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和艺术的力量是强大的,轻拢慢捻间可翻云覆雨。
19世纪早期,德意志还是一串各自独立的小邦国,但是将德意志统一在一个整体国家之下的呼声已经渐起。在这块诞生过巴赫、贝多芬的土地上,到音乐中去寻求祖国统一的象征符号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韦伯的歌剧《魔弹射手》应运而生,担当了此重任。
韦伯当时的想法是要脱离法国和意大利歌剧的影响,创造出一种崭新的形式,用德语,用德语听众所熟知并亲切的故事设定,来写出《魔弹射手》。他面对着在黑森林童话:灰姑娘辛迪瑞拉、侏儒妖Rumpelstiltskin、糖果屋 Hänsel und Gretel中长大的听众,《魔弹射手》再一次讲述了类似的故事:一见钟情的少年男女,男孩必须在射手比赛中得胜来证明自己的出色。几番波折之后,情侣lived happily ever after,坏人全都下了地狱。
《魔弹射手》出现于哥特风在欧洲兴起之时,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以及拜伦的吸血鬼是当时的文化背景,他这一出超自然的恐怖歌剧立时红遍欧洲。然而这些成功,与它对德意志观众心弦的拨动,从而引发的民族意识相比,便根本算不得什么。
韦伯怎样通过音乐激发“德意志意识”,值得探究。他从德意志神话中提炼出“一名优秀的德意志人民应该是什么样的”这样一个概念,然后在剧中通过一名射手来展现。将德国应该作为一个统一民族这个理想,一步步通过故事集聚起来。这出戏,事实上便生产出了这么一个民族的身份认同。因此,当戏里的森林,猎人...用圆号在德意志民族的头脑中吹响时,这一森林中的猎人传达出的自然而神秘的形象,对于观众来说是优美而迷人,尤其是亲切而熟悉的。它展现的是人们心里不容置疑的家园景象。紧接着,暗沉的乌云袭来,家园危急。
没有敌人,便没有万众一心。不是吗?
短促、恐怖的减七和弦绝妙地制造出来自超自然和异类的威胁,韦伯将它附着在邪恶的萨米也身上。这种心理操纵手法,在当时,是革命性的创举,后世不断地被能手发扬光大。
后来,过了一个多世纪,有专门从事电影音乐创作的作曲家研究发现,这其实不难。说白了就是别想那么复杂,轻柔简单如耳语般的笛声升起,基本上听众就能感觉到要出大事;随即,在嘎然而止中,紧张感就制造出来了,坏人甚至都不用出现,莫名的恐惧和愤怒已经不可遏制。
这时再伴以童话一般的优美德意志乡村风光,一个声音在所有人心里响起“你是德意志民族的一员,你属于我们,你是这个美丽国土的一部分…” 否则,不转不是中国人。
韦伯的视野无疑启发了德国一名当时正在升起的天才,理查德.瓦格纳。
“o my magnificent German fatherland…”,哦我壮丽的祖国。瓦格纳观看魔弹射手后在一份报纸上发表文章这么写道,“叫我如何不爱你,这片诞生了魔弹射手的土地,作为德国人我是多么自豪。”
紧随韦伯的足迹,瓦格纳相信,德意志精神一定能通过根植在民族传奇和神话的艺术中,来最好地得以体现,并借此促进社会变革。
1848年,横扫欧洲的革命浪潮进入德国,瓦格纳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他辞掉了在德累斯顿的皇家萨克森宫廷乐队指挥的高大上职位,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革命者。投身巷战,搭路障,甚至做手雷。德累斯顿警察发令通缉他,“37、8岁年纪,中等身材,棕色头发,戴眼镜”。这通缉令基本上等于没写,欧洲的中青年男人不长成这样儿的可能更少见一些。就在这通缉令掩护下,他拿着假护照逃去了瑞士。革命同志下狱的下狱,赴死的赴死。他这一去就是12年。
流亡生涯让他明白了一件事,暴力起义不是他的强项,手里的笔才是。瓦格纳可不光是个音乐家,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知识分子,通读哲学,尼采、康德、黑格尔点燃了他对社会主义乌托邦的向往。他决定,自己就是那个将要在地球上建立乌托邦的人,把音乐、词语、服装、灯光、风景集合起来,制造一场足以调动一切感官的盛宴,甚至专门修建了一座他自己的剧院,他将自己的行为视之为新启蒙。
他在有生之年看到了德国的统一,但是否真的实现了自己人类救赎的理想?瓦格纳当然创造了恒久的音乐里程碑,以及一个今天依然强大的个人粉丝团。然而他的各种尝试并没有令其实现自己的普世启蒙设想,这与依靠天才操控调动民族主义无法并行。
他只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