女儿。他对自己多年的隐藏很有信心,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他要对得起太子。
是的,太子是我父亲,太子妃是我母亲。我是凌焕,也是林桓。
我听说了,叶家被抄的时候,没有叶言。我放心了。
林毅还是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借口生意离开了那个呆了四年的小镇。
我决定去找叶言。我想起我还有个便宜师父。我离开了林家。我叫十二。林毅没有拦我,我看出林夫人渐渐对林毅不满。他派了人暗中保护。
叶言难寻,我决定先找师父。一路问询却无一人知道崆峒派。我觉得我被骗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在一家客栈落脚,准备先将今天对付过去。吃饭的时候,来了个人,是个翩翩公子。他对低头算账的老板娘作了一揖,道:“师姐。”
老板娘抬了抬头,继续算账,“你谁呀。”
那公子依旧有礼,“师姐好,我是老八,您未下山时见过我的。”
仔细端详了一番,她说,“不认得。”
那公子叹了一口气,“算了。师父让我来跟您说一声,前几年他新收了十二,想着这两天也该上山了,却迟迟不见,托我带话,让您给留意着。”
“你下山了?”老板娘斜眼看他。
“是。”
“那滚吧。”
那公子,噢,不,八师兄额角抽了抽,麻利儿滚了。
老板娘的眼刀忽然飞向我,噢,不,师姐的眼刀忽然飞向我,我觉得,我被看穿了。
“十二,别装了。吃完饭把碗刷了,正好我还缺个跑堂的,师父您老人家还算有点良心。”老……师姐理着衣裳,上楼了。
从此,我有了一个新身份,无名客栈的跑堂。
师姐,是五师姐,师父他老人家唯一的一个女徒弟。
我问师姐,干活的时候我是叫你老板好还是师姐好,她扬了扬手帕,直接叫姐吧。我说,嗳,好的。我问师姐,咱家客栈为啥叫这个名儿,她说,没想好叫什么,索性就这么叫了。我觉得,甚有道理。
安定下来的日子,我常常发呆。师姐安慰我,不是不让你上山,跟着我也是一样的,更何况就咱们师父那模样,伤眼。
我满意了,愈发勤快起来,师姐看着高兴,赏了我一坛桃花酿。我学会了喝酒。
可我没忘记叶言。
有月亮的时候,我会在屋顶偷饮师姐珍藏的酒。什么都尝过了,唯独这桃花酿最得我心。
师姐说,师父住的后山,是一大片桃林。桃花飘落的时候,师父会把她们细细捡起来,洗干净了放进坛子里。那时我们几个就笑他,说他像葬花的女子。他就笑笑,什么都没说。第一坛桃花酿成的时候,师父小心地像是开启一件珍宝。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醉,他说:阿泽,桃花我酿了,很好喝……
那时大师兄也在,醉醺醺的,老离你可以啊,一棵棵地种,一年年地等,还真被你酿成了……不过,何必呢……
师姐醉了,我扶她回了房间,替她盖好被子。
我又上了屋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想着那个爱看话本的叶言。
我没找到叶言。我没找。我想我可能是在害怕,害怕她早已有了归宿,害怕她已魂归黄泉,害怕……她已忘了我……
我对师姐说,我相信缘分。如果有缘自会再见。
是的,有些事,你真的想不到。
想不到师父新收了弟子,女弟子,唤十三;想不到十三是夜十三,那个神出鬼没的,张扬跋扈的夜十三;想不到十三姓叶;想不到十三名言。
那天来的毫无预兆。
师姐说,差不多了,咱回去给师父拜个寿吧。
我懂的,是要让我回去给那便宜师父验收成果。顺带偷几坛桃花酿。
师姐说,酿了很多次,也喝了很多次,这桃花酿啊,还是老头子酿的最有味道。
那天来了很多人。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师姐说,他们当初在山上的几个,师姐见过最小的师弟是八师弟。噢,最小的是我,十二。他们当初在山上的几个,都闲散惯了,记起来便回来看看,这么齐的场面倒还是头一次见。
一到九,十一到十三,都来齐了。还有一个师侄,大师兄收的徒弟。
我本以为的场面,是众师兄弟假装寒暄,客套一番,然后各据一方,等老头子发话,或是各据一方,等老头子发话。但果然,我还是太嫩了。
“去,十二,最小的做饭。”我……,“哎呀,师姐啊,又老了呢。”
“老六,皮痒了是伐?”
“嗯,几天不打,上房揭瓦。”
“师姐好,六师兄欠揍,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你谁呀?”
“师姐好,我是老八,您在客栈见过我的。”
“不认得。”
……
我找到了厨房。
“十二,把那菜切了。”他在炒菜。没看我一眼。
从灶台下蹿出来一个人,“嘿,十二。我十一。”
噢,那另一个是老九。
我有些疑问,一边摘菜,一边问蹲在那烧火的十一,“最小的做饭,十三……”
“十三?!人家是女孩子,”这弯拐得我猝不及防,“她做的饭你敢吃?!”
开饭。
“哎呀~真不容易,儿孙满堂的感觉。来吧,说说吧,这几年都干啥了?”
师姐没说错,伤眼,还伤耳。
“开店”“隐居”“串门儿”“坐禅”“当官”“不知道”“跑堂”“抢钱”……
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噢,不,我们办不到。
“嗯~那还是我阿言最有出息。”
我觉得老头子对十三有些殷勤。“阿言”?有些耳熟。
十三,抢钱的是十三,夜十三,姓夜?阿言,叶言?!!!
我想起出门前师姐对我说的那句话。她说:十二,你应该相信缘分。
席散了。
我提了一坛酒,我要想想。
我爬上屋顶,看到了叶言。她在喝酒。她望向我,我看见了她的眼睛。我提了提手中的酒,“酒是好酒。”
她没说话,捧起坛子,喝了一大口。
那晚,我跟她坐在屋顶的两头,各自饮一坛桃花酿。
月光如银,湖水辉映。风过无痕,桃花纷扬。是谁在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样,我觉得,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