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枚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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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元是夏天去军校之前爷爷给他的,三枚一模一样的“袁大头”,用一块方形红布包着,沉甸甸的。三枚银元就像是混乱年代的幸存者,经过爷爷的手传递给了夏天,只有夏天知道它所承载的是什么。

夏天是村里很多年以来第一个考上军校的,如明星一般被家家户户当作学习的榜样。他总是不断听到邻居们教育小孩子:“好好学习,你看看人家夏天,从小学习就好,现在考上军校了,不用花钱不说,以后还是军官了!”每次听到这话,夏天都会尴尬地笑笑,实在不理解村里的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当官,但心底深处还是有些骄傲的,其实夏天的父亲更加骄傲。

夏天记得父亲刚拿到通知书的时候,就在家里摆了一桌酒菜,请了他最要好的几个同村好友喝了一顿。父亲的笑容就没断过,喝酒也比平时喝得多,说起话来全是骄傲自豪,那状态就像夏天当了县长一样。也是那时候开始夏天觉得上学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父亲装点门面,为了父亲在村里扬眉吐气,他刚刚攒起来的骄傲又忽地没了。

父亲先喝了一杯酒,就开始把夏天考上军校的事情拿出来说个不停,总也绕不开一个话题,那就是当官了就可以扬眉吐气了,再也不用对谁低眉顺眼了。夏天仔细想了想,父亲这么要强的一个人,也没有对谁低声下气过,怎么现在把以前说得这么不堪了呢?

爷爷一开始并不知道军校是什么,他是在酒桌上听夏天的父亲说了那么多,才慢慢明白过来军校的意思,才大概知道夏天以后的出路的。

“你是说夏天就是那个……那个骑白马挎手枪的,领头军官那样的人了?”爷爷问。

父亲喝一口酒,说:“那当然,夏天以后就是国家的人了,军官是可以配枪的,你看看我们这十里八村谁家能配得上枪?”

喝酒的人就都赞同地点头,一仰脖喝完一盅酒,咧嘴吸气,紧咬牙关,同时伸筷子夹上几片肉送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话。

“那是厉害,我们这里那场大运动以后就没有看到过扛枪的人了,你家小天是厉害!”

“小天从小就听话,好学习,这孩子当时我就看着不一样,你看看这不是出息了吗?哈哈哈……”

“你这可以了,以后谁还敢看不起你?有个当官的儿子撑腰,那大队书记也得让你几分面子不是?”

“那大队书记算哪根葱?至少得和乡长坐一个板凳,怎么着也是指挥部队的军官,大队书记见过多少部队?他管这屁大的几个村哪比得上部队!”

这些人越说越离谱,夏天觉得他们已经喝多了,开始说胡话了。爷爷一直在默默地吃饭,他虽然不能喝酒,但好几次端起酒杯,却都被父亲按下没让他喝。因为爷爷酒精过敏很厉害,有一次在家抿了一口白酒,差点没救回来,从那以后就绝对禁止他喝酒了。

那天晚上,夏天是在他们推杯换盏的杂乱里睡着的,他梦到自己骑着大白马,腰里挎着手枪,一身军装威风凛凛,奇怪的是爷爷在给他牵马,看着他笑,嘴上仅剩的两颗门牙在黑漆漆的嘴里显得孤独而单调。

第二天一早,爷爷很神秘地把夏天拉到堂屋,从裤腰带里翻出一个小红布包递给他。

“这是当年村里头过部队,一个军官给我的三个银元,放了这么多年,也盼了这么多年,我也没等到他回来,这东西放哪儿都不放心,现在交给你就算又回到解放军军官手里了,也不算违背信义。当年解放战争打得那么辛苦,不知道那个军官怎么样了,我拿着这钱就像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太累了,交给你以后,我可以轻松了。”爷爷把红布包放到夏天手里,像在传递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夏天的爷爷只在解放战争时期见过解放军,银元就是那时候到了爷爷手上的。爷爷说那大部队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地过了几天几夜,有些人连完整的鞋都没有,看着就心疼啊,但他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支援解放军。有一天一名军官的马腿受伤不能骑了,夏天的爷爷第一个把自家唯一的白马给了那名军官,军官要给他三枚银元作为补偿。

爷爷说他根本不可能会要银元,可是军官说他们有纪律要求,如果不接受银元,那白马他也不敢要,组织纪律不能违反。爷爷没办法才接受了那三枚银元,可也提了一个条件,就是等战争胜利军官要回来把银元拿回去,也算是爷爷为解放战争做的贡献。从此爷爷就守着三枚银元等那个军官回来,他还专门去集上换来一块红布,把银元包起来,藏到家里最隐蔽的地方。

后来爷爷一直跟别人讲这个故事,说那个领导腰挎手枪骑着白马,威风得很,那匹白马就该给军官骑着去打仗。说得就好像后来解放战争胜利全因为他贡献了一匹白马一样,骄傲自豪,兴奋不已。爷爷唯独不提三枚银元的事情,一家人都认为那三枚银元在混乱的年代里丢失了。

父亲看到那个红布包后,也凑了过来,“好好收着,你爷当年因为这三枚银元差点把命丢进去。当时不知道谁举报的,说他有封建遗毒,一堆造反派非逼着要你爷拿出银元,你爷被他们拉去批斗了好几次,差点折在他们手上,最终他也没松口。”

夏天没想到这三枚银元还有这么复杂的过往,捧着那个红布包的手有些颤抖。他记得当时还问过爷爷为什么头上有一条伤疤,爷爷只说是那个年代被戴铁帽子时留下的,说得轻描淡写像是稀松平常的事一样。现在才知道和这三枚银元有关,夏天又看向爷爷头上的伤疤,那微微的凸起,像蜿蜒的爬虫在他心里蠕动。

夏天离家去军校报到的那天,一家人都到村头马路上送他,父亲把箱子搬到车上,还不忘叮嘱司机到县城老汽车站喊一下,别误了去省城的长途车,俨然把司机当自家人了。

夏天站在拥挤颠簸的车上,从后视镜里正好看到爷爷和父亲母亲站在路边招手,渐渐被车轮溅起的尘土淹没,他握着箱子提把的手又紧了紧。

去省城并不太远,但因为交通不便,夏天前后倒车三次,终于在当天下午最热的时候来到省城。刚一出汽车站,他就被这浓到化不开的热震惊了。只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夏天就觉得浑身已经干枯了,耳边只有汽车碾过沥青路面的声音,轮胎像粘在路面上然后又撕开,滋啦作响,扰得人心生烦躁。

八月底的省城,依然热如蒸笼,炽烈的太阳白花花一片,刺眼的亮,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空气里的黏腻漫上肌肤,犹如融化后的蜡烛滴到身上,毛孔瞬间闭合,皱成一个一个疙瘩,对抗这无处不在的暑热。微风裹挟着热腾腾的蒸汽,扑在脸上像透了开水的毛巾,口鼻间都是灼热,不敢大口呼吸。

回想当初报考大学的时候,夏天是不愿意选择军校的。虽然当年大家对军字头的事情很崇拜,但从内心感受来说,夏天仍然觉得这个神秘的行业太刻板,甚至隐隐有些惧怕那身威严的制服。可又拗不过父亲母亲,他们好像对当官有着痴迷一般的向往,特别是在听说军校免费而且毕业分配后直接是军官后,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说得夏天耳朵快起了茧子,不得不同意将军校作为自己提前批志愿。

虚荣心似乎具有遗传性,爷爷是这样的,父亲也是这样的,夏天有种被逼上梁山的感觉。父亲和他商量过一次,但又好像不是商量,是以不容置疑的方式直接就断绝了他上地方大学的愿望。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大学迎接他的是什么,既然都是大学应该都差不多吧。

夏天迎着炽烈的阳光定了定神,在眼睛适应光线后,开始寻找通知书上说的接站车辆。远远地看到一台大巴车停在右前方的马路边上,两名穿军装的人在车前面聊天,夏天拉着行李箱走向大巴车。

“请问这是去军校报到的吗?”夏天试探性地问道。

其中一名女军人扭头看了夏天一眼,微笑着说:“叫什么名字?通知书我看一下。”

夏天猛地一下子竟然局促了,女军人头上不长的马尾晃得他有点恍惚,再加上甜美的声音和笔挺的军装,就像《红十字方队》里的肖虹一样,让夏天心生喜欢,突突直跳。当初接到军校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电视里正在播放《红十字方队》的电视剧,他一集不落地看完了,他最喜欢的角色是肖虹,没有想到在报到第一天会碰到和她一样的人。

“我叫夏天,通知书上写的是情报专业。”说着递上了通知书。

也许是久处偏远的乡村,未曾见识过大城市的繁华,也或者是第一次见到真切的漂亮女军人,又和自己喜欢的影视剧中的角色重叠,夏天心里暖暖的,隐隐的香气让他有些魂不守舍了。

旁边的一名士兵让夏天把箱子放到客车下面的行李架上,夏天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了,但他的心就一直在担心着,最珍贵的东西放在了一个不安全的地方,他无法放心。

车窗外一栋栋高楼大厦飞驰而过,像是被砍倒的大树向身后倒去。外面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少,好像还穿过了一座高大的立交桥,那是他只在书本上见过的桥,最后车子在一大片工地的路边拐进了一条小路。车子缓缓地开进一座高高的大门,门口一排装着倒刺的栏杆,像一排尖利的牙齿随时准备吞噬一切。站岗的军人抱着枪敬礼,真的像电视上升国旗时的那个样子,但是表情却木讷没有变化。

夏天坐直了身体怔怔地看着车窗外,那高大的门楼威严庄重,直直地压向车顶,站岗的军人手中钢枪银闪闪的长刺刀在阳光下白得刺眼,他觉得有点压抑,畏缩害怕的情绪慢慢爬了上来。在大巴车缓缓进入学校大门的那一刻他竟然有些后悔了,他觉得这和老家县城那个看守所特别像,森严恐惧,让人心底冰凉。

车子径直把人拉到了宿舍楼下,车上的女军人下车和车下的人说着什么,边说边笑。然后就听到有人在喊:“情报专业的过来这边!情报专业的过来这边啦!情报专业的这边啦!”夏天赶紧拉着行李箱跟了上去,生怕被落下会成为私闯禁地的坏人。

夏天没想到这一跟上去就像被装进了笼子的鸟,再也没了自由。这一天开始直到一个月后新训结束组织野营拉练,他再没有出过这个由矮矮的铁栅栏围着的院子。

“嘟——准备开饭!”楼道里一声哨音打破了平静。

“夏天!快点把被子收到床上放好,准备开饭了!”夏天正在奋力地趴在明亮光滑的水泥地上压被子,何班长大声地喊他,他应了一声“是,班长!”,迅速把被子三折四叠大概弄成一个方块形状,小心翼翼地搬到上铺床上,摆正位置,又用手捋了捋边沿,然后迅速跳下床铺,和其他人一样直直地站在床边,等开饭的哨音。

哨音就是命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何班长第一天就教他们必须背会记熟的规矩。何班长是他入学后的第一位老师,个不高,瘦瘦的,特别精神,有着湖南人特有的那种桀骜不驯,严厉而又不失温暖。夏天在军校里学习的基本技能,认识到的基本规则和纪律,以及作为军人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都是何班长手把手教出来的。当然学习的过程少不了训斥,但何班长严厉的外表下是一颗温柔的心,他的打很吓人却并不疼,这是夏天他们宿舍6个人共同的认知。

随着一声“嘟——开饭!”的声音在楼道里响起,每个人都像急不可耐的赛马冲出赛道一样,急急忙忙下楼,奔向队伍集结地。

规律的生活简直有些呆板,每天的安排可以精确到秒计。起床、早操、吃饭、训练、睡觉等,到点就转换不留任何拖泥带水的痕迹。夏天觉得应该把以前上课喜欢拖堂的老师拉来培训一下,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准时。他本就不是一个懒散的人,在家的时候他从来不睡懒觉,即使是在中学住校期间他也把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但在一个每天把生活琐事做到极致的地方,他还是在心底滋生了厌烦抵触的情绪。

何班长说刚开始的几天给大家适应的时间,开始训练后各项工作都将步入正轨,首先步入正轨的就是内务,这也成了夏天最头疼的一件事。

第一次外出训练回来,何班长把他们集中在楼道里,要先检查内务情况。他们被一个一个叫到宿舍内,不断有班长训斥的声音传来,原本没有当回事的夏天开始紧张起来。他是最后一个被叫进去的,进去的时候他的床头柜已经被打开,里面的东西已经都被拉出来摆在地上,还有那三枚银元的红布包放在衣服的最上面,就像是地图上的点位标记。

“来来来,夏天你说一下我们床头柜物品摆放规定是什么?”何班长看着夏天问。

“一是所有物品要叠放整齐,二是不得放置个人杂物,三是除配发的制式服装外,不要放置其他衣物。”夏天说了几个他记得最清楚的规定。

“最重要的几条记住了,但没有落实好,为什么要夹带一个红布包在里面?”何班长指着红色小包裹问。

“这是我的隐私吧?班长,我放在床头柜最里面的。”夏天说。

“在这里不要提个人隐私,规定就是规矩,而且规矩不是给你一个人定的,一个规矩都要讨价还价,那打仗是不是也要讲个条件?”何班长有些生气,因为他每天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些边边角角的规矩,结果夏天仍然在我行我素。

“班长,你误会了,不是我要讲条件,我是觉得这么小一包东西,也不占多大地方,我收起来就好了,下次不会再违反规矩了。”夏天没有办法,只能自己收拾起来包着银元的红布包裹,随手揣在了口袋里。

世界的不平等不只是地位上的,还有身体素质上的,这是夏天在经历过痛苦的体能训练后体验最深刻的。当时他就在想,是不是女娲造人的时候专门给一部分人加了特殊材料呢?

除了内务就数体能训练让人痛苦了,而体能训练中最让夏天打怵的是跑步。对于一个天天读书做题的学生来讲,夏天一听到跑步就腿软,心里很抵触。他记得上学以来最认真的一次跑步还是中考的时候,但那1000米用尽全力跑得几乎口吐白沫。

刚开始队里还考虑到大家身体素质不均衡,没有硬性要求跑多少,只让大家按自己身体素质尽量跑。夏天每次都排在队伍后面,他实在跑不动,每次跑步超过1000米,他就开始喘不上气了,胸口好像有一万斤的石头压着一样,大口呼吸仍然满足不了身体对氧气的需要。跑到2000米的时候,喉咙里像是一台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响,夏天觉得如果稍一停顿他可能就要直接倒下。

在夏天还沉浸在自己那狗尾巴一样长的跑步距离的时候,更严酷的体能训练来了。他后来才知道开学第一周的轻松训练只是摸底,班长们很快就制定了体能训练计划。虽说是最低要求,但每天必须完成,夏天压力巨大,不断用几近崩溃的精神修补着同样几近崩塌的身体。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压至极点的弹簧,等不到反弹,随时有崩断的风险。

在所有的体能训练项目里,跑步是时间最长、消耗最大也最无聊的。夏天觉得三公里那十几分钟的跑步简直是人生的至暗时刻,于他就像珠穆朗玛峰一样,只能仰望而无法企及。每次三公里测试的时候,他都落在最后几个,看着一个一个的同学超过他,他却只能苟延残喘一样地踉跄前进。那400米的跑道遥远得像是万里长征,又像是一个大的没有边沿的怪圈,他在那里绕啊绕啊,一直无法找到尽头,好几次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在那个煤渣铺垫的跑道上。

晚上躺在闷热的宿舍里,风扇“吱嘎—吱嘎—”地响着,始终无法吹去屋里的热气。已经冲了几次凉水澡了,夏天依然觉得热,望着小小的风扇匆忙地转着,难以入睡。他曾经预想过无数次军校的情况,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的苦累和枯燥,一个月的新训刚刚展开,夏天觉得他的身体已经濒于崩溃,在近乎残酷的训练和严格的制度面前,他退缩了。

何班长看出了夏天的异样,在一次训练间隙把他拉到了树荫下。

“是不是很抵触现在的训练?”何班长问。

“是,我可能是真不适应军校的环境,这完全不是想象中大学的样子。”夏天说。

“你想象中的大学是什么样子的?”何班长继续问。

“我也不知道,至少应该不是现在这样天天训练、训练、训练,还有内务要求,规矩又这么多,没有任何自由,应该是我想干啥就干啥。”夏天想了一会儿说。

“我听懂了,你不是想要自由,你是在逃避,逃避一个男人该有的责任,或者说你根本担不起责任,你的脊梁里没有硬邦邦的骨头。”何班长说得很平静,并没有恨铁不成钢的那种责怪,却让夏天有些不自在了。

“我不是逃避,只是一个跑步就已经宣判我不是当兵的材料,真跑不动了。”夏天说。

“你觉得我跑步怎样?”何班长问。

“你当然很厉害,长跑短跑都很快,我这辈子都追不上了。”夏天说。

“训练的作用就是这样,我刚上军校那会儿可能还不如你,个子小力量也弱,什么都不行,我不是也训练出来了,你以为所有当兵的人都是靠天赋才来当兵的?我们也是磨炼出来的,有些磨炼把人炼出了真金,也有人被炼成了渣。”

何班长的话击中了夏天的心,不管能不能磨炼出真金,至少不能变成何班长口中的渣。

夏天在班长的鼓励下没有放弃,开始认真对待训练,主动接受磨炼。在单杠双杠、百米、俯卧撑、仰卧起坐和单腿深蹲等项目里,练一练基本能及格,但是三公里跑仍旧让他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耐心。后来听何班长说三公里只是起点,还有五公里跑和五公里武装越野的时候,他的心是颤抖的,腿也跟着酸软了起来。他觉得打仗又不是靠谁跑得快定胜负的,为什么总纠着跑步不放呢?

何班长问他:“你连跑步的命令都不执行,战场上你会冲锋吗?你连跑步都坚持不下去,怎么坚持打仗?打仗的时候你坚持不下去了,难道和敌人商量停战?”

夏天回答不了,他觉得他可能真的不适合战场,他又一次打起了退堂鼓。

国庆节刚过,学校组织秋季运动会,其中五公里武装越野的比赛项目结结实实给了夏天最为沉重的打击。

参赛要求每个学员队参加人员不能低于总人数的95%,他们队80人,除去4个病号,正好95%。夏天特别想成为病号,但已经改变不了事实。这个比赛项目是以最后一名到达终点线的成绩作为团队的最终成绩,夏天成了队里集中攻坚的对象,因为他跑得最慢。他开始被逼着加班训练,每天晚上都要背上背包跑至少五公里,满期望能帮着队里争一争成绩,哪知道越在乎的事情越容易出岔子。

正式比赛的时候,距离终点不到百米的夏天实在撑不住体力消耗,直接摔倒在地。背包压在身上犹如一座大山让他难以呼吸,手里却仍然紧紧攥着那把81式步枪,胳膊和腿都疼得站不起来,昏沉沉的脑袋已经来不及思考,只有浑身的疼痛在提醒着他要坚持到终点,但不远处的终点终究在他眼里模糊了起来。

夏天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里,陪护的同学说最后那一段看到他翻白眼了,胳膊和腿上都是血,是好几个参赛的同学抬着他冲到终点,扔到救护车上才拉到医院的。夏天已经记不得当时什么情形了,他只隐约感觉到当时飘飘悠悠就到了终点,再醒来已经在医院了。他终于还是倒在了跑步的路上,几位同学还打趣他。

“如果枪上的刺刀没有卸下来,那天你的脸上就开花了,万幸啊!”

“好在我们武装越野的成绩是第一,总算没有辜负你这一身的伤!”

“应该庆幸你是抬到终点上的救护车,如果中途上车,我们的成绩就取消了!”

他们好像都觉得是夏天拖了后腿,不应该在比赛的时候晕倒,不应该在战场一样的赛场上像孙子一样退缩,夏天百口莫辩。

何班长给了夏天极大的鼓舞和信心,他在班会上批评了其他同学的错误说法:“军人是讲团体属性的,谁都无法预料自己是不是最后那一个,只有互相配合才有超越个人的综合战力。夏天最后摔倒了,但是不能忽视他前面98%的努力拼搏。综合成绩能拿第一,不是因为大家帮他最后那一百米冲刺,而是因为夏天前面98%的超常付出。”

夏天觉得何班长像一个哲学家,直接说到他的心坎里了,但是他又不知道怎么理解。他暗自庆幸自己有个这么好的班长,相比较而言,他退缩的想法就太不负责任了。

训练场上的残酷远不如战场上来得震撼,战场更不会可怜任何弱者,不会因某一个人体能不好就放弃进攻山头,更不会因为谁畏难就变通命令。

队里组织观看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视频录像的时候,夏天看到了解放军拎着56式冲锋枪前进的画面,前面不时有人倒下,有些人不得不跨过战友的尸体。他突然理解了所有的规定要求和训练的残酷,他被手持冲锋枪的战士跨过战友尸体的画面感动着,激励着,自己所面对的所有困难瞬间成了小打小闹。虽然胳膊和腿上的伤还没有痊愈,却像是荣誉一样让他有那么一丝热血翻涌。

时间就这么日日不变地循环着,枯燥又无奈,但痛苦之中也有短暂的欢乐。

夏天最放松的时刻是在每周六休息的时候,和既是战友又是同学的伙伴们一起吼歌曲。为什么是吼呢?因为真的不会唱,舍友老赵是唯一懂乐理知识的,在他带领下还能勉强算得上吼唱吧。基本上每周三或周六晚上他们几个都会聚在一起,抱着老赵带过来的歌曲大全,一首接着一首吼唱。那是夏天最放松的时刻,不用担心内务乱,不用操心队列差,不用头疼体能不好,就奋力地把满腔的苦闷吼出来,吼得撕心裂肺、嗓音嘶哑,在那一刻夏天似乎卸下了浑身的压力。

能让夏天后来想想都要笑出声的是紧急集合时的慌乱。同宿舍的陈晓担心夜里紧急集合赶不上时间,总是穿着迷彩服睡觉,据他说不穿衣服睡觉不踏实。有一次他脱掉迷彩服后真睡着了,结果毫无意外当天夜里紧急集合出了最大的丑。他是最后一个到达指定地点的,反穿着迷彩服,抱着被子,手里还拿着脸盆,结果被当日值班的班长拎到队伍最前面当反面典型。为此他们一个班的人都陪着在清冷的夜里挨训,还围着宿舍楼跑了不知道多少圈。只记得那位同学最后是一手抱着被子,一手提着反穿的裤子还夹着脸盆,跌跌撞撞,狼狈到了极致,班长都被他气乐了。

夏天自己也出过糗事。由于天气太热,又睡的是上铺,风扇很难吹得到,如果挂上蚊帐会更热。夏天索性就不挂蚊帐了,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尽最大可能地散热,于是一个宿舍的蚊子都被他喂饱了。何班长看到他脸上、胳膊上有密集的红点,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没事,可当天上午训练还没开始他就开始发烧了。

他记得当时是一位江西籍的班长送他去的学校医务室,医生也只开了一些消炎药,并叮嘱注意防蚊虫叮咬。这位江西籍的班长爱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想通过生病逃避训练,他说不是,江西籍班长根本不信。回宿舍的路上,江西班长问他知道不知道四川话里的“锤子”是什么意思,夏天哪里知道,他听都没有听说过。后来他也到处问,几个四川的同学只是笑,也没有告诉他什么意思。

有一个周末,夏天他们宿舍六个人被一个喝了酒的班长叫到他的宿舍,每人一个小板凳坐得笔直,聆听满是酒味的训话,当然也会夹杂着辱骂,但那时候的他们并不敢吱声,傻愣愣地听着,夏天的内心很是恐惧,生怕一不小心被那位班长给揍了。他没有想到一个人喝醉酒之后如此可怕,又如此可恶。

后来何班长一直看不到人,一个一个宿舍找才找到人,但他又没有办法直接和那位班长翻脸,于是就找到了队领导才算是把夏天他们六个解救出来。后来听何班长说,那位总惹事的班长就是因为喝酒总爱闹事被处分留级了,因为是夏天他们情报专业的,就留级到了他们一个学员队。但留级的处分并没有让他收敛多少,仍然不断喝酒闹事,队里很多班长都看不惯他,但也都不愿意招惹他。

在夏天第一学期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听说那位班长被劝退学了,为此还上交了不少的钱,何班长说是因为还有什么赔偿的违约金。夏天不知道为什么,在听说可以退学的时候是有点兴奋的,但一听说还要交很多钱,立即又如同泄了气的皮球。

经过一个多月时间的高强度训练,夏天只要坐下就觉得是天赐的恩宠,他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想坐进课堂的渴望。但第一天上课就让他们这些老生口中的“生瓜蛋子”吃了一个大教训,多年以后的夏天仍然觉得心有余悸。

那天第一次上课,一开始大家还比较兴奋,负责他们这些人的老班长在课前不断提醒:一定不要睡觉,一定不要睡觉,一定不要睡觉。夏天也觉得他强调的多余,天天在外面晒着,他们这么盼望教室,怎么可能睡觉?但现实给了夏天一记重击,大家兴奋的状态只维持了一节课,下课的时候大部分人就已经开始趴在桌子上睡觉了。

第二节课刚上课一会儿,教室里就倒下了一大片。坐在最后一排的夏天也在强撑着眼皮,心里还在说着不能睡,眼皮却怎么也不肯给他面子,他也趴下睡着了。他是被胳膊的疼痛刺激醒的,缓了好久胳膊才好,但是已经晚了,教员没有在上课,就那么站在讲台上看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夏天能感受得到他特别生气。

上午刚刚放学,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带到食堂去吃饭,就被队领导叫住了。队伍直接被带到了学习室,每人一个小方凳,大家板板正正坐下,开始聆听队领导训话。领导是苦口婆心地劝,态度严肃地说,最后定下来要开展一周的作风整顿。这一顿训话持续了一个半小时,夏天的屁股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腰也直挺挺地不敢弯曲。如坐针毡的具象化在这个时候最贴切,真像有万把钢针在小方凳上,直直地扎着屁股上的每一寸肌肤。

按照队领导的训斥,他们这帮新兵蛋子就是不知道什么叫舒服,既然这么不喜欢课堂,那就好好地再训练。于是,地狱般的折腾开始了,当然课堂上课是不敢占用的。他们利用中午、晚上和夜间的时间开始了连续的训练课目,中午坐小板凳,吃完晚饭集体在灯光下站军姿,夜里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一次紧急集合,绕着几栋宿舍楼跑得大家丢盔卸甲,狼狈不堪。

这一周时间成了夏天最痛苦的经历,多年以后的戈壁滩演习他觉得也没有这么苦,他觉得这也许已经触及到了他能忍耐的人间极限。整顿结束总结的时候,队领导说如果再这么睡觉,这种整顿状态维持一个月!夏天快哭了。之后的课堂上好了很多,夏天看到大家互相提醒,尽量不要太明显地在课堂上睡觉,只要不引起老师的注意,打个盹什么的也就过去了。

真正投入学习以后,大学的课程也并没有那么枯燥。在所有课程里,夏天最喜欢的是两门课,一个是军事课,一个是选修的音乐欣赏课。

喜欢军事课是因为都是以前没有见过的,新鲜所以有了极大兴趣。在军事体育课上大家可以在偌大的操场上随意地玩耍,当然军体教员要把需要教的内容教完以后才可以自由玩耍。教的内容也是夏天喜欢的军体拳,因为自小就喜欢打拳,所以他学得很认真,后来还加入了教练组织的散打班训练。在步枪射击训练课上可以与真正的步枪有亲密接触,后来还进行了实弹射击。但每天长时间的瞄准训练,也让夏天吃尽了苦头。胳膊肘因为支撑在砂石地上而硌出了血,战术训练因动作不当膝盖和手肘同时着地,全都被卡掉了皮,但这些丝毫不影响他参加军事课的热情。

喜欢音乐欣赏课是因为老师是当初接他入学的女军人,叫肖洁,和《红十字方队》的肖红一个姓。无论是她的声音还是丰富的表情,都让夏天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每周一次的欣赏课也是他在军校里唯一觉得温暖的时候。他认真跟着老师学习基本的音乐欣赏知识和技巧,理解那些音乐背后的故事,感受音乐上的表现手法,体会在音乐里的情感寄托。他觉得老师就像是音乐大厅的指挥家,时刻指引着他完全融入音乐的世界里,也像是定海神针,让夏天的思想和情感不再漂浮,慢慢沉淀积累,稳定安静。

往往在顺利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些意外来显示世间生活的百态。

距离第一学期结束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大家都在认真准备着期末复习。家里突然来电话说爷爷去世了,夏天愣了好久,好像一直守护自己的天塌了一样,守着电话眼泪流成了河。他最依赖最爱的爷爷没了,他记得当时上学出发的时候爷爷还很健康啊,怎么这才几个月就这样了呢?他和班长说了想请假回家的想法,班长说会一级一级向上反映,但不保证能得到批准。后来队领导告诉他直系亲属有变故才能请假,他这个情况请假也不批准。夏天心里极度不满,那么爱自己的爷爷没了他却连看一眼都做不到,他心像裂开了一样,撕扯着疼。

那天晚上他把自己蒙在被窝里哭了很久,那一刻夏天又一次想到了退学。他从小是跟着爷爷长大的,对爷爷的感情比对父母还要深。他记得上学离开家的时候,他告诉过爷爷等他放假回来讲骑高头大马的故事。夏天的脑海里又一次出现爷爷笑成花儿一样的脸,只剩两颗长长门牙的嘴像无底洞一样,吞噬着夏天的灵魂。

无法请假回家看爷爷最后一眼,夏天一下子变了一个人。他开始沉默起来,无心认真上课学习。他把那红布包着三枚银元装进书包,时常把手伸进书包抚摸,那个小包裹就像是组合的符咒,紧紧缭绕着他阴晴不定的灵魂。

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据队领导掌握,夏天有两门课不及格,在知道结果的时候他暗自兴奋了一下,因为按学校规定一学期有两门课不及格作退学处理。

夏天还在梦想着退学的时候,队领导已经忙开了,先是找他谈话。教导员各种道理轮番轰炸。不得不说教导员会说能说,夏天有那么一刻是感动的,也有所松动。但一想到痛苦的经历,他还是没有改变想法,仍然坚持要退学。教导员没办法,开始威胁他。

“夏天,你想没想好退学的后果?这可是按退兵处理,和逃兵一个样。如果你执意要退,我这边现在就开始走流程,这可没有后悔的余地!”教导员说。

夏天对什么后果都不在乎,他最担心的是要赔多少钱,“教导员,退学要赔多少钱?”

教导员很生气,被他的问题气乐了,哼了一声,“那我怎么知道?但是按上一个退学的算下来,应该不会少。”

教导员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拉长了声音,就像在给夏天后悔预留时间。但他已经决心退学,钱不钱的就让父亲去操心吧,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况且这边退学程序办完,父亲再怎么生气也没用了。

都说好事多磨,有时候不好的事情也一样会波折不断。夏天觉得退学这种事不是什么好事,却引来了天大的风暴。

那天队里正在做学期总结,准备去吃晚饭的夏天被叫到了教导员房间,他看到了父亲。

夏天记得父亲的眼睛是红的,布满血丝,瞪着他。夏天看到了怒火冲天,如果不是教导员在旁边,父亲一定会把他生吃了。父亲鼻子哼了一声,转脸看向教导员。

“领导,你千万不能同意这孩子的退学要求啊,我们要培养出来一个大学生太难了,这军校他不上也得上,我向你保证肯定让他继续上。”父亲看教导员还在犹豫不说话,直接就跪了下去。

教导员一个大步走出来,扶起了他,“这可使不得,老哥,我知道你的想法了。考军校不容易,谁也不愿意放弃。孩子的工作还得你来做,如果能劝住当然最好,其他工作我们来做。”

父亲直起快要碰到地面的膝盖,顺手就在夏天脸上打了一巴掌,“翅膀硬了不得了了!自己琢磨起退学来了,这脸都不要了吗?”

教导员刚刚松开的手又紧着去拉,还是没拉住,父亲又打了夏天一巴掌,用颤抖的手指着夏天,憋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夏天知道父亲是真的气坏了。

夏天在看到父亲下跪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了,他没想到一辈子要强的父亲会为了他上学下跪,脸上火辣辣地疼,像针扎一样,能清晰地感受到手指痕迹传来的肿胀感。

当天晚上,教导员帮着把夏天的父亲安排到学校招待所里住了下来,特许夏天晚上不用回队里。

十一

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夏天跪在父亲面前。

“为什么想退学?我在家想了一个晚上都想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退学?”父亲满脸的不相信。

“我适应不了这里,管太严太苦了。”夏天想了一下,其实就是自己懦弱了、退缩了,和管得严不严关系并不大。

“管太严太苦了,有多严?有多苦?苦到活不下去了?你知不知道你回去后怎么办?我的脸往哪儿搁?就算我不要脸了,你爷的脸不要了?他那么信任你、看好你,你就给他这么一个逃兵的交代?”

夏天反驳不了,他也无法面对这个问题。父亲接着说起了夏天的爷爷。

“你爷在你上学走之后,每天都要问你在哪里,我每次告诉他你在军校上学了,他就会笑得像个孩子,说你是一家最有出息的。”

“你爷在村里到处说你的事情,说从小就看你聪明,是个当官的料,以后指定能成大器,现在就已经是军官了。村头医务室老姚医生说你爷状态不对,要认真看看。”

“后来我也发现你爷不对劲,因为他总是前面刚问过一件事情,过一会儿还会再问一遍。在医院查了下,已经有些老年痴呆的迹象。没想到后面几个月时间里病情发展很快,出了家门就回不来了,即使这样他依然记得你是考上了军校的,是他的骄傲。”

“你爷去世那天是在村东头的桥下,我找到他的时候已经冰凉,不知道躺了多久了。后来听常常和他聊天的几位老人说,你爷那天和他们在桥头聊天,坚持说你会回来看他,他非要坐在那里等你。其他人说他也不听,就都各自回家吃饭去了,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掉到桥下的。”

父亲说着说着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剩下呜呜地哭。

夏天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抓着拧,扭曲地疼,嘴唇都咬出了血。他知道爷爷最疼他,他成了爷爷的骄傲,也成了爷爷生前的念想。爷爷是多么想亲眼看到戎装归来的他啊,可是那桥头的等待终究成了空。现在他又要亲手把爷爷的期盼毁掉,父亲生气是应该的,打他更是应该的,那是在替爷爷教训他如此不懂事,做事如此草率。他再也不敢提退学的事情了。

第二天,父亲带着夏天找到了教导员。

“领导,夏天没问题了,请您多费心,一定不能让他退学,我们村里出个大学生真是不容易。”一进门,父亲就开始求着教导员。

“夏天同意了吗?我这里好说,关键看他的想法,后面的时日还长,不能这么折腾,部队有部队的威严,只此一次,绝不可以再有这种想法和行为。”教导员说。

“绝对不会了,领导,你放心,他再敢说退学,回家我就打断他腿,让他哪儿都去不了。”父亲说。

“那也没有那么严重,教育不能这么暴力,夏天你什么意见?”教导员看向夏天。

“我一定好好干,绝不再给教导员添麻烦。”夏天做了保证。

教导员笑了笑,父亲也跟着笑了一下,显得不那么尴尬。

十二

最后收拾一遍宿舍的卫生,把该装的东西都装好封存,夏天在队领导宣布放假之后第一时间奔向火车站。乘坐火车回家的时候正赶上下大雪,整整下了两天两夜,村里到处都是齐膝深的积雪,白茫茫一片。

夏天刚到家就把背包往家里一甩,疯一样地跑到爷爷的坟前,跪在雪地里,伏地痛哭。他把红布包着的三枚银元放在坟前,那红红的布在雪地里更显扎眼,像爷爷的心脏在眼前跳动,也像爷爷晒得发红的脸膛在面前晃动。夏天把积累在心里的全部苦闷都倾倒在爷爷面前,无论他是不是还能看得见听得到。

风卷着雪花扑在夏天身上、脸上,钻进了他的脖子,本该冰凉的雪花像是有了灵性,在他面前旋转翻飞,真像是爷爷当初到处宣传他考上学校时的状态,那是爷爷在挂念自己吗?夏天伸手轻抚着飞舞的雪花,就像在揉捏爷爷光光的肚皮,凉丝丝软乎乎。

那个寒假特别漫长,漫长得就像是总也跑不完的跑道,被拉直了延伸向远方。从此以后,他要自己撑起一片天,一片属于自己却是爷爷期盼的天。

开学前,夏天又一次来到爷爷坟前,长跪痛哭,泪流不止。他又想起爷爷常常念叨的一句话“吃不上饭的日子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难过的?”在爷爷面前他就像一个滑稽的小丑,一会儿卖萌,一会儿出洋相,爷爷只会哈哈大笑,直夸他聪明懂事。

夏天把行李重新收拾了一遍,特意把爷爷的照片和三枚银元包在一个包裹里,放在最上面。这一路不管有多少风雨,也不管有多么艰难,既然已经启程,只能一路向前,他一定会磨炼出真金,也一定会成为爷爷引以为傲的穿军装骑白马腰挎手枪的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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