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们来自偶然,也将去向偶然。来如清风,去似野草,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如果非要问,我们为何来到人间,那么我想,经过红尘,为的就是让自己在归去的时候,不惊不惧,不悲不怨。所有的聚散离合,所有的爱恨情仇,都不过是为了让人顿悟人生,学会淡定,学会从容。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生活在这个灯火明灭的世界,我们总要面对情缘聚散,世事变迁,于是就难免悲伤寥落、惆怅彷徨。于是,许多人都渴望那样的境界,希望自己能够得失随缘,心无增减。可惜,这实在不是寻常的境界,千古以来,真正能做到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也没有几人!
花花世界,物欲横流。放不下名利诱惑,也就做不到不忧不惧、不悲不喜。实际上,许多人终生都在追名逐利,最终落得失意落魄,心灰意冷。其实,人生本来可以简简单单、清清淡淡。生于尘世,当然要去寻梦,当然要去拼搏,但也应当记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万事不可强求。随遇而安,不是无所事事,而是在失意的时候,仍能笑看风云淡。
采菊东篱,种豆南山,这是属于陶渊明的云淡风轻;烟雨平生,悠然自得,这是属于苏东坡的海阔天空。喜欢这样的心境,更喜欢这样的生活。与其混迹人海,憔悴不堪,倒不如临山近水,赏花看月。苏轼此时,虽然有些无奈,但因为旷达豪纵,便能看到天高海阔。
这已经是苏轼被贬黄州后的第三个春天。苏轼在这首词的序词中写道:三月七日,在沙湖道上赶上了下雨,大家都没有雨具,同行的人都觉得很狼狈,只有我不以为然。过了一会儿天晴了,就做了这首词。这就是苏轼,尽管遭到贬谪,尽管风雨飘零,却仍豪情不减。恐怕也只有这样的豪放之人,才能在老去之时,仍能发少年狂气,左牵黄,右擎苍,西北望,射天狼!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在柳宗元笔下,有过那样的老者,孤舟蓑笠,独钓江雪,看上去无比孤独,可他钓起来的或许是少有人知的恬淡与宁静。许多事情,你若太在意,它就会如影随形;你若能看淡,它就会如过眼云烟。风雨也好,聚散也好,谁都会经历,关键是以何种态度去面对世间万千变化。
当许多人叹息连连、叫苦不迭的时候,苏轼却选择了悠闲自得。面对风雨飘零,你就算哭天抢地,也是于事无补。倒不如不去理会风声雨声,自由吟啸,悠然行走。在风雨中忘记风雨,在离散中忘记离散,或许这才是我们终生寻找的。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宋词的天空下,有太多依红偎绿的情节,有太多华丽婉约的画面。但是在这里,苏轼为我们呈现的,却是风雨中的快意人生。竹杖如何?草鞋如何?在清旷豪放之人眼中,恐怕胜得过快马轻裘。
旧时文人,奉行这样的信条: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苏轼因反对新法,于元丰二年(1079年)被人从他的诗中寻章摘句,硬说成是谤讪朝政及中外臣僚,所以被贬谪到黄州。到黄州后,苏轼曾在给李之仪的信中这样写道: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屦,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
被人推搡谩骂,不认得他是个官,却以为这是可喜之事。除了苏轼,真不知世间还有几个人能如此!究其原因,首先,是他厌倦官场,不愿与那些阿谀逢迎的人为伍;其次,是他超逸旷达,知道浮沉起落只如水月镜花。
对于苏轼来说,从眼前风雨到整个人生,都可以这样,淡然无物,自在超脱。这样的生命,有万千风景在心中,纵然低到尘埃,也可触到云天。很多人之所以做不到笑看人间起落聚散,不仅因为卸不下名缰利锁,还因为目光太短,看不到远方的灯火云帆。
风雨后的晴空,无论何时都会让人欣喜。这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对于苏轼来说,最寻常不过。那场不期而至的雨,让同行的其他人痛苦不堪,可是对他来说,只如水中涟漪,不值得计较。他早已知道,人世风雨虽多,却也总有晴好之时。就像现在,雨过天晴,斜阳欲晚,词人立足山前,欣悦自不必说。活在人间,就当明白,长夜与黎明不远,风雨与彩虹不远。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天晴以后,回顾来路中所经风雨,感触良多。月亮的阴晴圆缺,宦途的风雨兼程,他早已见惯。若非如此,怕也做不到那样的淡定从容。人间纵然再多山重水复,心中若能留住柳暗花明,就可以惯看秋月春风。若能如此,也就无所谓风雨,无所谓晴好了。
失意的时候,彷徨的时候,或许可以在这首词里找到些许光亮。苏轼说,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其实,谁都知道,贬谪岁月绝不好过。可是,这个超然的词人,硬是在清贫苦涩的时光里,找到了平生快味。无晴无雨,不悲不喜,虽然不是谁都能做到,但是至少,我们可以多点开阔、少点计较。
当然,必须看到,苏轼早已厌倦官场的险恶生活,很渴望摆脱这种生活,退隐江湖。淡泊宁静、无忧无患、无欲无求、轻松自由,也许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尽管他胸襟开阔,眼界高远,但是面对官场的蝇营狗苟,恐怕也难免愤懑。可以想见,他早已渴望归去,在远离喧嚣的地方,听渔歌,看斜阳。在那里,他虽无荣华富贵之享受,但亦无宦海浮沉之忧患,心情得以平静,心境得以安宁,何乐而不为!
或许,他向往的地方,也是你我归去的方向。云天之下,云水之间,可以安放所有的诗情画意,可以收藏所有的似水流年。这里,没有钩心斗角,只有清风明月;没有阿谀逢迎,只有淡云微雨。驻足在这里,可以看书写作,可以对酒当歌,不用理会谁的冷眼白眼。如果,名利场上过得并不愉快,何妨走出繁华,洗去尘埃,去远方,与山水云月为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