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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场秋雨下来,老屋门口的那口老井的石栏上又长满了青苔。紧挨着老井的歪脖子的皂角树上扁宽的荚角已经变成了紫黑色,只不过这一年郝婆婆已经不再摘下来捣碎了浆洗衣裳,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树叶儿早掉光了,只有一条条低垂的荚角在雨水中兀自摆动着。
郝婆婆活到97岁了,依旧是耳不聋眼不花,更难得的是满口的牙齿依旧整整齐齐,连一颗松动的都没有。郝婆婆心里却颇不是滋味,老了连一颗牙都没有掉,都说是要吃儿嚼孙啊。
老太太顶着满头的银发,当年一把攥不过来的浓黑的头发,撑满了后脑勺的发网,如今稀疏得只剩下一小团,掖在脑后。漫长岁月的刀刻斧凿,横的竖的堆在脸上,把年轻时那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眸子深深掩藏起来。就连她颈上的皮肤也无精打采的摊着一层一层的皱褶。
郝婆婆穿着一件崭新的藏蓝的大襟呢子褂子一丝褶皱都没有,青黑的缅裆裤抿在腰间,裤管儿也仔仔细细束在扎腿里面,一双窄窄的不足一拃的金莲着了一双白棉袜。这会儿郝婆婆正闭着眼躺在床上,模模糊糊听着窗外的雨稀稀疏疏地敲打着头顶青瓦的声音。
郝婆婆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大限的日子。人活到这么大的岁数,自个都倦了。老伴儿走了已经四十多年了,她未曾想过这样难熬的日子她能够一下子熬过来四十来年 。过去的那些日子,她以为自己会忘了,可是,越是艰难的时候,那些如同麻绳一样拧在一起的酸涩和苦楚,才拧成了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拖着她带着几个没有成家的孩子,没头没脑地朝前冲撞了过去。反倒是这些年来日子过得顺了,光滑地在脑海里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透过木头棂的窗子,雨水顺着伸出的瓦檐像断了线的珠子,串成一幕断断续续的雨帘。雨水浇透了郝婆婆这方小小的院落,也浇透了远方一望无垠的耕种完毕的麦田。老头子的坟头也应该被雨水浇灌透了,那棵长在坟头的柳树已经有合抱之粗,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偎依着老头子睡了。这四十年匆匆忙忙的岁月啊,她来不及哭泣,来不及去倾诉的,都可以在今后的岁月里,细细地向他一个人诉说啦!
郝婆婆出了神,恍惚间想起了她出嫁的时候,漫野的油菜花像一块块金黄色的地毯,成群的蜂啊蝶啊绕着她的花轿飞舞着。那一年她二十一岁,比他大三岁。
她和他定亲是她十八岁的时候,她那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一直拖到衣裳边子下面,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表姑的侄子,送聘礼的人把大红漆的婚书盒子给她的父亲送了过来,笑容可掬地说,姻缘天成,百年好合。
她出嫁的那一天,送嫁的队伍排了有一里之长,她头戴凤冠霞帔,身穿金丝线绣的大红喜服,莲花瓣的红罗裙,四周坠着108颗细小的铜铃铛,足蹬元宝的绣花鞋。
她坐在四人乘的大红花轿里,迎亲的队伍最前头是他骑着戴着红花的高头大马,他身穿红袍马褂,黑色礼帽上插着凤翎,气宇轩昂。她认定了这就是她一生相依相伴的人!
那时候郝家在县城开了一家典当行。急用钱的人把值钱的东西抵押到典当行里,拿到的银钱通常不足价值的五成,赎回抵押品时,押金需按月息的3%交付,本息需要一次交清。典当的当期一般只有一年,一年之内如果不能按期赎回,抵押品就归典当行。凭着多年的贱进贵出,郝家在城里也积攒下了一些家业。郝婆婆的父亲是乡里的保长,掌管着整个乡里的钱粮税收。她自小不能说锦衣玉食,也是鲜衣美食,那时的日子真是风光着呐。
那一年是1937年,兵荒马乱的日子才刚刚开始,第二年春天她的父亲被乱抢打死,他的公公和小叔子因为舍不得当铺里那些黄白之物,逃出来了二里地再折返回去的时候双双殒命。
家里的银钱被劫匪抢劫一空,没了钱财,他带着她变卖了城里的店铺和宅子,回到了乡下的祖屋。她开始洗净铅华,洗手羹汤。侍奉姑婆她没有半句怨言,只要有一个家,有他宽厚的胸膛就有了无限的依靠。
这些年来最令她心疼的是那个夭折的长到六岁的姑娘。那个忽闪着长长睫毛的孩子,如同一个瓷娃娃那样惹人怜爱。她聪明又乖巧,就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丈夫都禁不住弯下腰来,不厌其烦地陪她玩,一天到晚都是笑呵呵的。她记得女儿生病了以后,痛得小脸上都是汗珠和泪珠。她蜷缩在她的臂弯里,用她纤细的手指拂去她脸上的泪珠,“娘,您别哭呀,我已经好了。”说完这句话,她就开始抽搐,再也没有醒来。
他抱着女儿三天没吃没喝,不肯让她下葬。郝婆婆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这么多年了,她从未回想过那令人心碎的一刻,昨天夜里,她又梦到了自己的那个女儿,梦里她朝着自己飞奔而来,而后紧紧搂住了自己的脖子,她知道自己是时候再见到自己的亲人了。
铅灰色的空气让整个房间都没了生机。郝婆婆想要翻个身,可是她只是蠕动了几下蜷缩的手指,身体像用钉子钉在了床板上一样纹丝不动。
“娘,您醒了?”
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了过来,断断续续带着哭腔,是她的已经71岁的大女儿。
大女儿的丈夫10年前没了,她深深知道失去至亲的痛苦 ,就像半拉身子突然没了知觉一样,然而这一生以来的习惯,都是两只手相互扶持这,帮衬着,一旦没有了另外一只手,所有的动作都变得笨拙,不协调起来,心里空落落的!
老头子走的时候,她才五十七岁,大女儿的第二个孩子才刚刚满月。她打发儿子接来她们娘仨回娘家,大外甥已经三岁多了,绕在她的膝前姥姥姥姥地叫着。
那会儿家里穷得连一块钱都没有。还是女儿拿钱到集上称了半斤豆油,买了10个鸡蛋,开了春以后,老头子已经病入膏肓了。他成夜成夜地呻吟着,原本宽大的身形已经瘦的只剩下了骨头,就连原本肥厚的耳垂都瘦得缩到了骨头缝里。
临终前他苦苦地哀求自己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别让他这么痛苦了,拿条绳子把他勒死吧!她捧着他的脸哭得肝肠寸断,他们的二女儿才刚刚订婚,儿子们都还没有成家。
她的丈夫是一个正直的人,他这一生做事无愧于心,无愧于人。只不过生在乱世,先是父亲和弟弟死于非命,后来国家没收了他们的土地,他们虽然散尽了家财,可是依旧落下了小资产阶级的名头,成立互助社时,他成了人民的罪人。他原本只能算上富农,可是后来因为不配合调查,被扣上了反动派的帽子。他被剃了阴阳头,一块大铁板勒住他的脖子,绳子几乎嵌到肉里。
她不明白平日里那些和颜悦色的乡里乡亲为什么会突然间像变了个人一样,纷纷跳上庙会的高台,揭发他的罪行。他们逼着他下跪磕头,然后一个村庄接着一个村庄拉着去游街。
郝婆婆的眼泪开始无声地流淌着,女儿攥着她的手,拿手巾仔细地擦拭着她脸上纵横交错的眼泪。
“娘,你想说什么?还有什么心事?”
声音是二女儿的。
二女儿和女婿一辈子不合。吵吵闹闹也就罢了,那个龟孙居然敢动手打她!要是老头子活着,那龟孙怎么敢!
郝婆婆这三个女儿中,除了二女儿长得最像她。她心灵手巧,家里地里的大小事务一把抓,啥都不撂下。14岁那年插得(绣)花鞋,蝴蝶儿就跟要飞起来一样。她个头高挑,相貌周正,三个村庄五个村庄实在找不到第二个这么出彩的人。
可是老头子生前订下的亲事,愣是没能料到二女儿会遭这么大的罪。
二女儿嫁过去以后接连做了两回空月子。头一个是个男孩,出生三天就一命呜呼;第二个没能露面,说是横胎,先下来是一只手。接生婆接了多半辈子生,都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眼看着大人和孩子都要不保,那个鳖孙倒是说了句人话,保大的。女儿被送到县医院,可怜那个没露面的孩子被大卸八块拿了出来……
这都是命啊!
郝婆婆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守在床前的几个孩子只听得郝婆婆倒了几口气,知道母亲舍不得咽最后一口气,不由纷纷啼哭起来。
郝婆婆耳朵里塞满了令人厌烦的哭声,她一双小脚,颤颤巍巍送走了老头子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哭过,哭又能顶什么用?她托人把家里的几口树锯了,剖成三四寸的板材,好歹把老头子葬了,紧接着她又发送了自己的婆婆。
那几年啊,她的日子过成了陀螺,一家子病的老的还有要出嫁的,哪一样不得她挪来挪去地操办?
头两个女儿出嫁,她连一件像样的嫁妆都拿不出来,祖屋的那些树都砍了,打衣柜,打箱笼,就怕嫁妆忒寒碜,闺女受气。可是到头来,闺女还是一样被人看不起。
郝婆婆的心沉了下去,像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老头子走的时候,大儿子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可不,他们成亲的时候老头子的时候才18,她们的大儿子已经二十三了,说亲的一个也没有!说的是他们家成分不好,是富农!
老大上学的成绩多好啊!他过目成诵,长相也出众,个头和他爹一样高。老头子看着儿子仿佛看到了希望,家里穷,他也不敢短了他的学费,好生培养着,指望着儿子能够考上大学,光耀门楣。
可是文化大革命来了,老师们成了臭老九,都被关进了牛棚,天天和老头子一起被批斗,儿子学上不了了,跟着一帮红卫兵起哄,要和他老子划清界限!
这个臭小子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她气急了,拿做活的针锥攮他,他跟她说,他要做无产阶级的接班人,做又红又专的接班人,要和反动派和资本家划清界限!
老头子含着恨走了,他死不瞑目呐!
老头子平反的时候是他死了五年以后,她把平反的报纸让儿子拿到了坟头烧了。大儿子早几年做了乡里的民办教师,当了他当年最看不起的臭老九,孩子王。
老大娶媳妇的时候已经快三十了,媳妇和他一样,是民办教师。结婚的时候,他们家就一座新盖的瓦房,东厢房还是老屋留下的,里住着另外两个儿子。儿子算是半娶半嫁的上门女婿,谁让他们家穷,盖不起新房呢?
老二是跟一个半路的女人结亲的。眼看着年龄上了二十七八,土坷垃里好不容易刨出来一座瓦屋,东厢房的椽子朽了,推倒了以后把瓦片揭了,好歹凑合了三间新房。
老大的儿子出生了,孩子姓郝,郝婆婆喜极而泣,跟老头子絮絮叨叨了半宿,她跟小女儿煮了半锅红鸡蛋,又熬了一大锅的红糖茶,让老二和老三挨家挨户分糖茶和喜蛋,他们家有后啦!
屋里的人多了起来,大孙子难得带来了她的重孙子,小孩子总也不回老家里一趟,五六岁快上学了还不认得老奶奶,嚷嚷着要回自己家。
她那会还清醒着,她告诉自己的大儿子说想看看重孙子,儿子面带难色,说孙子和孙媳妇都得上班。孙子在姥娘门上长大,和奶奶不亲,过年来的时候,郝婆婆把闺女和儿子给的零花钱分了几份,当做压岁钱,小孩子过个节绕一圈就回去了,她的心里一直缺着一块,她这辈子没能好好抱抱她的大孙子。
老三走的那年才三十三岁,因为一场车祸。她那一口结实的牙啃得是自己的儿子。
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从来就没有觉得这样苦过,比吞了生黄连还要苦。她倒在床上,不吃不喝以为自己再也起不来了,可是睡到第五天,她又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她还有孙子和孙女,儿媳妇还年轻,不能让她为老三守着。她劝着儿媳改嫁了,孩子让她都带走了。
原本郝婆婆想留下她的小孙子,那是老三留下的骨血,她舍不得让她带走,可是要让他们母子俩分离,她又多么不忍心啊!
老三家头几年还来带着两个孩子来家里看她,再后来也不知道她嫁到了哪里,她和孩子们再无音讯。
逢年过节,老屋里也会热闹一阵子,她杀鸡宰鱼,摆弄了一大桌子,小孩子也一个个长大了,不再光顾她这里,她的身子骨硬朗着呢,老二的屋离她不远,老三的家她多时也不去了。
人活七十古来稀,郝婆婆活过了一年又一年,她盼着让老天早点收她回去,老了老了,不死就成了老不死的,和她同岁的人都一个个先她而去了,就剩下她一个人,老屋也有年岁了,像她一样,空荡荡的,四面漏风,她的身子也开始四面漏风了。
她还在等,等她的小女儿。
都说头生稀罕老生娇,小女儿出生时她都44了,可是那时候正赶上自然灾害,地里庄稼歉收。家里没有粮食,就挖野菜,婆婆蒿,马马菜,猪耳朵颗,七七牙,什么能吃就剜什么。没有奶水她的乳头能被她咂出血来。拇指肚粗细的芋头,她都舍不得烤上一整根,只烤半根,老三就趴地上拾芋头皮吃。
这个家多亏了小女儿,她早早地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编席子,炕烟叶,割蒲子,她赚的钱都贴补了这个家,帮着两个哥哥盖房子,娶媳妇,她明明最小,却硬生生地成为了这个家里的顶梁柱。
郝婆婆不怪闺女,她也是当了姥娘和奶奶的人了,在儿媳妇眼前做人,少不了生些闲气。现在的婆婆不好当,不比她的那个年代。
郝婆婆想张开眼睛再看一眼这个尘世,可是终究没能张开。她唯一庆幸的是,死在这个季节,天气还不算太冷,闺女和儿子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守灵的时候不会冻着他们,地里也没了农活,大伙儿不用焦心地里的庄稼,等发丧的时候,剩下的饭菜还可以搁久一些……
她急促地呼了几口气,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一切终于归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