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月站在门口,浑身发热的不适让她有点站立不稳。身后的竹帘子“啪”一声回到原位,带起的凉风让她一哆嗦。爸爸已经出门去找苇医生了,“轰隆隆”的摩托发动声稍后响起又迅速远去,三月的心也跟着爸爸迷迷糊糊跑远了。
“先坐吧,你爸爸一会儿就把我爸找回来了。”三月愣了一下,倒不全是因男孩眉眼俊俏,也因他柔和从容的声音。
不到一分钟前,爸爸将三月托付给这个正在打游戏的男孩,自己跨上摩托去找打麻将的苇医生了。三月知道苇医生有个儿子,但今天才知道他是谁。
他看上去比三月大几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大多莽撞而好奇,放学后或成群结队,全城乱窜,或强盗般围堵女生,所到之处鸡飞狗跳,但他们却沉浸在这种威风凛凛的喜悦里,直到因为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结结实实的挨顿揍,才会从盖世英雄的梦里暂时醒来。三月早就习惯了学校里那群小祸害的粗暴,没想到在这儿却受到了优待,不由得生出些受宠若惊的意思来。不过三月只轻轻说了句:“没事,谢谢。”仍旧站着。男孩笑了笑,不再说什么,扭头拿着游戏机继续对着电视厮杀。
这下三月反倒自在了,她觉得这样的招待既不刻意,也不无理。
屋里燃着炭火,它们静静地在糊了黄泥的铁炉子里烧着,偶尔会突发奇想的炸响一次,闹出点不大不小的动静来,但这一炸往往不会吓到别人,倒会惊得它们自己抖上一抖,哗啦啦的松动并塌陷下去。
周身的暖和让三月感觉不那么头重脚轻了。
虽然不好意思随意走动,三月的眼睛却是自由的。她先是被游戏吸引了过去:男孩盘腿坐在地上的铺盖上,双手握着游戏柄,仰头盯着电视在玩“超级玛丽”,伴随着游戏背景音乐,穿着背带裤的玛丽一会儿顶开了蘑菇,一会儿顶到了金币······三月每次看别人玩这个游戏都会不由自主的睁大眼睛,像只瘦弱的小猫被抛在眼前的肉块吸引探出头来,这时候的三月眼眸上反射出好奇与痴迷的光,仿佛吃掉蘑菇拿到金币的不是玛丽而是她自己。
但大多数时候三月只能在同学家看到超级玛丽,三月的爸爸不准许三月玩游戏,也绝不会给他买游戏机,看电视的时间也是被严格规定的,这样严格的一个好处是:三月的成绩一直不错。如果非要说有副作用的话,那大概是:三月总是跟苇城里的其他小孩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不会玩游戏、星期天早上要早起跑步、天黑之前必须回家、每周要背诵古诗词······虽然三月还没意识到这些不同,或者说她只是单纯的知道这些不同源于自己有位严厉的爸爸,却没有意识到这些不同日积月累后产生的巨大能量会让她离苇城越来越远。
不过目前看来,三月在苇城的生活是自在的。她可以在放学后和大家一起找一块平地跳皮筋、丢沙包,又或者在正午夏日爆裂的阳光里瞒过午睡的父母,偷偷打开那扇每次关上就会发出沉闷声响的暗红铁门和小伙伴去河里捉虾和蟹,成功溜出去的次数并不多,除了铁门要刚好不捣乱,父母睡得比较沉也是必要条件,每次被父母睡梦中迷迷糊糊的“三月,你上哪去啊,中午要午睡不准出去玩啊”警告叫住,三月都会失望的想为什么自己不能跟小青子她们一样自由。
可能是三月的眼光太过集中灼烧到了男孩。纵然进化了这么多年,人体内狩猎时代遗留下来的秘密总会显露出来,比如动物被对于被盯上这件事异常敏感。男孩突然扭头问三月:“你要玩吗?”仍然是刚才的语调。三月又是一愣,有点不好意思:“不了。”男孩扭回头重新回到游戏世界。
远远地传来了轰隆隆的摩托声,三月一听就知道爸爸要回来了。果然不一会儿,就听到摩托声在门前停下的声音。帘子被掀起,苇医生和爸爸进来了。
苇医生不高,是真的矮,他患有矮小症,镇上人都叫得这种病的人侏儒,侏儒两个字多少都带点嘲讽的意思,这两个从嘴里吐出来,说者嘴角多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漏出点讥笑来,但镇上几乎没有人把苇医生划归到这个行列里来。倒不是人们忘了苇医生,而是因为苇医生实在功德无量,他是个儿科好手,镇上几乎家家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苇医生给看好的。哪家提起苇医生都是带着点感激的。对于苇医生曾经或现在的一些事情,镇上人也多是摇摇头或是叹一口气。
穿上棉服的苇医生更矮了,白白瘦瘦的面庞让三月不由得觉得苇医生不像是大人,倒像是自己的一些同学。
苇医生看见三月,说:“这孩子又发烧了?”三月爸:“对呀!早上起来说头疼,一量体温发烧了。”苇医生:“咱们去前厅吧。”说者三人准备往前走。苇医生突然止步,扭头对里面说:“苇城,别玩了,先把作业做了。”男孩不说话,起身收了游戏机,关了电视,往里间去了。
他原来叫苇城,和这座城一样,叫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