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晏殊死了,晏小山一下子失去了靠山。他如同一匹烈马被蒙上了眼睛,生活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身为当朝宰相之子,晏小山自然无需为生计烦忧。他是父亲最小的儿子,一出生就衔着金钥匙,在锦锈丛中长大,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逍遥日子,也养成了一副桀骜不驯,潇洒浪荡的性格,不屑于向权贵低头。
他聪明早慧,又贪图玩乐,天真烂漫,又无拘无束。晏殊太忙,顾不上管他。晏小山在女人堆里长大,难免沾了些脂粉气。相传有一次相府家宴,五岁的晏小山拍着手唱柳永的“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被父亲晏殊听到了,又羞又气,上去就是一记耳光:小孩子胡说乱唱!还不快滚!把小朋友打了个莫明其妙。
作为一名官二代,晏小山自然请得起先生。他熟读四书五经,精通诗词音律。“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文章翰墨,自立规模”,他的少年才气,曾经遍京城。晏小山的一句“碧藕花开水殿凉”,就让仁宗欢悦不已。
家有大树好乘凉。在父亲的护佑下,晏小山的日子过得悠哉游哉。养成了疏放多情又,孤高自傲的性格。他不喜欢官场的虚于应酬,却喜欢在酒宴歌席中厮混,喝酒、唱曲,他嫌歌词俗滥,还自己动手填了不少词。
在当时,诗以言志,是正大堂皇的,词是诗之余,是歌舞厅里的消费品,不登大雅之堂的。他喜欢写词,被那些正人君子认为不务正业,也就不难理解了。
面对他的自甘堕落,老晏的门生,封疆大吏韩维规劝他:“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你要修德弃才,少炫耀那些文辞之美,多研究些经世致用的学问,小词毕竟不能治国呀,不要辜负大家伙的期望!
然而,晏小山的贵公子脾气根本听不进去,他仍旧我行我素,率性而为。
家里的摇钱树没有了,晏小山从云端,坠入凡尘,从繁花似锦的春天,坠入到清冷孤寂的冬季,昔日的王谢堂前燕,飞入到寻常百姓家。这巨大的落差,让他一时迷失了自己。他这种不知人间烟火为何物的富贵日子也戛然而止。以他的性格,任性孤高,又不屑于求人,日子过得越来越窘迫。
恰恰这时候,他的好友郑侠,又给他弄出了点乱子,郑侠因为画《流民图》被政府逮起来了,晏小山也因此被传唤。虽然没过多久就放出来了,但他的心已经变得沧桑而落寞了。
不管他后来落魄到什么样子,他在心理上都是居高临下的。苏东坡通过黄庭坚想见他,他干脆拒绝了:“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朝廷的那些高官,一大半是从我家时出去的,我都没有功夫去理他们,何况你。好在东坡不和他计较。
但蔡京就不一样了,他遣小晏的一个朋友来索求长短句,晏几道写了两首不痛不痒的《鹧鸪天》,一个字都不提及蔡京本人。蔡京对他不感冒,也就不难理解了。
他开始更加频频他出入沈廉叔、陈君龙等朋友府第,念念不忘他的女朋友莲、鸿、蘋、云,游走于裙裾之间。而他的每一次爱恋,总是毫无例外地属于“记得小苹初见”式的一见钟情。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一次见到小苹的时候,她身穿带心字的罗衣,裙裾飘飘,宛若仙子。纤纤素手在琵琶上轻抚,一支相思曲在眼前流淌。当时的明月似乎还在,而那个彩云一样的女子,却只有梦中才能见到了。
无数个夜晚,无数次宿醉,他都不曾忘记这个名叫小苹的女子。春天来了,带不来小苹的只言片语,只有无边的落花与微雨,将心中的思恋平息。是谁又在奏起琵琶,楼台帘幕低垂,一个人的思念深锁,却锁不住天上的一轮明月,小苹像一朵彩云、冉冉归去……
他宁愿在歌女身上付出真情,也不屑为炙手可热的权贵动一点脑筋。他用自己的清高,在现实和心灵之间筑了一道高篱,并沉溺其中。任生涯落魄,也不愿踏出半步。
黄庭坚归纳他有四痴:“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而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翻译成白话,就是说,这个人做官一直不顺利,但始终不肯趋奉依附权贵大老,这是第一痴;他写文章总是坚持自己格调,轻易不肯写一句歌功颂德的话,这又是一痴;他把万贯家财挥霍得干干净净,家人吃不饱、穿不暖,还一股满不在乎的样子,这又是一痴;别人怎样对不起他,他也不会记恨,信任一个人,永远不会怀疑对方会欺骗自己,这又是一痴。
晏小山是博爱,他对女性的挚爱,好像没有特点的对象。不光爱莲鸿苹云,只要是好女子,他都一往情深,他爱一个群体,或者说是爱一个性别:女性。
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放在缠绵悱恻的词和情深缘浅的爱上。“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伤心有很多种,独独他这一种是无法自救的。这样一个爱痴人说梦的词人,让人生出无尽的怜惜,也让人生出无尽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