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床前案头照顾楚樱,却未得一日安寝,今日总算她早早睡下,丝琴也自告奋勇守她一夜,以防再闹出什么动静。论身,论心,已太累、太累,这一晚,她仿佛从未曾如此安眠。
翌日,迷迷蒙蒙睁开双眼,却不料已近巳时,倒不知这丝琴一大早去哪了,竟未来叫晨。
“王妃!哎呦!王妃怎么还睡着!辰时老妇人聚宴,就等着王妃了!”却见那英氏乳母急匆匆进来,也不知闩门便一顿催促。
“何时报知的?!我怎未听说?!”揉着惺忪的睡眼,意识中还是一片朦胧。
“哎呦!这丝琴姑娘大清早的跑哪去了?!怎未告知王妃?!”英氏在隔帘外立身回禀,再未敢近前。
一听丝琴不知所踪,她忽而担心起楚樱:“劳烦麽麽往旁室一觑!我那丫头可还在!”若离边急匆匆系着衣带边探出一头散发,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直望着帘间英氏若隐若现的身影。
可还未等英氏回禀,却闻外面小丫鬟急匆匆传报:“王妃!王妃!不得了了!楚樱姑娘把老夫人那也给搅了!!!”
若离大惊,整个人立时清醒了。英氏匆匆忙忙为她绾着发,她脑中只无法控制地接连浮现着各种惨不忍睹的画面,一时间,那神色却也变得惶惶不安。
“老夫人.......什么来头?”长睫在风中微微颤颤。
“回王妃的话,老夫人乃陛下外戚幺妹,当年嫁往弗央之时方册封公主,后来两国开战,当时夫人方坐上太后之位,却遭王室排挤……陛下便许她回来下嫁了齐王。”正摸不清若离心思,英氏不敢多言。若离闻言却莫名一阵心悸,她暗自盘算着,如若今日老夫人偏要惩罚,自己怕是只能硬碰硬了........
无论如何,此时自己不能躲也躲不掉!毕竟楚樱已去了.......
还未等英氏别上那额前的几只珠花,那妆镜前雕阁藤椅上的身影趁她转身之际便已无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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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入院,便闻堂内远远传来接连不断的碎瓷声响,若离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却只听得心跳彤彤作响。
未经传报,一时心急,她径自推门而入。却见那楚樱方手执木剑张牙舞爪,将堂内所有可碎之物包括银盘杯盏瓷器摆件绫罗绮锻一件不落砸了一通!
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那剑锋却已向自己袭来!——不偏不倚正停在自己颈前一指处!
一双惊骇诧异的眸子望着她,她说不出一句话,却见那小丫头怔了片刻,眼中立即显出万份惊喜:
“若离?”
“嘿嘿!若离你还真来啦?!!”
她弃了剑,扬着一脸痴笑跑上前抱住她。越过她的脊背,满目惊疑的她呆呆望着那地上凌乱不堪的残食杯盏和绫罗绮锻,又望望正前方高堂上正襟危坐的“前朝公主”、以及旁侧一脸愤恨盯着自己的令瑶儿和毫无表态等着看一场好戏的徐振, 她只觉此时心脏快要跳出来!
“你........可有事?”若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粘在自己身上快要把自己勒死的楚樱推开来,满眼担忧地上下打量她是否伤及。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无事!”
莫名其妙怔了一刻,她再次扬起面冲她痴笑。
“若离可知?那有个老婆婆,对我可好了!她叫我来吃宴!还、还让我玩她的剑!”神采奕奕的眸光中全是欣喜的神色,她伸手直至背后高堂之人。
“嘻嘻!她说你一定会来!让我等着你!”
“结果..........”
“你就来啦!”
“你说!她是不是神仙下凡!嘿嘿!竟猜的如此准!”
虽见这楚樱无事心中平和了几分,却又听闻老夫人由着她这般胡闹实际要等的人竟是自己!若离不由得背后发凉。
未言任何,她默默拉起楚樱的手向那高堂之位一步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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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离.......参见老夫人.......”
跪于堂前,不觉声音已开始打颤。她时不时偷眼瞟着高堂上闭目凝神的老妇,身后的宫女小心翼翼为她按着肩。
“过府多时.........未.......
未曾........拜见老夫人........若.........
.......若离.......有罪。”
她这才想起这些时日丝琴总是有意无意提起参拜之事,却都被自己编些理由搪塞过去,后面又是楚樱大病,日日夜夜案头床前便更是无暇管顾,面前这位前朝公主定是计较自己摆身份压她地位了!
果不其然,若离心中平白一阵惶惶不安,那堂上之人却许久未予平身。楚樱却似无事发生般昂首挺胸站在若离身后,张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旁若无人般东张西望,时不时还给满脸怒气的令瑶儿做个鬼脸。
“楚樱.......多有得罪........”
“若离........给.......老夫人.....赔不是........”
“老夫人要罚便罚若离!楚樱怕是.......怕是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时看不懂面前这位老者,那轻轻闭合聚气养神的双眼下仿佛有着不可探寻的未知。抑或是慈心善面,抑或是雷霆万钧。
...
“你........”
许久,却闻堂上终于开了口,
“是凤麟圣女。”
“我一介老妇........怎敢承你的不是?”
“你说这罚.......”她轻蔑一笑,“不是在威胁哀家?!”
“离显的后代........”
“聪明啊...........”
语气和缓,毫无愠怒之意,若离却从她犀利的眸光中看到了那饱经沧桑的感慨。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却莫名扬着面痴痴望着,总也移不开眼。
“罢了。入席吧!今后管好你的人,莫再到处惹事生非。”那老者叹口气,却也不再追究。
“谢老夫人!”眼见这么容易就恕了,若离终于松了口气,嘴角也不由得露出欣然笑意,此时却莫名觉得面前这位老者仁慈心善。
可回想着方才那犀利警示的眼神,以及那似有若无地拿自己影射着母后的几句话,心中却莫名生出一阵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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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们陆续将满地的碎瓷乱盏收了,又填了新的吃食。楚樱随若离落席于徐振对面,一时间却难得的安静下来。她张着好奇的双眼一会望望令瑶儿,一会望望天花板,一会又突然摆出一脸魑魅般的诡笑,弄的小令氏不由得一阵心悸。
若离入席,下意识抬眼望望对面的徐振,他却只勾勾嘴角,却不像是在笑。那眼神中有复杂的东西.......很深沉,又很神秘........
各人畅聊一阵,不知不觉便已近午时。若离细观老夫人谈吐言辞,却觉其并不似表面看起来一般严肃高傲,倒似分外和蔼可亲。却只是令人意外.......她提的事无论大事小事府内事宫内事徐振却一反常态地一应接下毫无反驳。却不知在敷衍还是真心敬畏。
“说起你这小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过来就闹得各处不得安生!”她责怨着若离,眼神中却无丝毫愠怒之意。
一听这话,她才明白原来令瑶儿已然将有的没的尽皆告诉老夫人了!按她的说辞,怕是楚樱“一进府”就闹个没完,拿这漏洞百出的话骗个老者也就罢了,却偏偏只字未提将楚樱打得遍体鳞伤的事!也难怪今日老夫人特意将自己找来虚惊一场!
“她啊.........”见老人并非存心为难,她灵机一动,朝高堂微微一笑续言,
“前世被人欺负了........”
“这不?.......借尸还魂.........”
“找那人报仇来了!”
偷眼瞧着令瑶儿那逐渐铁青的面色,不知觉嘴角间勾起一丝诡异的微笑。
“可是.......她还没找着!”
“她需得一处一处找........”
“待找到了.........”
不顾了徐振警示的目光,她讪笑着移目挑衅起令瑶儿——
“好将她带去啊!”
一时间,余光瞥见那小令氏双目游移不定惶惶不安,原本铁青的脸瞬间苍白了一半。
“你怎确定,这害她之人就在这府中?”老夫人和蔼可亲的眸光依然毫无变幻,若离看不清那背后深藏的东西。
“若离自然不确定!可这还魂之人与冥府灵旨相通,他们自知什么人该留着,什么人........”她又一次望向令瑶儿吟吟笑着:“该收了去!”
“枫若离!——”
“适可而止。”
眼见着令瑶儿颤抖着眼眶,豆大的泪珠已在里面来回打转,徐振终于出面叫停。深沉持稳的声音中虽无丝毫怒意,但她听得出其中无可抵抗的深重分量,亦看得出那眼神中藏着几重深意。
“行啦!小姑娘家家戏言~你又何必当真?”老夫人笑看徐振一眼,“今日也不早了,王爷未时还需送陛下回朝,各自便散了罢!........该安寝的安寝........”边说着,她向令瑶儿投来安慰的目光,“该责罚的责罚。”瞬间那眼神又忽而变得庄严犀利,定在楚樱无忧无虑卖乖嬉笑的面颜上多时,又转到徐振那里,却徐振颔首致意,毫无异议。
“可........老.......”
“枫若离!”
一听这话,也顾不得想甚多,顿时一瞬犀利的回眸望向高堂,可刚开口却被那老人一语喝断——那毫无抑扬的声音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过了一刻,她和善续言:
“你陪哀家.........”
“到里面坐坐。”
“哀家等你多时了。”
听闻那老者口中沉稳低言,她心中猛地一震。只脑中不断浮现着老夫人方才那精锐犀利的眼神.........她分明是要借刀杀人!现在又强行留自己,如今却硬生生把自己寄求的希望全推给了徐振!........好生厉害的前朝公主!
“徐........”望着正欲离席而去的徐振,若离一时心急说话未经大脑,刚出口却见引了周围上到老夫人下到丫鬟奴婢一圈人的目光,方才察觉异样,便立时垂下眸沉了声改了口:
“王爷........”长睫遮蔽着游移不定的目光在午时的阳光中微颤,那眸中却全是惶惶不安——
“求王爷.......网开一面。”低垂着眸,紧咬着唇,不知觉交叠摩挲的手指又紧了几分。
却不料对面那人沉吸一口气后轻然讪笑:“本王本以为........”他望着她的双眸,“堂堂七公主不求人。”
他竟有意无意隐射着昨晚自己的话,原来这才是他始终纠结着的东西!原是昨晚自己擅自做主把芪氏送给父皇逾越了他齐王的权威!.........可无论如何为了楚樱,这口气自己现在必须忍下.........暗自深吸一口气,她垂眸续言:
“求王爷网开一面,若离愿承担.......”
“枫若离!”话还未说完,却又被老夫人一语打断,“这就不是你该管的了。”
“王爷........”那老者望向徐振,神色中全是朦朦胧胧的意味深长,“自有王爷的主张。”她始终微笑着,却未觉徐振脸上的笑容已渐渐消褪。此时心神稍平的小令氏再次恢复了审时度势的本事,见此立即起身,二人致辞退去。
“老婆婆!我.......跟他们走?”一无所知的楚樱仍笑着,张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向高堂询望,像是一个稚童在无止无休地探寻未解之谜。
“你跟他们走。”老人微笑,眼中尽是和蔼慈祥。
“好!楚樱听婆婆的!”她再次扬起面发出一阵悚人心神的憨笑,“下回楚樱给婆婆讲故事听!”
这字字句句听在若离耳中却生生刺入心底........不知怎的,又不知从何而来,突然脑中有个声音在不断诉说着、嘶吼着.........她——
没有“下次”了.........?!
“若离不舍?”望着她惶惶不安又茫然无措的双眼,楚樱神采中满是困惑。却见怔了一刻,她再次扬起一脸灿烂无知的笑颜:
“没事!我回去等你!”
“小妹妹再见!”她笑着,是不是歪下头探着她低垂的目光。像是在以动听的童音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一场毫无预兆的邂逅和一瞬倏然而至的离别,又像是母亲的怀抱柔声细语哄着受了惊吓郁郁寡欢的孩童.........
垂眸顿首,她的心不由得打着颤.......她不敢直视她的双眼!却渐渐感知到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真的越来越远........!
一瞬间!她仿佛能感受到那种距离——那仿佛一放手就再也寻不回的距离!
就像当年的采菊!那种擦肩而过的距离!那种痛过哭过才忏悔与世无争却又悔之晚矣!——
“楚樱!!!”
她忽然想到什么!
此时心中脑中全是砰砰乱撞的心跳声.........她不确定!
定步,转身,一双玲珑的大眼睛疑惑地望着她。
一步步接近,每一步压在心中却如巨石坠入山谷般压抑沉重........
紧紧咬着唇,她暗自抉择着什么........
“楚樱........若离舍不得你.........”轻言虚语,颤抖着嗓音夹杂着溟溟烁烁的泪痕。渐渐顷身,唇角缓缓凑近她的耳畔,那艳如血滴的红唇无知觉微微打颤——
“父皇在,他一时不会动你,先行回去.......”
长睫轻颤,目光不知觉游弋流传:
“我枕下........”
“.........有一匕首。”
轻轻撤开身,她坚定地望着她........ 眼神中的深意明明白白写着昨晚轻轻悄悄言吐而出的那句话:无论你做什么,我永远支持你。
她想送去坚定的微笑,可颤动着唇角,莹莹清泪却已潸然染了皙白如脂的颊梢。
可对面那双呆滞困惑的眸子却仿佛什么都没听懂。
“谢谢若离!”
愣了一刻,小姑娘又一次扬起脸冲她憨笑,只是眼中亦添了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几抹潺潺光斑迎着烈焰般的阳光颤抖飘摇。
静静望着她欣悦嬉笑的眸子,她不知道自己的抉择是对是错!此时却只想放手让她一搏!——为她前世讨不来今世又寻不到的那所谓“公道”不管不顾放手一搏!
一瞬间,她多么希望令瑶儿先前说的是对的!多么希望她本就是装的!多么希望她看懂了自己的心声听懂自己的话!——真正为自己活一次赌一把!
泪眼婆娑,那眸中的背影恍如一只潇洒狂舞的蝶振翅翻飞在茫茫无际的沙漠,愈加远了……那之间却如隔了一层恍然而至的风沙.........转瞬间缥缈散了,她亦无了........
一切便如梦一般,清醒了,却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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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罢!王爷不会苛责于她。”
忽闻身后一声熹微沉言,波澜不惊的话语间传来些许感叹。老人轻笑,径自转过门角。
过了好一刻,回定心神,方才细细回味着她方才的话。缓缓踱步,她静静倚在内室门角边,再未敢近前。
“老夫人........如何言说........”
“王爷会放过她……?”
她怯言,却不甚希求老人会给她答案。
“那就要看振儿是偏着你还是令瑶儿了……”
“进来说话。”
内室传来轻笑声,不甚明晰,却仍然波澜不惊。
“老夫人.......要观王爷心意........又何必拿楚樱做饵........?”一时心急,她也不顾了理法规矩,却毫不含糊脱口质问起老夫人来。
却见老人望着她恍惚了片刻,似是想起了故人。一刻后,她轻笑:“你这性子........哀家喜欢!”
“你若在外面,哀家不拦着。可若在齐王府——”
“需改。”
那意味深长的言语中仿佛深藏着不容抗拒的凝重。
“行了……你先别急着问哀家.......!先容哀家问你件事,”老夫人望望旁边书案上一物,“这个,你如何解释?”若离一瞧,竟是新婚次日清晨丫鬟们在被席下发现的白帕子,上面还残留着点点干涸的血迹。
若离心中一颤,犹疑一刻却不知她要问何,便只游弋着目光装聋作哑: “有.......何不妥?”
老人脸上现出不悦,望着她许久,她轻叹口气:“你既嫁入了府,哀家也不瞒你。振儿患先天隐疾,诸多药物碰不得,血色也与常人相异,你们或看不出什么.........可哀家是他生母,一眼便识得。”她望着她,那眼神中的肃穆像是在责怨她偷奸耍滑。若离只垂眸顿首,忽然间像是一只驯服的雏兽,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过了一时,却见老人嘴角微勾:
“枫若离.........哀家欣赏你这性子。”
“哀家看见你,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年少气盛,不计后果.......就为了给自己搏口气……”
“天真地认为顶着母家的势力能保一世畅行无阻……”
“天真地认为自己想得到的........只要不计牺牲都能得到……”
她的瞳孔扩散开来,迎着初春午时的阳光散发着荧荧异彩。她垂眸轻笑,眼中像是晕染了什么东西被阳光蒙上一层浑浊沧桑的雾色光晕:
“天真到.........”
“自以为身心分离不会被察觉........”
“嫁着一个人,却还想着另一个人.........”
那迷惘的笑意渐渐凝在嘴角,忽而又消失在沧桑岁月晕染的皱纹之间。若离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是此时,她无从答话。
“但现在........哀家活懂了……”
“将要入土的人了……竟才发现……”
“逃了一世.......直到现在........”
“还是没逃出来.......”
望着她沉浸在回忆中痴痴苦笑,她莫名能够隐隐感受到那其中蕴含的历经沧桑却终而无果的痛……冥冥中,她仿佛在求问上天给个答案——一个关于“意义”的答案!她不知追求一世却终而无果的人生算不算人生!更不知赔上一生的执着却终而求得苦果到底值不值得!亦或许.........她根本就不知.......自己从始至终在追求着什么..........
而自己如今又在歇斯底里追求着什么抗拒着什么?!静静望着这满面沧桑的老者,却愈发看不透彻..........
“别惹徐振!”
老者轻言一语打断了思绪。
“他和当年齐王一样!他们太像.........”
却见她犹豫片刻——
“当年芪氏与他纵有再深的感情,一旦触了他的利益,也终究逃不过烈火焚身之灾……当年哀家看好殷菱,他却袒护那令瑶儿,硬是借着芪氏的死将那可怜的孩子囚于阁中........”
“王府危矣……”
她轻摇着头合眸沉笑,那悲怆沧桑的声音中不知蕴藏了多少望穿一切的苦涩难言与蹉跎岁月的唏嘘感叹。穿过未时窗前悠悠残阳的迷离光晕,她在那沦陷于怅惘的神采中看到了太多东西……太多的悔之晚矣........却又有太多的无悔无惧........
她分不清,也看不明,却莫名开始心悸,莫名开始怀疑.........心悸着如今抗争着的这一切会不会像她一样终究无果!怀疑着自己至今还隐隐留恋着那些外面的世界是否本就是错的!........可叹连自己都未曾明晰——
到今日.......自己争的究竟是什么.......
“你如今还小,权当是个稚子,哀家能谅你,齐王也能谅你!哀家也知道,你素日养在玄灵观中,对这朝堂权势纷争多少少了些敬重!但哀家还知道,你虽避而不答,但哀家今日说的这些——”
“——你都懂。”
老人直视着她的双眸,莫名惹了一阵惶惶心惊。指尖不由得深深刺住衣角,四处游弋无处安放的眸光不知觉躲避着正前方那犀利的锋芒。
脑中一片空白,只一个无源而至的天外回声莫名捶打着心灵........它仿佛就在耳边........一遍遍默念着这只是一个沧桑老者的临行之言听听则罢切莫当真.......可莫名的,那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仿佛诅咒又仿佛预言!——她在诅咒着自己重蹈覆辙!预言着将那一切的悔之晚矣重新来过!
抑或许,她在帮自己.......
可她点破,自己........就真的能够放下么?
旧日的留恋,新婚的错过,楚樱的恨怨,父皇的招惹..........太多、太多..........
太多........太多..........
如鲠在喉,此时再看她,却只觉她在诅咒!一时心中有个声音无端搅扰而起:自己的路自己能走!再痛再累也能走!——只顺着心意走!
认命.........?!
至今未得身安心安,又怎甘心认命?!
嘴角不由得勾起轻蔑一笑,她望向窗边那倾颓的身影,眸光从无如此坚定:
“老夫人........”
“若离走过的路.........”
“从不后悔。”
眼中不觉吣着滢滢晶泪,那眸中稚童般的笑容明净而纯粹。
“敢问老夫人.......可悔?”
却见老人望着窗外许久未答,平静的眸光在初春尚暖的金色阳光中微微颤颤,不经意间,唇角一帘转瞬即逝的微笑划过遍布沉纹的沧桑面颜。
“哀家不知.........”
垂眸轻笑,那笑容却更添了一层淡淡的欣然。
“好了,你回吧……”
她望向窗外空旷无人的庭院,一时思绪万千。
“记得此后唤哀家‘母妃’,你还是太小,与他是否有夫妻之实明眼人一眼便看得明了!你道令瑶儿凭什么敢当着你的面邀宠卖巧?.......哀家说了,你心不在这,就无心去争什么,也怨不得人家爬到你头上!.........你道这些,振儿感受不到?”
“ 行了,你回罢.......想必戏也该唱完了。”
却见她倚在榻边合眸养神,那眸中蕴含的深意仿佛一辈子也看不明了。
“谢老夫人提点,若离告退。”
心中回味着方才的话仍一阵惶惶不安,她拘了礼,见窗边的老者再无应答,便径自退了出去。未行几步,却忽闻身后似有似无的轻悄言语:
“枫若离.......”
定身,回眸,远处那倾颓沧桑的身影似与镀金的阳光融为一体,看不甚清晰,却朦朦胧胧知道她在安然轻笑.......
“哀家无悔。”
“那丫头受苦了……”
此时莫名想哭,却亦想笑,冥冥望着远方那夕阳残辉晕染的熹微薄雾,不觉一帘清泪划过悄然勾起的唇角。此时却不必言任何........她想........她倾尽一生所追寻的所谓“值得”.......或许就是这句“无悔”罢.........
“谢老........多谢母妃,若离告退。”她垂眸轻笑,一时间,自己心中的一切都有了答案——莫名的,她相信着这句“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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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转出门角,却忽见丝琴匆匆行至,经过自己时敷衍搭了一礼,来不及言语,便径自入内去了老夫人榻前。
“老夫人!今日不知怎的,陛下邀王爷密谈直至申时,若非楚樱提了利器去令姬那搅了一番,怕是到现在都不得出来!听闻这次闹的异常,似是见了血!直到无可收拾了陛下才放王爷去调解!可谁知那丫头疯起来便不分了青红皂白,凭着她那几分身手硬是伤了王爷!!!那伤处不偏不倚却正吻合怡红院的箭伤!..........这内院禁武,却不知是谁私藏的凶器?!........”
“还能有谁?”老人轻轻抬眼望着门角,“行了,她早走了……被你的话吓走了!”见丝琴回眸,她垂眸轻笑,那笑意渐渐融化在夕阳余晖下微微舒展的额梢。
“哀家刚夸完她机灵,你却偏偏当着她的面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往哀家这跑?”闭目凝神,嘴角仍旧染着依稀浅笑。
“丝琴知罪........丝琴认罚。”
“行了!你那点儿小心思.......你道她不知道?”她轻笑,“人家啊......压根儿没想与你争什么........若真与你争,你未必争得过她........”
失神望着外面笼罩在夕阳余晖中的空旷庭院,她微合双眼:“去罢.......自己悔的棋,自己去收罢.......”
“只怕是还未等你收拾干净........就要变天了……”
“是。”丝琴垂眸应声,她不敢直视老人的苍眸,那双眸子仿佛能看穿一切。
正欲行退,却闻一语轻叹沉言:
“当心丢了命。那小丫头有戾气,你斗不过!”
“丝琴斗胆,老夫人指的是........?”
“两个都是。”
渐渐合起双眸,她一遍遍感受着那远处的残阳余晖恍然出现在天边又瞬间消失在视野间........昔日辉煌却仿佛梦一般........梦了千遍万遍,可笑直至今日将行入土却被小丫头一句“无悔”问到了梦的边缘........
嘴角染着依稀浅笑,隔着无数亭阁宅院,她仿佛望见了她——同一片夕阳余晖下,不顾了春日回寒的冷意,不顾了纷繁复杂的王朝礼法,只为那句“无悔”真正拼一次活一把!
说实话,她羡慕她........有那凤麟的势力续命又有那姣好的青春续情........她仿佛无需忌惮任何人........
但这次,她不走运.......遇上了徐振——一个同样不顾一切,同样无惧无悔,同样为争一口气不计后果任谁都敢杀的人!
恐怕今后的路,却只由她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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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疾驰,她不知在追逐着什么,也不知一刻之后该如何解释,更不知如何同时替楚樱解释两次伤及相同的位置!什么年少轻狂,什么不计牺牲无悔无惧都是假的!当然怕!怕极了!从踏入齐王府第一日起就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怕徐振不原谅!怕从今日起就连自己也成了他怀疑的对象!怕旧日芪娴殷菱的灭顶之灾在不知何时突如其来降临到自己头上!.........
一时间脑中一片纷乱,却未顾及脚下石板,倏然间被什么东西缠了脚踝,整个身体顿时失了重心向下跌去!——未及反应之际,随着水花四溅的阵响,整个人已落入冰冷刺骨的池水中!方欲张口呼救,那浮藻的浓浆却已没过了面颊!一时求生的欲望充斥全身,她歇斯底里拍打着水面!却怎奈厚重的冬衣浸了冷水便如无数铁链加身,又似无数血肉模糊的干枯指骨直曳着前世游移过往的生灵去往阴冥之界接受审判!
倏然间,她忽而感受到天地之大人之渺小!忽而感受到那他日耀武扬威的骄傲下隐埋着一切成空后的虚幻缥缈!..........第一次!她感受到连空气都求之不得的脆弱无依!第一次品尝到尽管拼命挣扎却仍无补于事的敬畏与恐惧!第一次醒悟自己原本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胎肉体却被无数人相信着直到自己也相信了存在什么神力!.......第一次........她不想被这世界抛弃.........
至少........现在不想!
她还有留恋的人!还有想说的话!还有要做的事.........
她拼命挣扎着露出鼻尖,怎奈令人作呕的池水似洪水猛兽般翻涌着波澜直往肺腑中灌!忽而一阵急促石雨,不知由何而发,却都似长了眼睛不偏不倚直向着自己袭来!伴着毫无间隙的坚石入水,她忽感腹背受敌,将将露出水面的唇角又一次瞬间淹没在浊澜中无了踪迹……
刹那间,额角被碎石击中,早已僵硬的身体顿时无了知觉,四周令人作呕的污水趁势汹涌而来灌入肺腑,忽而一片漆黑的周遭一如当日那滂沱大雨的冥海深处........
就在意识几近消褪的瞬间,透过一层浑浊的水帘,那冥泠呆滞的双眼依稀望见岸边漆黑一片的草丛间——依稀一个稚童身影匍匐在里面!——
那四只咒灵般的幽眸迎着月光如游走在屋舍的夜猫——
那里面的恨意、绝意——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渐渐地,僵硬的四肢舒展开来……渐渐地,她失去了知觉……似一只冰封千年直待有朝一日破茧而出的蝶,骨中流着沉积千年世态炎凉的血........
一时间,那层层叠叠的寒意不断以血肉斑驳的利齿侵蚀着身心!那千里遥外的声音不断诘问着此生是否有悔有恨!
她不愿想........不愿想...........
只愈沉、愈深。
愈沉.......
愈深。
双目无神,她悠悠望着那湖面静如止水的苍穹射来的一线天光——
平静幽然,却仿如冥灵之眼!——
引着那丢失在冥海的半盏魂魄去找寻前世遗落的那段孽缘!
一时间,她仿佛看到当日梦中那一弦闪着月影寒光的箭!——
那——
原是自己引亢高歌着“无悔”二字不假思索上满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