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绮良的哭声
昨晚又梦见川绮良，她梳着一头油黑的长发，坐在窗户那边，肩膀一动一动，背对着我抽泣着。我走过去伸手拍了她一下，她回过头时，不知怎么地脸上全是刀的划痕，每一处伤口都流着一些血，眼泪也是玫瑰一样鲜艳的红色。
我问她“良子，你怎么了！”
她拉住我的衣袖，乞求着说“小品，我没事啊，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虽然脸上面目狰狞，可她的语气平静极了。带着那种略显呆滞的神情，她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看到她的模样，感到十分心痛。
醒来以后，发现窗外下着小雨，雨滴打在窗台上，寂静的屋子显得空而大。走过去下意识摸了一把窗台上的垫子，是的，梦中良子就坐在这个位置。真怀疑她刚离开，不然，垫子为什么会有一点余热。
于是便一个个拨通了他们的电话，告诉他们梦见良子了。大家都说，别多想，她走了很多年了。你梦见她，梦都是反的啊，说明她在那边过得挺好……敷衍之声，如出一辙。
1.
是在许多年前，在一个冬天的深夜里，我坐在窗户前面的玻璃茶几上背诵一句诗词，这是古代文学第二天要考试的内容。就在前一天，一个背不出来的女同学被赶出了教室。
老师用一种十分轻蔑的口气说“唐诗的经典，遇到你这种学生真是毁于一旦！”，据说大学的男老师会对女学生格外手下留情一些，他却是一个例外，严厉的斥责令那位女学生满脸赤红，教室里，大家一片唏嘘。
之后，“大学，不就是混日子和谈恋爱吗？有个漂亮的女朋友才是正经。”这种言论好像渐渐地销声匿迹了。
大家终于肯十分认真地完成古代文学的背诵作业。为了避免被老师轰出教室，我也开始认真背诵，《文心雕龙·原道》，篇目极长而艰涩难懂。
正因背诵而大伤神经的我，在这个深夜似乎听到了有人敲门。
刚开始轻轻叩了两下，竖起耳朵来听时，却突然没有声音，我继续背起来。这会儿注意力可万万不能再分散了啊。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话。
于是继续摇摆着头脑：
“自鸟迹代绳，文字始炳。炎皞遗事，纪在《三坟》，而年世渺邈，声采靡追……”
过了约莫三分钟的样子，敲门声又像刚才那样重复了三下。每一下都很像猫在用爪子抠门，声音拉得长而刺耳。
这么晚了，会是谁呀，想一想平日里在学校独来独往的人，根本没有什么朋友，何况深夜造访的人。
我隔着门大声问，是谁？对方说，小品，开下门，我是良子。
是不是良子其实并不确定，但我还是一把拉开了门。
头发粘在脸上的良子立在门口，她双手拉紧了开襟毛衣。我说，你怎么不打伞呢？
小品，我真的不知该找谁。她说着便突然伏在我肩膀上哭了起来。
我用手抱紧了她的身体。她真瘦啊，像一个纸人。背上的毛衣能拧出水来，这样抱着她，那种冷气通过湿透的毛衣也渗到了我的身体里面。
良子，发生什么事了，快告诉我吧！
她还是在哭。抱着她湿冷的身体，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开始瑟瑟发抖，而且脚和腿都长到了地板里一样无法动弹。
她发现我牙齿磕磕磕地响着的时候，才停下来。
良子那种情绪使人没法放手。她紧紧依偎在我的怀抱里。从小声呜呜呜地哭，中途突然放声痛哭，然后到只看到泪水静静滑落没有表情……
“小品，你是一个温暖的人，只敢在你这里这么放肆地哭一场。”
“良子。你让我说什么呢。”我想告诉她，或许我不是她以为的那么好，可是在此刻，何必去击垮一个人对你仅存的一点信任和依赖呢！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制止着我。
就这样，她断断续续哭了大概一个小时。
她始终没说发生了什么，离开时留给我一句话“打扰你了，小品，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2.
再见到良子，是在文科楼的教学楼通告栏里面，我看到良子7门课程全部为零！无故旷课、迟到、早退，栏里都横着川绮良的名字。“川绮良”三个字放佛唯一一个站在广场的人，有些孤寂。学生处也真是！干吗不把表格做小一点，偌大的白板，她的名字像被勒死的野狗那样挂在横线下面，硕大耀眼。
他们还偏偏用了粗笔涂出来这种扎眼的效果。
其他人都去哪儿啦，平时缺课的人那么多，为什么通报的却只有良子啊！
良子根本没有参加考试。她这学期都没有来过几次教室，不挂她挂谁？站在旁边的另一位同学哼了一声。在（5）班，不来上课的除了我，便是良子了。忽然想起良子那晚上走时对我说，她更容易信任一个站在人群外的人。
他们大概只在开学的时候注意过这个叫川绮良的女孩子，无非是因为在当时那种欢庆的气氛里，她是唯一一个发出哭声的人。
九月的校园里弥漫着菊花的颜色和气味，新生的带着新奇的面孔到处流窜。我们坐在三教阶梯教室开首例班会，大家都沉浸那种喜悦的心情中。
有人把抓起来的糖果送给旁边分在同个宿舍的人，以示友好；有人和坐在背后的女生要微信；也有人正在传纸条。
第一个上讲台的是韩霏，一走上去便引来一阵风沙扑面般的掌声，这批欢快的掌声来自最后排108宿舍的那5个男生。他们还打口号，发出莫名的怪笑。
班主任长着一张蟾蜍一般的脸，和记忆中所有身宽体胖的人没什么区别，他坐在左边角落的位置，发言的时候嘴角的肉抽动着。
“我是韩霏，韩雪的韩，雨雪霏霏的霏”，说完韩霏便用一双大眼睛望着台下。
后排有男生立刻举着牌子问是不是这个“狒”。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起来，讲台上的那位并没有生气，转过身将名字写在黑板上，顺便用粉笔敲打着那两个字，俨然一个小学老师。
大家只顾着笑。
“我的名字取自诗经，大家也知道吧，金庸武侠小说里面很多人物名字取自诗经。”
后来，她又说了一大堆关于她出自书香世家的家庭背景。不过渐渐地，包括班主任，大家一起陷入了3月春日上午才有的那种混沌。
韩霏下台后，班主任让助理宣布，每个人必须控制在5分钟内。
可5分钟很快又被打破了，因为一个叫丙丙的女孩跳了一支舞蹈，大家不想让她停下来。欢呼着让她再来一支。
穿着校服的丙丙有些显胖，跳起舞蹈来像块带着叶子原地打转的萝卜，她坚持跳完一曲，在确信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后，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微笑，大步走下了讲台。
他们无一例外用力取悦于台下其他同学的时候，良子走上了讲台，她是最后一个同学了。听完良子的介绍所有人就可以去富源准备开学晚宴了。没有人期待她还会有什么新的花样来引起他们的大笑。
备受刺激的是：
她没有任何笑容。
一开始只是鞠躬。用平静的声调做着自我介绍：
“我是川绮良，父亲大多时候叫我良子，大家要是喜欢也可以叫我良子。”大概因为这独一无二的独白，没有人像对前面几位同学那样立刻喊出“良子”来。寂静的空气里飘荡着良子的语气，睡着的同学被旁边的人叫醒后，重新坐直了身体。
“在我26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所以，便留下我和3个妹妹同父亲一起生活。”
“那你现在多少岁啊……”台下一股很小的声音穿荡在空气里。
的确，在18、19岁的时候，突然听到自己的同学多年以前已经26岁，那感觉好比某个胆小女生喝了一口装了蛇的灌装可乐一样。这真是比极限运动还刺激的感觉，后排自顾自聊天的一群女生也转过身振奋地望着良子。
“良子今年29岁了啊，所以……”
她突然低下头开始哽咽。
“如果不是母亲，我也和你们一样的啊！在最该读书的年纪来到最美好的地方。”
所有人开始屏气凝神。
“很羡慕你们，真的，你们可以想象良子的孤独吗？我还有3个妹妹和一个卧病在床的父亲要去养活，他熬不过下个月啊！但是，我也有一个大学的梦想。所以，今天，你们见到了我。”
谁也没有想到，良子会哭得那样伤痛不已。她捏断了讲桌上的粉笔。双手捧着脸，额前的头发也被捂在手掌里，等良子抬起头来时候，就跟她后来半夜披着雨水找我时一样，头发粘在脸上。
没有人去将良子带下讲台，她依旧一边哭一边说话。
“知道不该在你们面前哭泣，我也是有尊严的人，可是，悲痛的感觉打倒了我的尊严！”良子终于平静下来时候，又让人觉得她似乎已经脱离了那种痛苦的情景。
班主任说，良子啊，晚宴后来找我。跟我聊一聊。
收场后，同学们欢呼雀跃着前往餐厅。良子没有来晚宴，她主动向班主任请假了。
3.
良子雨天找我哭诉的事，我也一直守口如瓶，或者说，我都快忘记了。
天还没有亮，我要起来到生物楼那边去背单词，一些考试的准备对于那个季节的学霸总是一件比大合唱、围棋比赛更重要的事情。
生物楼一楼的拐角很少有人来。但是，也有人说，生物楼是幽冥齐聚之地，阴森可怖，生物专业的学生每天在实验室里要杀30只小白鼠，解剖10只以上各种青蛙和小动物……不过，这样这里反倒安全，不是吗？最危险的地方最寂静，适合一个人呆着。
就在我又开始一字一句背起书来的时候，突然发现那黑暗的角落下蹲着一个人。
嗨，那边有人吗？
没有回音。
会不会是丢弃的杂物？
想不管它，继续背书，但是转过身的时候，总感觉它是一个活物，在背后用发亮的眼睛看我。于是止不住又上前去。
等打开手电时，那个人突然站起来了。
不是一个人，是两个！其中一个是良子，另一个是不认识的男子。
我吃了一惊，望着他们。
良子的手和那男生的手挽在一起。他们的身体也紧紧贴在一起。
似乎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内心有点恐惧，眼前的一切近乎虚假。
转身欲走的时候，良子突然抱住了我，黑暗里她开始抽泣，她说“小品，你是一个善良的姑娘，请不要告诉任何人！”
很久，很久，手腕上的电子表跳动了150下之后，我才“嗯。”了一声。然后毫无礼貌地摆脱她，跑出了生物楼。
一路飞奔着，脑海中不断跳动着一句话：我竟然答应了她！
4.你是谁失散在人间的魂魄
第三学期开学班会时所有人都发现良子变了，她开始穿各种颜色鲜艳的衣服，也化起了淡妆。
化了妆的良子其实比其他女生好看很多。连那些从不觊觎她的男生上课时也忍不住看她两眼。而良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上的字。
看到良子的变化，我也觉得很开心，走出阴影的良子不比任何人差。
相反，她像淡菊一样静静开放在秋日的悬崖边上。
她的美，在于孤独。
有一天，拎着手掌大小的珍珠包，穿着一件绿色吊带裙和牛仔裤的良子在路上拦住我，我几乎没有认出她。现在的她总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惊喜。
“小品啊，今天有时间陪我喝醉吗？”
“我可是从不喝酒的哦。”说出之后，有点后悔，就是为了良子的变化，也值得喝醉。
于是，我为了那句话先仰头灌下一杯酒。
真是刺激！一道热辣辣的东西穿过了食道，食道如被犁划过的田野，突然沟壑纵横。不得不抓一把花生米扔到嘴里去，填满那些划开的口子。
“傻瓜啊！喝这么猛。”她拉我的手臂。我又被花生米噎出眼泪，就势伏在桌子上哭起来。一半是酒喝下去真的太呛，一半是因为良子终于可以活成原本该有的样子来。
良子说“小品，好喜欢你的样子。总是特立独行，没见过为任何人改变过。”
“什么呀，我是真的不喜欢上课。”
“没有，我说的是，你是一个喜欢享受孤独的人，你不着急寻找群体。”
“良子也是啊，我们都是同样的人呢。”
“你不明白，我们并不一样，我早已经绝望。死过一次，再活着没有用了。父亲和母亲都是在我面前死去的，小品，你有目睹过两个亲人都离你而去吗？那感觉就像，就像你躲在石头下避雨，而那颗石头却突然毫无预兆地滚向你……”
“良子，我知道。可是，你知道人总是会经历这些悲伤。很庆幸你已经摆脱了那些恶魔！”
“不许乱说，他们不是恶魔，他们是地狱里的火，要是没有痛，活着多不带劲啊，可是我多么脆弱。我的身体被绝望穿了个孔，希望和信心都流失殆尽了。”良子又笑着看我，一边拿出粉扑补上刚刚被眼泪冲刷掉了妆。
说了很多，说了很久，久到校园只剩下黑暗。我和良子才归去。
第二天的早晨上课时候，突然发现良子的座位没有人。老师神色凝重地上完课让我们别走，班主任召开了紧急会议。
一群校领导神秘兮兮地站在教室外面指指点点。
“308宿舍所有人不要去吃饭，等下警察来做了笔录再走。”接下来，人群开始熙熙攘攘，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如此大动干戈。
良子！她是308！
我突然捂住了嘴，感觉自己说错了什么，好像是“良子出事了。”
人群被驱赶着，同学们被禁止查看现场。警察好像赶苍蝇一样毫无耐心地轰赶着我们。
“这是你们学校这学期第9起自杀案件了！看你们这些老师怎么跟学生的家长交代！”
“良子自杀了。”如同被铁锤击中，突然脑中变黑，眼睛看不见地面的颜色。
良子昨晚和我喝酒的时候种种表情闪过她的眼睛，可是丝毫没有察觉她有轻生的念头！
寝室的所有人已经被搬走了。她们不敢住在里面，说会看到良子坐在窗台上哭泣的背影……
门上扣着两把大锁，铁锁拖着沉重的链子。
宿舍的楼道又窄又暗，良子住过的地方有些荒凉。那寝室就这样一直锁到我们毕业，新一届的学生入住，再也没有人知道，308进门右手下铺住过一个女生，她叫良子。
良子是从9楼跳下去摔坏身体和面容的……
Normal 0 7.8 磅 0 2 false false false EN-US ZH-CN X-NON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