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颇厚
雷拓怎么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陷入了这种糟糕的境地:每当他闭上眼睛,一个阴森森的巨大囚笼就会轰然落地,充盈他的视线。
这个囚笼确切的说是监狱里面的设备,雷拓可以清晰的看到它的细节,比如每一条铁棍上都在向外面渗透着紫红色的液体,像是无边的幽怨。
而雷拓睁开眼睛它就会消失,闭上眼睛就继续出现,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是这样,于是雷拓推断自己失眠了,因为谁都无法相信:你清晰的分析着眼中的事物时,你是睡着的。
可能是因为那一次,雷拓想…
雷拓是一个便衣警察,负责蹲守在一些重大案件嫌疑犯可能出没的地点,因此伪装是他的强项,伪装成一个普通人,雷拓收队时听到队友埋怨这种工作很不好做时就说:“我倒无所谓,因为我拥有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
“世界上最普通的人!”同事接过去。
“所以呢,我这个普通的小警察就算装作警察的样子也不会被嫌疑犯当一回事。”
雷拓还记得那天晚上,他收到局里发来的消息:目标已经出现在D2区,其余各区的迅速撤回!
“又是这样!”雷拓有点发怒,抓起一包方便面咔咔的捏起来。正在他准备回局里为自己的某个同事庆祝时,他无意中看到了角落处的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在朝自己的怀里装着什么东西,而那个男人和这次要找的嫌犯形态十分相似。
雷拓陷入了高度的警觉,职业操守促使他走上前去,手里掏出了隐藏起来的的手拷,同时另一只手掏出了自己的证件,然后迅速充了上去控制住了男人,吼道:“别动,我是警察。!”
男人并没有做任何激烈的反抗,他不停的求饶,他偷的也只不过是一些昂贵的小点心,看起来也不像那个嫌犯了。
自己太想立功了?雷拓想,若是将他扭送会局里,反而一定会被局长批评自己一盘。可是无聊的雷拓也不想就这样平白无故的放了他,于是带着他来到了护城河,雷拓只打算吓吓他,用手抓着镣铐的一边,然后掏出手机想给这个家伙拍张照。
趁雷拓不注意,男人挣脱了雷拓,带着手铐跳进了河里。男人的手被束缚着,在水里艰难的扑腾了几下,脸色变得苍白,就沉了下去,雷拓才意识到事情在变革的中转过程里发生了失误,他看着渐渐平静的河水,默默离开了,回到了局里。
局里抓错了人,那是一个和嫌犯长的很相似的人,他凭着自己占理,在局里大吵大闹。
雷拓回到家躺在幽静的房间里,闭上眼睛,白天男人生前狰狞的面孔就映入眼睑。雷拓吓了一跳,开了床前的台灯,又听了一会舒缓的音乐,才慢慢睡去。
刚安稳的躺在那里不到一个小时,男人的面孔再度出现…
折腾了半夜后情况更加严重了,雷拓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出现男人挣扎的画面,他仿佛还听到男人绝望的呻吟。于是他用双手扒着两只眼睛,不过两分钟之后,两个眼睛就剧烈的发酸起来,恍恍的看不清了事物…
雷拓觉得这完全是一个不知道要怎么叫醒自己才能结束的噩梦,他疲惫的躺回床上,那个男人终于消失了。
次日的早晨,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并没有瞎掉,但是自己好像被抓进了监狱。眼前是监狱的景象,他再度怀疑这是一个梦境,伸手去触碰自己的眼睛,发现自己还没有睁开眼睛,他于是睁开眼睛,监狱消失了,是自己熟悉的家。可他一眨眼,恍惚中好像又看到了监狱,又一眨眼,又看到了监狱。
监狱里空荡荡的,散发着恐怖的气氛。看不出有什么寓意,难道是那个男人来复仇的?
雷拓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外面有没有因为那个死去的男人而闹出什么风声,他请了几天的假,觉得自己这样也无法就医。过几天,就该好了吧,雷拓想。
糊弄的过了一天。第二天,病情恶化了,雷拓发现即使自己睁着眼睛,牢笼也在,他透过牢笼看到自己的家设,它们都在牢笼外。
发狂的雷拓疯狂的摔着家里的东西,根本无济于事。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谁?”雷拓警惕的问了一下。
“我!来看看你怎么了?”雷拓听出来了,是好友天古。雷拓想先装一下吧,于是打开了门,他看到天古被关进了监狱里。
天古看到了雷拓家里的一片狼藉,不解的问:“你怎么了,雷拓?”
雷拓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地面,不去看天古,嘴里喃喃着:“我没事,我没事…”
天古也不肯罢休,走到雷拓的跟前,说:“看着我,雷拓,你害怕什么呢?!”看雷拓把头埋的更深了,天古干脆两只手上去捧住了雷拓的脑袋,嘴里吼道:“看着我!”
雷拓的眼里,天古的脸贴在监狱的边沿,监狱里诡异的液体滴到天古的脸上。
“滚!”雷拓大喊了一声,把天古推到一边,自己跑了出去。
雷拓后来就从警察局辞职了,迁居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病情没有见好,他试图接受这荒谬的现实:自己就是被关押起来了,眼巴巴的看着外面的世界。突然有一天,他想:不是每个人,每个风景在牢笼外,也不是自己被囚禁了,而是万事万物都被囚禁了,他自己是唯一自由的!
可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当他再度看到了那布局精妙的监狱,再升不起那种想法来。
他决定去看医生,就算公开自己杀了人这个事实也无所谓。在他给医生说明了病因后,医生警戒的看着雷拓,说:“你别动!”然后跑了出去。
雷拓当然不会等医生带着警察回来,一个人回到家。回来后病情继续恶化了,在白天,牢笼给自己设置了底色,他再也看不到尘世的任何东西。于是雷拓开始研究这个监狱的构造,试图越狱,可是自己根本不在监狱里面!
又是一天过去,这次他发现,监狱里面囚禁了一个人。
他在那里走来走去,不时停下来盯着自己。雷拓看清楚了, 那个人就是死去的小偷。这让雷拓有些害怕,他开始感谢那个囚笼,他分隔着两个人,要不然他要扑上来索命了。
雷拓又是在百无聊赖中认真观察那个男人,渐渐看出了些别的信息,这个人看起来又像那次要抓的嫌犯了,越来越像,越来越像,就是他!
“你到底是被抓了!”过往职业的习惯使雷拓看着囚笼中的犯人无比骄傲,不过他立刻意识到他已经死了。
“既然你罪有应得,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纠缠我!” 雷拓怒吼。
男人一句话都不肯说,只是在那里局促不安的走来走去,然后坐在地上,绝望的表情。他似乎并不能看到雷拓。雷拓心想,也许这一生他觉得是愧疚那个男人的,所以才会出现那座囚笼,可如今真想大白,囚笼还是没有消失!
他看着囚笼里的那个男人,从壮年到中年,到如今的老年,五味杂陈,最后他选择妥协,白天工作之后,和那个男人聊天,男人不说话,他就一直自己胡说八道下去。
有一天,那个男人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站 起来,他“死”了。雷拓哭了,但他看到他并不是依旧呆在那里一点点的腐烂,而是直接消失了,囚笼也消失了,剩下了单纯的白, 既像立体又像平面的白。 白色中飞来一只神奇的画笔,一点一点描绘出了雷拓眼中应该有的事物。
在他的眼中是一群自己没有见过的孩子,哭泣着叫着自己爷爷或者爸爸,一个颇为老成的人说:“爸,你平淡的走完了这一辈子,到老也没跟儿子提什么要求,可你这次要是去了,我一定要好好办你的葬礼……”
无代号行动的无意义
车站是萧条的,让人很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吸引出了这几个乘客。
锈迹斑斑的站牌前傍着一位年轻的男子,斜挎着一个黑包,从被掩盖的侧脸中依旧可以看出他冷漠的表情。
鬼天气竟然下起了雪,让车站变得乱糟糟的,有了年的气氛,可是时令尚早。雪,随风裹携,打的人生疼。
车过了两个,一位年迈的奶奶带着孙女终于上了车。
“奶奶,他为什么不回家呀?”
“啊…他没有家吧。”
车子开走了。
他轻咳一声,终于没有忍住流下泪来,越哭越动情,蹲下来抱住脑袋,手很快冻的红肿,无助极了。
“要不要过来坐坐?”我邀请道。这个候车椅上并没有顶篷,顽皮的雪花溜到脑勺上,凉凉的。
“我在等人,你呢?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
他的泪痕还很明显,他也没有去拭的意思,我拿着纸巾的手悬在半空。
“我想出来找找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他深沉的说道。
“不太明白,有伤心的事?”
“有,只是不知为什么伤心。”
“呵呵。”我感到很无趣。雪花越下越大,车停了又走,没有我要等的人,他看也不看一眼,我只能提醒提醒他,他还是不愿意看。
他突然面对着我,说:“告诉我,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我感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喘的气扑到我的脸上,让我感到局促不安,这个人像在开玩笑,但更像是认真的。
“你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自己都感觉这个回答太俗套。
“可是与我无干。”
“不,比如说空气了,阳光了,没有这些…”我还是没有说下去,因为实在太俗套,“我知道这些显然不能使你满意,如果你愿意倾诉,我愿意听。”
“我真的不明白…”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自己很少提及,不记得了。”
“那这不是你和世界的问题了,你迷失自己了。”
“或许吧。”
他说的这些实在不能让我感觉他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或许他就是一个无聊做作的人在这里打发时间罢了,不过我有的也是时间,并不想把这层窗户纸戳破。
“你的家…或者说,你刚刚从那里来?”
“从另一个车站。”
“之前呢?”
“另外一个车站。”
…
“你为什么要到车站?”
“中间已经相隔了太多车站,我不记得了。”
“你有工作吗?”
“没有。”
“那你那来的钱坐公车?”
“不知道。钱是从我的包里拿出来的。”
他向我示意了一下那个黑包。
我突然对他感到厌烦起来,他的把戏实在不能算做高明。
“可以让我看看你包里的东西吗?”
“拿去吧。”
这点倒超出我的意料。
我拉开了拉琏,首先就看到了许多碎币,以及更多的纸张。
“这是什么?我可以看看吗?”
“我不知道,我无所谓,我很苦恼。”
我抽出几张,一边挥舞着雪花,朝纸张看去,是一个迷宫,构造像个金字塔,我懒的看下去,也不知道个所以然,只是在最低层,在复杂的迷宫深入到境界的地方,站着一个火柴人,周围很远都没有出口。
我换作另一张,发现了一些文字:一、保持沉默。二、劳累。三、狂轰滥炸。四、隔离。
“这是什么意思?你的生活?”我问。
“写文章的人只需要把文章写出来,就再不必说什么。”他这样冷冷的回答我,又继续陷入痛苦的神情中。
我乏味的抽出第三张,更加不知所云,有一些复杂的运算公式,我大概可以猜测他的身份。工程师?软件师?都无关紧要,我只是知道他的工作太工作太压抑,神经不正常便是正常。
我丢开纸,试着去安慰他道:“这一切都是暂时的,不要过分沉溺其中。”
他的脸上升起了暮霭,道:“烟花是最让人伤感的事物,许多东西也许从来就不曾绽放过,这就没有凋零的说法;有的东西为了绽放拼尽所有,风光一时,逐渐枯萎。可是烟花的绽放不费吹灰之力,没有得到的博大,又是人世间最美的,可是属于它的只有一刹那,一刹那以后别人甚至不会知道它来过这个世界。”
“烟花?你?你是不是工作失意了?”
“像突然醒来,发现一个陌生的世界,所有的东西都是陌生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是这个状态,我不知道我眼前的东西和我什么关系,我不记得很多东西,不知道存在的意义,我是不是该站起来做些什么,或者继续躺着,没人会打扰我,时间开始消失。”
这的确是一个失意的人,不知道在哪个方面,因此开始怀疑自己活下去的意义,并不能使人敬仰。
“别再给我整虚的了,告诉我你的名字,你的联系方式,我会给你打电话。”
“我真的不知道,一切都断了,世界喧闹的进行着,与我无关,我像一个孤独的上帝,看着人间,世界在局外,我不能干涉或者参加一点。”
他的精神的确很糟糕,我试着让他说说自己的故事,好不再让他那么虚无。
他想了很久,仿佛他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但他还是开口了:
那是两个女孩,中间夹着我,周围是黑夜中的旷野,她们擎着一个黄色的孔明灯,我把他点着了。孔明灯开始上升,离开,她们站在那里欣慰的笑着,我感到害怕,追了出去,可是灯上了天就变成了另一个模样,我拼尽力气去追,渐渐深入黑夜,我跌倒了,好像坠入了深渊,回首她们消失了,只有黑了,再后来黑色也没有了。
我简直不能从这个故事中听出人间的气息,只好要求他继续说下去。
他说:“有个人要走了,我去送别,我们走在羊肠上,我们走的很谨慎,因为周围是悬崖,我走在后面,他甚至没有回头,没有留念,他只告诉我:我几乎忘记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他走了,我远远的看去,他出现在幽远的路上,像一个蚂蚁。我闭上眼,天地玄黄,旋转,风侵蚀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只能说他太意识流了,只好说:“告别吗?如果真的是一切都不存在了,为何不重新开始,寻找一个爱人,尽管她可能和这个世界也没有一点联系,但这样的结合会使你们彼此有所寄托。”
“我和你有了联系。”这话使我震惊。
但我不加思索的砍了他的后路:“世上原本可以有更完美的感情,你这是自讨苦吃。我会忘记你,你也忘了我。”
“在某个车站,我们再相逢,会不会把我当陌生人?”
我朝他看去,他正凝视着我,雪花掩盖了他的头发,衣服,身体,我为他抖了抖雪花,淡淡道“我会的。”却分明感到苦楚。
“你是我的唯一…了。”
“我得走了。”
我离开了,他没有动,依旧对着我坐过的方向,椅子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圆。
我上了一辆我本不该上的车,透过窗户,透过飞扬的雪花,最后一眼,我看到他被雪完全掩埋了,空空的,像没有什么。
很多天以后,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男人。
找到他,我告诉自己,就像他说的,不知道为什么就踏上了驶向远方的第一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