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剧不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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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林琳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高跟鞋落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音,顺着风从远处一路飘过来,停顿在门口。一个迟疑的女声在敞开的院门外响起,“请问这是林大哥家吗?”
林琳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林大哥”。打她纪事起,镇上的街坊四邻,无论老的少的,都称呼父亲“林结巴”,父亲也不以为意。
一度,林琳以为那就是父亲的名字。小学三年级写命题作文“我的父亲”,开篇第一句,林琳写道——“我的爸爸叫林结巴”,语文老师找了她去办公室,很严肃地批评她把父亲的外号写在纸上,尽管语文老师也这么叫他。林琳很委屈,回家问了父亲,才知道,其实父亲有个好听的名字——林国远。
听见院门外的声音,林国远惊跳起来,膝盖重重地磕在了桌角上面,差点撞翻了刚刚端上桌的一盆冒着团团热气的疙瘩汤。
“你...你...吴...吴...吴...吴...芳姨回来了。”林国远急促起来更加磕巴的声音里,未经压制的激动一点点地散落在空气里。
林琳起身随着父亲迎了出去。
薄薄的暮色下,她看到一个挽着发髻、穿着浅蓝色小碎花旗袍、面容白皙姣好、身材玲珑娇小、仪态气质都很好的中年女人。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林国远搓着双手,难得地说话利索起来。
跟在身后走进灯光昏暗的堂屋,林琳好奇地打量这个看起来娇小温婉的陌生女人的背影。
“林大哥,我们都老了,儿女都那么大了。”
女人似乎百感交集。
“这个家好像一点都没有变,这张八仙桌还在。”
纤长白皙的手指来回摩挲着饭桌的一角。林琳这才注意到,她一直以为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划痕的地方,竟然刻着两个歪歪斜斜的字“远方”,不仔细找好角度看,还真是辨认不出来。
林国远进了里屋,悉悉索索多时,捧出来一个林琳从没见过的深褐色匣子。打开匣子,乍一看里面空荡荡的,只在匣子一角的墨绿色丝绒上,躺着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圆环形状的物件,好像是枚年头很长的戒指,颜色暗沉,毫无光泽,看不出本来的材质颜色。
“物...物...物归原...原...原主”,林国远说。
顷刻间,眼泪从陌生来客漂亮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林琳匆忙往嘴里扒了几口饭菜,又利索地把给奶奶盛好的饭菜端了过去,再哄着母亲回了里间,把堂屋留给了两个叙旧的人。
林琳装了一肚子的好奇,可是无人相询。
一个小时后,客人要走,掀开帘子进来告别。推让不过,林琳手里多出来了一个装了钱的厚信封。
林国远不安地搓着手,“这...这是做...做...什么。”
吴芳诚恳地说,“林大哥,收下吧,这十来年一直没能照顾你们,心里过意不去,这钱让丫头买些自己喜欢的衣服穿吧,正是爱美的年龄哪。”
林琳两手捏着一笔“巨款”,脸上飞起了一片绯红。
吴芳又说,“林大哥,明天我再带儿子来看你。”
“那...那...,不嫌...嫌弃...的话,来家吃...吃...吃晚饭”,灯光照在林国远古铜色、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张脸上,这一刻,有苍老,有宽慰,也有欢愉,还有期盼。
吴芳高兴起来,“当然不嫌弃!我还想请你们吃饭哪,没想到被你抢了先,十来年没吃过你做的饭了,还真是想念那一口。”
林琳的心思飘飘忽忽走远,猜不出父亲怎么会和这个气质出众的女人相熟。想问父亲,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请客,对于这样的一个家庭来说,还真是罕有的一件事。请那样一位似乎很尊贵的客人和她的儿子吃饭,就更加没有过了。从12岁起,林琳接过了给家里做饭的活儿,从此再也没有劳动过父母奶奶上灶台。一家四口的饭菜很简单,一年四季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些菜。请客,可让林琳着实犯了难。
“明晚我...我...我做饭,你...你别管。”
林国远好像读懂了女儿的心思,大包大揽地做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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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林父说他做饭,下午一放学,林琳还是不放心,撒丫子跑回家准备帮忙。
一进家门,林琳就呆住了。
八仙桌上,已经摆了好几盘凉菜,还有三、四个小盆里装着一些需要再加工的半成品菜。
那是一些林琳根本没有见过更不知道菜名的菜。即使只是装在各处已经掉了很多瓷的搪瓷盘子里,林琳也觉得,这些菜精致得就像是一件件艺术品,把人的眼神和口舌之欲都撩拨得无以复加。
可那个在灶台上忙碌的身影,分明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林国远啊。
林琳若有所思地招呼,“爸,我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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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带给林琳第二个震惊的,是跟在吴芳身后走进院门的那个人,她的邻桌,苟天宇。
“他是芳姨的儿子?!那么,芳姨就是.....街坊们议论的那个人。”
林琳在心里轻松推断出答案。
“可是,怎么看她也不像是给别人做情妇的人啊;再说父亲怎么会和这种人扯上瓜葛?”
林琳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按照母亲的安排,苟天宇礼貌又疏远地叫了林国远一声“林叔”,又去里屋招呼了林琳的母亲和奶奶。转过身,他打断了母亲的继续介绍,“不用介绍了,她是我同桌。”这下轮到大人们吃惊了。
林国远解下围裙,殷勤地张罗大家落了座。一坐下,林国远的眼睛就瞅住了苟天宇,一个劲地自语说,“像,像,真...像。”听着这话,苟天宇不自在地把头扭到一边,吴芳尴尬地笑着,林琳赶忙用脚轻轻踢了踢父亲示意。
两个年轻人被安排坐在一张长条凳上。同桌关系从学校延伸到家里,更加让人别扭。
“你喜欢吃什么菜,随便挟。”林琳低声客套。
“谢谢,我自己来。”
“还有,那天,谢谢你。”
苟天宇的声音低不可闻,林琳甚至以为是个幻觉。不过,这一刻林琳放下了心里的重负,甭管有钱没钱,坐在这个桌上的,都是这个镇上最卑微的人,想到这里,她心里好过多了。
的确像做梦一样。
一桌不甚真切的好饭菜,林琳不识滋味般地咽下。
林国远高兴得甚至准备了一斤小烧和吴芳对酌。
“林大哥,你的手艺还是那么好。”
“天宇,当年若不是你林叔,我们不会有今天。”
“天宇,幸好你林叔在,我还可以回来。”
“林大哥,我不知道老到哪一天,可以和孩子们聊聊从前。”
吴芳似乎醉了,又似乎没醉。酒精勾起了她的兴致,絮絮叨叨了整晚。
“林大哥,你说我是不是个坏女人?”
“你够了!咱们回家吧。”
天宇涨红了一张脸,忍无可忍地起身,拖了他母亲的手就要离开。
“天...天宇,对...对你妈...好点。”
“她不...不...不容易。”
“林琳,你...你...你...送他...们回家。”
林国远用掌心重重地拂过额头和眼睛。
“不用了。”
苟天宇的语气冰冷,拒人于门外。
青石板的路面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幽暗的光芒,林琳站在小院门口,目送那对母子的背影渐渐没入夜色。
- 未完待续 -
Endless
再艰难的日子
也无人死于心碎
文 | 剧不终
图 | 据CC0协议引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