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十月份收到一份邀请,回老家参加一位发小的婚礼。十几年没再见,之间断断续续有联系。我最开始信誓旦旦的表示一定会去,临近了心里咯噔一个走神,找个理由推脱了,也就没去,父母代替出席了。

和他,我们是在一个国营农场一起长大。这个农场不是专门放牛养鸡的地方---当然畜牧业是有的,只不过我们生活的院子是机械管理站。在计划经济时期,专门提供拖拉机、推土机等等农业机械服务的中心;还有维修厂、造纸厂一些工业。所以我们生活的区域算是国营农场的CBD,或者按照今天的说法叫工业城什么的,都可以,总之是整个农场的核心。管理站有自己的家属院,住了十几户人家。我的童年是围绕这个家属院展开的。

春天总是短暂,我的记忆里,童年时期的春天永远晕染着一层薄薄的绿。院子一出来有一个池塘,以前是为造纸厂供水的。后来造纸厂因为不景气而关停了,池塘也失去了主业,搞起了养鱼种莲藕的副业。池塘西边的岸上栽种着一排柳树,柳树再往西边去,就是无边的田野。南方的水丰富,田野里补丁一样夹着许多玻璃块的其他池塘,和我的池塘不一样,我也很少探索过。

柳树开始吐嫩芽的时候,谁家小孩有上火尿不出尿的,大人都会到池塘边捋一把嫩柳芽,回家用开水煮沸加点糖,有点好喝,关键是很快可以疏通小便。这一碗清甜带点苦味的柳芽水,现在还会咕噜上我的喉头。这是我对童年春天最深刻的味觉记忆。

在某个傍晚放学到家时,开始听到尖锐的柳笛声。正是柳树枝繁叶茂的时候,在粗壮的枝条上,用小刀前后划两圈,慢慢将截取的树皮从枝干上面套下来,一个柳笛就做好了。大人们有时会呵斥我们,一是他们讨厌这种尖利的哨音,再就是我们这么对柳树剥皮抽筋,把好好的一棵树糟蹋的风中凌乱,马上夏天来了,柳树下的荫凉就缺了好大一块。柳笛奏响了夏天的序曲,也结束了春季。春天总是短暂的,夏天漫长而欢乐。

春天里,孩子们的野性刚刚破土,仅作用在那几颗柳树上。到了夏天,野性散发得无边无际。管理站的孩子是不参与农事的,在不用上课、没有补习班的暑假里,游戏从院子中间那个大梧桐树开始。

向来早上是睡到太阳晒屁股,醒来父母都已经去上班,锅里热着一碗粥,或者奶奶做的馒头。上午时间是用来养精蓄锐的,到了中午,暑假作战大队慢慢在梧桐树下集结。最初是院子里的十来个小伙伴,后来有其他院子的小孩要来加入,那是要纳投名状的。每当有风吹过,老梧桐上就会抖落下很多天牛,食指长短,通身土黄色,尖利的牙齿开合得嘎嘎响。志愿加入管理站团队者,必须敢用小刀将一只天牛斩首,表现出一定的勇气,才有可能被我们吸纳。

钓小龙虾是每天的重头戏。一个树棍绑上一根细绳子就成了一个钓虾杆,不过饵子通常需要花点功夫:要么是抓只青蛙剥皮,这个看运气;要么家长赶集时带回些鸡肠子;要么就是从根据地内部动脑筋。有个夏天,我足足偷割了家里的一整块腊肉去钓小龙虾。我常常安慰自己,腊肉不过是转化成小龙虾的形式,同样用蛋白质滋养了我们。每次都是收获满满,要用洗澡的大木盆装。钓虾子时顺手从河底摸的田螺,就揣在裤裆里,回家放在清水里面吐几天后做熟,是祖父喜欢的一道下酒菜。

祖父那时在造纸厂当厂长,有天中午急匆匆赶回家,一脸焦灼。原来是手表掉在造纸厂的稻草堆场了。他坐在那里,顿了顿,招招手把他儿子叫过去,也让我站到他身边。对着儿子和孙子说,谁能帮他找回手表,奖励十块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和小叔叔双双为金钱沦为鹰犬。在稻草堆里扎进翻出了几个小时后,我在一个兔子洞口找到了手表。十元奖金的用处我至今记忆犹新,一口气买了几根奶油面包、一个万花筒、一把猪油糖。那时的十元,想想真的经用,购买力强大而丰富,买来了长期无法充裕的零食的饱腹感,也买来了父母的一顿揍。如今很少有为了十元钱揍孩子的父母吧?我也再没对任何零食有那样强烈的需求。

城里的孩子很少有在河堰里面洗澡的经历。夏天如果不下水玩,约等于吃螃蟹时光吃蟹肉不吃黄,精华的部分被抛弃了。在水里玩,分为“文玩”和“武玩”。文玩就是我这种,不会游泳,只好在岸边浅水的地方练练狗刨,扎扎猛子。武玩的花样就多了,最硬核的一种是那些水性好的,悄悄游到河的上游。不一会就听到下游的佛系玩家骂的此起彼伏,边骂边辗转腾挪,躲避来自上游的人体固体排泄物。

我后来来到有长江的城市,在这里定居了。可我一次都没有下过长江的水,甚至没有走近过它。我无数次从它上面经过,感叹它有多么宽广和悠长,却从没亲近过它。我和家乡没见过世面的河堰一样,在巨大面前因为微小而噤若寒蝉。小小的河堰能包裹我,长江水流过,覆盖了无数个类似的我,却不是为我流淌。人们执着的偏好,有的时候并非来源于不可磨灭的记忆。也有对现实的抗拒。这不是鸵鸟,鸵鸟至少有羽毛,即使脱落了也能再长。我们很多时候是光着身子的。

秋收季节,农村会放麦假。大概十天的时间,让小孩子们在家帮父母做农活。小孩子能做什么呢,不过是提着篮子,到麦田里去捡麦子。那个时候很少有收割机的应用,镰刀打扫过的田里,遗漏了很多长短不一的麦穗。通常是捡着捡着,我们就溜到别处玩了。

管理站附近有一座砖瓦厂,上下两层。一层是窑洞一样的烧砖坯的空间,上面一层就是填煤的作业层。作业层地面上满布碗口大小的填煤孔,掀开铁盖子往下看,是红通通的火焰。这里用来烤红薯,再合适不过了。把从家里偷来的红薯,用铁丝拴住,从填煤孔顺下去。不到一会提上来,红薯兹兹冒着烟,金黄的肉被烤的直往外翻。也有傻子,用棉线栓了红薯往下顺,结果呲蹓一阵白烟,惹来大家一阵哄笑。

前面提到了造纸厂,在生意不景气的那段时间,也做起了别的业务,生产一些纸箱。纸箱的边角料都堆在厂子的侧面院墙那里。一块块的纸板,在我们看来就是金砖。于是我们也开始了一个只有在秋天才能实行的勾当,把纸板插进裤子里、外套里,等等能藏得住的地方。夏天衣服少,兜不住几块就露陷了;冬天太冷,犯不着冻的受不了。秋天衣服刚好合适,揣满后还能勉强走到收废站,换几个买糖的赃款。一旦被发现就撒腿逃命,边跑边顺着裤腿往外抖落纸板。好在大人往往并不真追,反正造纸厂长不了了,我们还能这么偷几回呢。

秋天里能干的坏事其实不多,能找的乐子也少。无非是些不怎么需要道具的消遣。去铁路边挖一种叫“鸡腿”的野菜,到隔壁机械站捉家养的白鸽子,阳光好的下午趴在草地上看畜牧站的山羊抵角,反正总要晃荡到太阳下去。大院门口的路灯被我们用弹弓打烂了,重装了几次,我们就打烂了几次。父母总是提着充电的手电筒出来找我们,骂骂咧咧地把我们提溜回家。天儿凉了,再不能像夏天睡在院子里的竹床上,继续欢快的夜生活。秋天相对是宁静的,入夜了整个院子沉寂。

我的老家在地理上更属于北方,和我后来定居的城市相比,入冬后天气更加凛冽、干燥。树木基本全部凋敝,不像典型的南方地区,深冬到处都还有一抹绿色。天色清亮,云朵高广,江汉平原的宽广,此时展现无遗。

当院子里的梧桐树凋落成秃子的时候,我每天的活动增加了一项:探视。无论是上学走之前,还是放学后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扒着猪圈的门,探视那头大肥猪。它得念着我的好,夏天总少不了它的点心,每天都会从池塘里薅荷叶喂它。奶奶也没亏待它,从来都不喂饲料,都是喂庄稼打碎后的粉渣和各种菜叶子。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年底将近,到了它回馈的时候了。

几个男人挣扎着把猪五花大绑,拽到杀猪台前。屠夫一刀从猪下巴穿进去,猪血喷涌到放好的脸盆里。接着上热锅,整猪用打气筒打成皮球状,滚进烫水锅里褪毛。开膛破肚,内脏流到盆子里分门别类处理。猪肉被按照部位,分割在几个大盆里。末了,屠夫变魔术一样掏出猪尿包,吹成一个气球,送到客户家的小孩手里。

杀完年猪,意味着春节就在拐弯处了。各家各户忙着处理刚杀好的猪肉,一部分做腊肉,一部分大概腌制一下,春节期间可以吃新鲜的。腌辣白菜、炸藕饼、炸红薯丸子、炸鱼块、蒸包子。。。冬天的餐桌很单调,尽是高热量。那时很少有人去关注养生问题,都兴致勃勃地把自己犒赏的脑满肠肥。雪后放晴,天蓝的让人看上去越发感觉冷。放学走进管理站的大门,管理站十几家小院,家家烟囱里一根笔直的炊烟支棱着,仿佛被冻住了。你随着那根熟悉的炊烟走近,厨房橘黄色的灯光渐渐润泽起来,接着耳边响起热闹的大呼小叫,你的伙伴们都回来了。

冬天过于萧瑟:天是茫茫的蓝,大地是茫茫的昏黄,夜茫茫的寂寞,心里过于宽敞。等于是一张素纸,如果来几滴彩色颜料点缀,当然会跳跃起来。烟花是个伟大的发明,在一年一度的春节盛典里,是最兴高采烈的精灵。我的一个在大城市工作的叔叔,每年春节回家,都会满足我放烟花的愿望。在镇上那个不大的集市里,我紧紧跟在他身后,尽情挑选着各种烟花。买的满满一怀抱烟花,除夕到来前,我会迫不及待偷偷放几支。

年夜饭之后,老少爷们姐们们,打牌看电视嗑瓜子聊天,各司其职地运作起来。我抱着那堆烟花出门了。要是烟花的光亮还不够诱惑,小伙伴们阵阵喝彩也能帮我吆喝来不少围观的人。隔壁家的小孩也买了烟花,不过几分钟就放干净了,与我的阵仗相比,那是相形见绌。和我叫板过后,照样老老实实过来欣赏。

通常,在这场盛大的烟火秀里,我最开始的角色是炫耀者。谁说小孩子没有虚荣心,和一年四季那些钓鱼摸虾偷纸板烤红薯的活动相比,除夕夜的放烟花是一项高档的活动:因为少见,因为不容易得到,也因为极致的快乐和团聚紧密相连。渐渐的,我也融入了看烟花的人群,情绪被时而旋转时而喷薄的烟火占据。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眼前还能放映那个场景:间隙被照亮的夜色中,很多笑脸被光影定格,留存在我那略显模糊的童年底片上。

如果真有这样的照片,我会给结婚的这位发小寄一张。很多时候选择不相见,并不是为了怀念,而是相信以后会再见。我和我的童年已经绝无再见的可能,所以我和你们,一定不要有这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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