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的饭店出了道新菜“红酒呛蟹”,一时间食客们趋之若骛。
传统的“红膏呛蟹”是道家常菜,做起来不难,一斤水五两盐,搁几片生姜,倒两匙白酒,将生的梭子蟹整只浸入,上面压个盘子。早上七点钟放入,晚上七点就可取出了。起蟹壳,剁块,拌上黄酒白糖,蘸上姜醋汁,味道极鲜美。要做好这道菜,关键在于蟹本身,必须精选鲜活的红膏蟹,腌透后,红膏呈半凝固状,软滑鲜香。这道菜饭店也有,但家里做着更鲜。然而若不是常在海边的人,或是肠胃不好,往往就无福消受,于是“红酒呛蟹”就应运而生了。
虽然只差一字,做起来却天差地别。这道“红酒呛蟹”可不一般,做法极其考究,要用上十八味料,将桂皮、茴香、罗勒、胡椒、话梅等等放进红酒煮透,再放入梭子蟹,煮熟后,淋上柠檬汁。据说,吃起来有股水果味儿,清新脱俗,而且饭店再也不怕食客吃坏肚子了。那十八味香料家里是凑不齐的,就算饭店里做起来也复杂得很,所以限量供应,一桌人均消费三百以上,才能点它,立马提升了档次。这道菜创意十足,店家还深谙饥饿营销,然而,这只浸泡在红酒里的梭子蟹,还能吃出蟹味吗?
我想起《红楼梦》里那道“茄鲞”。刘姥姥吃后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样的味儿来了!”《红楼梦》也算是部美食宝典了,然而在那么多琳琅满目的美食中,印象最深的还是“茄鲞”。凤姐说:“这也不难。”取四五月里的新茄包儿,把皮和穰子去尽,只留净肉,切成碎丁子,鸡油炸后,配上鸡脯、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均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香油一收,糟油一拌,盛入瓷罐封严,吃的时候拿炒的鸡爪子一拌就是。
这样一比,我倒觉得“茄鲞”还好些,毕竟茄子本来味道就寡淡,没什么鲜味,却容易吃住其他共烹食物的味道。但我还是觉得这两道菜都做作得很,失去了食物的本味,都算不上真正的美食。
在我心里真正的美食是一碗白饭,来自日本大阪的“煮饭仙人”村嶋孟,老爷子煮得一手好饭。他在1963年开了一间大众食堂,装修不起眼,菜色也一般。然而这家食堂开了五十多年,最有名的就是他亲手煮了五十多年的白饭。“村嶋每天早上四点就起床煮饭了。他洗米时利用指尖的力道,让米粒相互碰撞,这样的米更能吸收水分,也更香甜,接着,将米浸泡三十分钟以上,在用了半世纪之久的红砖灶上,放大锅加柴火煮米。这样的灶头,炉火并不碰到饭锅,而是透过红砖,将热度传递上来。老爷子在灶头前寸步不离,每隔数十秒就转动一次锅子,防止米饭结块。老爷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煮着饭,对饭简直痴迷,我却并不觉得夸张,反而感受到他对食物的热爱和尊重。他曾在年轻时经历战争,捡面包配杂草充饥,深深体会到“一碗热腾腾的白饭,就是人生一大幸事”。
虔诚的基督教徒在饭前感谢主赐给他们食物,我常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种仪式,如今我却萌生出对食物的感谢。每种食物都是上天的礼物,带着各自的味道,我们要做的,不过是用心体会。
生活也是一样。我老是以为,东奔西跑才够精彩,却在五光十色中忘记了生活的本质,如同遗忘了食物的本味。生活,本该像食物一样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