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还记得那是我六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了陈佳佳。
那时候的她扎着一个干净清爽的马尾,穿着碎花的小裙子,像一个小天使,徜徉在黄昏的街头。
而作为孩子头的我当时正在玩着鞭炮,红色的小鞭炮带着金黄色的火苗,在我们身边炸响,那是一个孩子耳中最美妙的音乐。
我们相识的过程并不怎么友好,那时候的她在街头好奇的看着我们玩,我扔出的鞭炮正好不小心丢进了她旁边的泥水里,冲天的炸响吓坏了张佳佳,也让这个小天使变成了一只小花猫。
她哭哭啼啼的带着一身泥水回了家,而我也被爸妈的打狗棍法狠狠打了一顿屁股,叫声哭天喊地,响彻云霄。
据说,那天附近的邻居都以为我家在杀猪,为它集体默哀了好久。
后来她家成了我家的邻居,虽然时常见面,但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我看见她,屁股总是隐隐作痛。
她看见我,总是想起那穿了一天就光荣下岗的碎花小裙子。
我看她来气,她瞅我上火。
直到那年我结束了幼儿园的繁重学业,成功的升入了小学,我们才再次相遇。
没错,我们竟然分在了同一个班级。
她因为学习好成为了班长,为班级争光。
我因为学习差成为了学渣,给班级拖后腿。
她成为了父母眼里别人家乖巧懂事的孩子,而我也成为别的父母口中反面调皮捣蛋的榜样。
后来学校开展了“以优补差”的活动,作为常年牢牢占据倒数第一宝座的我当仁不让的成为了被帮扶的对象,对我早已绝望的班主任果断将我调到了陈佳佳的旁边,希望她能拯救一下我这颗败坏一锅好汤的老鼠屎。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心如死灰。
再见了,我上课偷看的漫画。
再见了,我上课偷吃的辣条。
再见了,我上课偷偷传递的小纸条。
我痛苦流涕,悲痛欲绝,肆意流淌的泪水打湿了我胸前鲜红的红领巾。
二
很多时候,我看着陈佳佳,脑海里总是时常想起我爸跟我说话的场景。
我爸常常喜欢跪在键盘上跟我聊天,跟我讲些历史小故事,从权倾朝野的宣太后聊到一统天下的女皇武则天,从艳绝天下的妲己聊到烽火戏诸侯的褒姒,有时还会顺便给我讲讲引起特洛伊之战的希腊美女海伦,而且每次讲完,都会由衷的感叹一声,说女人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
我很喜欢听他讲故事,虽然很多故事我都听不懂,但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我也不明白我爸为什么总喜欢跪在键盘上跟我讲故事。
他常常说是为了练就绝世武功,还喜欢念叨着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之类的古文,经常怂恿我跟他一块跪着,说是要把绝世武功传授给我,还总是神秘兮兮的告诫我不要跟我妈讲,说是我们老江家一脉单传的秘密,我心领神会,郑重的点了点头。
于是我妈就经常很奇怪的看到我兴高采烈的陪着我爸跪键盘。
后来我陪着我爸一起跪了很长时间,绝世武功没有练到多少,膝盖倒是天天隐隐作痛。
虽然我爸很不靠谱,但我还是感觉他说的有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女人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尤其是陈佳佳,蛮不讲理,还天天变着花样欺负我。
特别是我做了她的同桌后,我感觉我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她在我来的那天,特地拿小刀在我们中间划了一条三八线。
她拖着两条长长的鼻涕,郑重的跟我说:江小凡,你不许跨过这条三八线,你敢过来,我就拿钢笔戳你。
我开始不以为然,屡屡越界,后来就被钢笔戳了N次,胳膊上多了好几个钢笔印,白色的校服上全是蓝色的小斑点,我这才终于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忍不住跟她谈判。
我说:陈佳佳,你能不能不要戳我,我们已经不是一年级的小屁孩了,现在的我们已经二年级了,你可以成熟一点吗?这种幼稚的游戏我们不要再玩了好不好?
陈佳佳没有理我,看了看手上戴的小熊维尼手表,在笔记本上用清秀的字体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9:32 江小凡讲话
我气急败坏,说:陈佳佳,你这是公报私仇,你是在徇私枉法,你就是个大坏蛋,你小心哪天警察把你抓走,让你坐牢。
陈佳佳很生气,拿着钢笔又戳了我两下,然后在本子上又记下了我的恶行:
9:34 江小凡骂人
我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软塌塌的瘫在一旁,斗志全无。
三
因为陈佳佳,我失去了抄作业的权利,她还每天按时催我写作业,比我妈每天叫我起床还要积极。
我感觉心好累,不能上课捣蛋,不能偷吃零食,每天还要被她逼着写作业,受她欺凌。
年幼的我叼着一根巧克力棒,坐在操场上,45℃仰望湛蓝的天空,看着天上自由自在飘荡的云彩,心里写满了惆怅。
唉,可能这就是人生吧!
我深吸了一口巧克力棒,像在品味着一根雪茄烟,犹如一个忧郁的诗人,面对惨淡的人生,心中无限感慨。
而每当这个时候,陈佳佳总是不合时宜的跑出来,站在走廊上,用嘹亮的女高音向我喊道:江~小~凡,快~点~回~来~补~作~业。
每次听到她的声音,我脑壳就有点痛,也时常惋惜她生错了时代。要是在古代,她搞不好可以练就像狮吼功那样的绝世武功,然后叱咤江湖,快意恩仇,就不用在我这样的小喽啰上面费劲心思,浪费时间,逼着我写作业。
然而想象就是想象,现实依旧残酷,她还是那个讨人厌的班长,每天在作业这一块对我下着狠手。
有时候我不想搭理她,就装作没听见,继续高高兴兴地玩着玻璃弹珠,她就跑过来,揪着我的耳朵,把我像一条土狗一样拖回了教室。
我的小伙伴们在这个时候总是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围着我们大喊大叫:陈佳佳,江小凡,夫妻双双把家还。
陈佳佳气的直跺脚,黑着脸,更加使劲的揪着我耳朵,疼得我龇牙咧嘴直叫唤。
说实话,其实跟她做同桌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期末考试我成功的摘掉了倒数第一的标签,勉勉强强滑进了班级中游。
我还记得出成绩的那天,我的好兄弟,曾经的倒数第二,光荣的继承了我的衣钵,成为了班级的倒数第一。
那天他抱着我哭了好久,指责我背信弃义,不是共患难的好兄弟,闻者落泪,见者伤心,眼泪鼻涕甩了我一身。最终我还是付出了一包辣条的惨痛代价才堪堪取得了他的原谅。
四
当时的小学,鱼龙混杂,各种高年级的地痞小流氓常年徘徊在校门口,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叼着小卖部三块五的劣质香烟,跟小学生要保护费。
对于这些小流氓,警察是肯定不管的,人家哪有空管你十块八块的小事,老师们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好让家长们按时接送,免得孩子被小流氓勒索。
在那段时间里,这群小流氓是我们这群小学生的噩梦,也是我们的偶像。
我无数次羡慕的看着他们顶着时尚潮流的发型潇洒霸气的在门口堵着小孩要保护费,幻想着有一天能和他们相识,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耀武扬威。不过现实总是和幻想略微有些差距,我们相识了,我成为了他们勒索的对象。
那天我爸妈有事,没人来接我,我就一路蹦蹦跳跳的自己回家,刚走到一条巷子,顶着一头深蓝色头发的小流氓就带着几个小弟把我围了起来。
我听说过这个小流氓,是这片区域小流氓的头头,好像叫冷少。据说是什么葬爱家族的少爷,我感觉这个家族肯定快没落了,毕竟哪有什么大家族的少爷会沦落到跟小学生要保护费的地步。
冷少他们围成一个圈,把我罩在里面,一个满脸雀斑的小弟对着我吐了口烟圈,说:小子,借点钱花花。
我有点紧张,咽了口唾沫,两条腿吓得直打颤,结结巴巴的跟他们求饶说没我钱。
小流氓们冷笑了一声,直接动手,把我浑身搜了个遍,差点连内裤都翻了个顶朝天。最后终于从书包里翻出了吃剩的半袋辣条,还有一根快过期的棒棒糖。至于钱,不好意思,半毛也没有。
冷少含着那根棒棒糖,看着一贫如洗的我有些惊叹,说混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我这么穷的小学生,口袋里连一毛钱也没有。
我有些羞愧:对不起,我给小学生丢脸了。
冷少踹了我一脚,让我滚蛋,准备转移目标,认为我这穷鬼浪费了他们宝贵的时间。
后来,他们吹着口哨,嬉皮笑脸地拦下了同样父母没来接的陈佳佳。
他们露出猥琐的笑容,说:小妹妹,借点钱给哥哥们花花呗。没钱的话陪我们玩玩也是可以接受的哟。
陈佳佳气的脸色通红,直接伸手给了冷少一巴掌。
本来还在嬉皮笑脸的冷少脸色一变,捂着被打的半边脸,气急败坏的指挥旁边的小弟说把这个小娘们给我往死里打。
还在旁边的我急中生智,赶忙往旁边的垃圾堆跑,因为着急,中途还摔了一跤,头撞到了石头上,磕了我满脸血。
我急忙忙的站起来,从垃圾堆里捡起了一个破烂的拖把,往臭水沟里一蘸,带着一摊臭水的拖把犹如一把强化满级的神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给了我极大的自信。
我拿着拖把,心中升起无限豪气,此时的我犹如吕布在世,面对千军万马毫无惧色,风采卓然,当世无敌。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漫天彩霞的傍晚,我顶着满脸的血,用这柄方天画戟杀的他们四处逃窜,片甲不留,拯救陈佳佳于水火之中。
自此我一战成名,拖把哥的外号就此名扬天下,陪伴了我整个童年。
五
自从那次帮陈佳佳解围后,陈佳佳明显对我的态度好了不少,偶尔带点饼干话梅之类的小零食分给我,我也时常大方的请她吃辣条,双方的友谊突飞猛进。终于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她同意废除了三八线这一丧权辱国的规定。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老泪纵横,深深庆幸当时没有一走了之。
虽然双方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但还是没能让她在纪律方面对我手下留情,记名字的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的依旧都是我的大名,我还是隔三差五的被班主任赶到走廊罚站。
站的时间久了,我难免有些生气,有一天我被她记了好多次,被班主任在走廊上教训了好久,我回来后阴着脸,一天没理她。
那天正好我过生日,爸妈邀请了陈佳佳一家来吃蛋糕,在饭桌上我妈一个劲的夸着陈佳佳学习好,懂事又乖巧,不像我调皮捣蛋,一天不管就上房揭瓦。
我气坏了,端着蛋糕跑到院子的台阶上坐着,闷声吃着蛋糕。
陈佳佳也跟了过来,陪我坐着吃蛋糕,我没忍住,问她是不是讨厌我,为什么天天喜欢跟我作对。
她突然勃然大怒,使劲掐了一下我的胳膊,不解气又踹了我一脚,气呼呼的说如果我再说这样的话,她就再也不理我了。
我有些纳闷,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生气,明明我才是最惨的那一个好不好。不过我还是明智的闭上了嘴,生怕她一生气再划一道三八线,那样的话我的生活会更加苦逼。
好男不跟女斗,哼哼。我心里暗自嘟囔。
那天的夜空格外澄净,漫天繁星闪烁,如同细碎的流沙铺成的银河斜躺在青色的天宇上。远处悠然的钟声传来,伴着朦胧的月色,我们坐在一起仰望着璀璨的星空。
清凉的晚风悠悠的拂过,她有些困了,斜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转过头,闻见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悠远清淡却又沁人心脾。
宁静的星空下,无数的萤火肆意飞舞,我轻轻的抱着她,像拥抱了整个夏天。
六
2001年在我的记忆里是灰色的一年。那一年,我因为贪玩摔断了腿,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两个月。
在我住院期间,如果不用打针吃药,现在想起来还是很舒服的。至少不用早起上学,妈妈还每天变着花样做着好吃的,周围都是漂亮的护士小姐姐。
当然,如果陈佳佳不用隔三差五的过来给我补习功课,我想我的住院生活会更加美好。
每次陈佳佳过来,隔壁床的老大爷总是喜欢笑呵呵的打趣说小伙子,你看看,你的小老婆又来看你了,闹得我们满脸通红。
后来一天深夜,老大爷因为剧烈咳嗽,被送进了急救室,再也没有回来过,听我妈说好像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空气清新,鸟语花香,他生活的很幸福。
我偷偷羡慕了好久。
在病床上躺的时间长了,总是会很无聊的,特别是陈佳佳拿着数学书给我讲应用题的时候。
那时候的数学题很奇怪,在一个水池里,一根水管总是灌水,另一根水管总是放水,让我们求灌满水池需要多少时间。
我每次看到这种题目的时候就感觉很别扭,我妈常常教育我要节约水资源,只要我有一点浪费水源的举动,她能从天亮把我教育到天黑,能从没关水龙头讲到世界末日,完事还得语重心长的加一句:你,知道错了吗?
我赶忙点头如捣蒜,泪流满面,心里悔不当初,我,一个立志要成为奥特曼的男人,竟然差点成了导致世界灭亡的大坏蛋,实在是英雄中的耻辱。
所以我常常盯着这种数学题走神,想到如果我妈看到我用两根水管一边灌水,一边放水,我可能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而每次我走神的时候,陈佳佳总是喜欢用手指戳我胳膊,气呼呼的让我好好听课。
我有点不乐意,我还是个大病号,凭啥这样欺负我,但又仔细想想凭我现在的状态,连只小鸡估计都打不过,更别提在班里号称灭绝师太的陈佳佳,我明智的选择闭上了嘴。
说实话,如果陈佳佳不跟我讲题目的话,我还是很乐意看到她的。毕竟她有时候会给我带几本小说,讲完课还能顺便给我讲讲故事,给我看看她画的漫画。
不得不说,陈佳佳真的是个人才,除了学习超好,在画画的天赋上也甩开我八条街。我当时还是连个圆都画不好的可悲废柴,人家都已经可以画漫画了,还画得挺有意思的。
至今我还记得那个漫画,大致内容是讲述了关于一只土狗和一只小花猫的流浪冒险故事。
我作为她第一忠实铁粉,时常感叹内容不够看,想尽各种手段催更,但收效甚微。
我气急败坏,导致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那些拖更的作者都被我寄了刀片。
有一回,她正讲着题,我实在是困的不行,悄咪咪的睡着了,她没有戳醒我,只是轻轻帮我把被子往上盖了盖。
我不记得那时候睡了多久,只记得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外赤橙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我头昏脑涨,脑子里仿佛刚刚经历了一个无比冗长的噩梦。
我看着靠在窗边的陈佳佳,迷迷糊糊中惊奇的发现她竟然长出了一对金色的翅膀,变成一只蝴蝶飘飘然飞出了窗外。
我赶忙揉揉了眼睛,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场幻觉。
我看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陈佳佳,我刚刚看见你变成蝴蝶飞走了。
陈佳佳转过身,脸上带着笑,说:傻瓜,我是人,怎么会变成蝴蝶飞走。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那你不会离开我吧。
她没接话,转过身继续看着满天彩霞,外面橘黄色的日光透过窗户斜斜的打了进来,给站在窗边看晚霞的陈佳佳披上了一层蝉翼般的金纱。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回道:怎么会呢,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听了这话,我才终于安安心心的继续睡着。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陈佳佳。
妈妈说她报了很多辅导班,没空来看我。
可是等到我快出院的时候,妈妈又告诉我陈佳佳搬家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不相信,她明明说过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怎么会选择偷偷离开。
我怀疑妈妈在哄我,直到我踏遍了整个校园,转遍了整个小镇,再也没有找到她,我才迫不得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去哪了呢?她在远方会不会想着我?
我看着旁边空空如也的座位,在课堂上无聊的想着。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那一年,在小伙伴们的嘲笑中,她黑着脸,揪着我的耳朵,横穿了整个操场。
七
临近毕业的时候,她给我寄回了一个包裹,里面只有一本她自己画的那本漫画。
那天晚上,我抱着那本漫画,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我变成了一只土狗,她变成了一只花猫。我们携手穿过了荒芜的丛林,走出了广袤无垠的沙漠,在波澜壮阔的大海上披荆斩浪,历经了千辛万险,终于走到了北极,在皑皑白雪中一起靠在北极熊软软的肚皮上欣赏着美妙绝伦的极光。
在璀璨壮丽的极光洗礼下,小花猫长出了金色的翅膀,变成了美丽的蝴蝶飘飘然飞向了无边无际的星空。
我大骇,蹦蹦跳跳想抓住她,却无济于事。
我一边哭着一边大喊:陈佳佳,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她没回话,只是笑了笑,向我挥了挥手。
我仰望天穹,辽阔的天空中不知何时飞满了五颜六色的蝴蝶,她们扇动着薄纱般的翅膀,用最灿烂的笑容迎接着新伙伴的到来。
我没有再大哭大闹,我擦了擦眼泪,止住了鼻涕,用尽全身的力气挥动着手臂向她告别。
那一年,我12岁,那个教我数学题的女孩在我的青春里走丢了,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