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汤鸡
1、年轻时候,丈夫刘忘归给予的宠爱和安全感让凌雪很满足,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现实的观察,在凌雪内心的排序中,刘忘归逐渐被归于普通和平凡的行列。
2、 相反,跟老杨、王木君的沟通,可以充满乐趣,对方的赞赏是那种男人式的,尤其是王木君时不时带有性暗示的暧昧调侃,会给她带来充电般的开心和满足。
3、 刘忘归觉得凌雪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有些柔弱,没了平时跟自己说话的那种自然,好像只使出五分力在发声,声音中似乎还掺杂着柔和、歉意、臣服、感激等很多复杂的感觉。
4、 刘忘归听到,凌雪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小,不是那种告诉别人秘密时的小声,而是不由自主地降低气息量,声音中多了些许的鼻音,语气中有一些难为情,但是具有很强的亲和力,颇似跟亲密的爱人鼻尖相碰时说情话的声音。
5、 每次吵完架后,刘忘归都觉得自己像是得了场大病,疲惫无力,意识恍惚,久久不能恢复元气,什么都不想做。而凌雪每次吵完架都感觉神清气爽,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她觉得吵架正好是她发泄近期蓄积的负面情绪的机会,发泄了,就没事了,事情就过去了。由于是不同的心理感受,每次吵架结束,凌雪可以当着刘忘归的面看手机,刷电视剧,还会被剧情逗得哈哈大笑。而这种态度无疑给还沉浸在痛苦中的刘忘归伤口撒盐,但凌雪并不在意刘忘归是否还在痛苦中,她只觉得我没事儿了,他也应该没事儿了。
6、 回顾昨晚,凌雪也觉得有些话说得确实过激,但一如往常,她又认为吵架的时候就应该尽情发泄,想到刘忘归被自己的话刺激得发抖暴怒,但又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凌雪心里没有心疼,反而是一阵愉快和窃喜。
7、 正看着手机,王木君给凌雪打来电话。凌雪毫不迟疑地接了起来。王木君用惯常那种兄弟间调侃的语气跟凌雪聊天,幽默的语言让凌雪更加心境舒朗,直到逗得凌雪哈哈大笑,甚至用手拍打着床单,双脚挥舞在空中。响亮的笑声穿透屋门,子弹一样射进刘忘归的耳朵。这种笑声对于门外的刘忘归来说无异于恶魔的微笑,他不想猜测凌雪是有意还是无意,只是悲哀门内的这个女人怎能如此自私冷酷。
8、 室外艳阳高照,阳光像舞台照明灯一样晃得人睁不开眼,把一切照得白花花、亮闪闪。
9、 刘忘归突然感觉自己变成了那只下班路上偶遇的小花狗,蹲在街边,呆呆地看着与自己无关的光怪陆离、爱恨交织、物欲横流的世界,看着来来往往的一种叫做“人”的奇怪、自私、疯狂、有爱、有恨、欲望永远不能满足的动物。
10、 刘忘归呆滞地看着,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只剩下白茫茫刺眼的底色,这底色中,有一个清晰的影像:窗框中一个身着缤纷碎花长裙的美丽女子,她无忧无虑,快乐地打着电话。站在烈日炙烤下的刘忘归,阳光和高温洒遍全身,但他却觉得自己好似站在瓢泼大雨之中,孤悲凄凉。
11、 凌雪边吃饭边打电话,心情惬意的她无意一转头,看到窗外路对面那只“小花狗”。看到丈夫的样子,凌雪一下被震惊到了,那是一张苦痛的脸,那是一副摇摇欲坠的躯壳。她似乎一下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个在痛苦中挣扎的丈夫,想起自己还是一个妻子,看到曾经的阳光少年如此破败,一种人性本能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她停止了咀嚼,笑容凝固、消失,同时皱起眉头,表情变得悲伤、歉疚、难过,她眼睛盯着丈夫,嘴里好像跟电话那边说了一句话就放下了手机,她起身并快步走出,站在店门口停下了脚步。毒辣的阳光刺得凌雪睁不开眼睛,她收紧下巴,皱着眉头,撩开垂落的秀发。艳阳高照的时空下,唯独刘忘归站着的那一米见方的世界下着瓢泼大雨,丈夫像一只落汤鸡一样绝望地对视着另一双眼睛。
夫妻的相处中,与异性的交往永远是一个敏感地带。
刘忘归和凌雪经常会因为老杨和王木君这两位男士拌嘴,刘忘归细腻多虑,凌雪毫无顾忌,这种性格搭配让这个话题更加敏感,只要稍有涉及,总会引发一次不愉快。
老杨和王木君,这两个男人是凌雪生活中的重要角色。无论对于老杨的崇拜还是对王木君的需要,都让凌雪主动与他们保持密切的联系,并努力营造一种异性间微醺的氛围。
凌雪离不开被赞扬、被认可,尤其是异性的恭维和追捧,这是她维系个人信心的重要依靠之一。
年轻时候,丈夫刘忘归给予的宠爱和安全感让凌雪很满足,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现实的观察,在凌雪内心的排序中,刘忘归逐渐被归于普通和平凡的行列。
凌雪不能理解刘忘归为什么不像自己这么爱折腾,她梦想自己成为一个成功的老板,但同时,也在内心要求刘忘归的职位不断晋升,与自己匹配。可是,现在的凌雪认为刘忘归已经掉队了,与自己的差距越来越大。她不想等,也没有心情帮助刘忘归振作起来。当你不能奋力追赶,我只能独自向前。
凌雪经常跟刘忘归讲老杨和王木君的故事,他希望丈夫能向老杨这样的单身贵族,王木君这类小有成就的小商人看齐。可是凌雪的盘算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她始终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的观念都是对的,从没有一刻从刘忘归的视角出发去想一想自己的老公是否愿意成为那两个男人的样子。他更没有思考过丈夫为什么会从年轻时的朝气蓬勃变成现在的唯唯诺诺,他需要什么?他顾虑什么?他为什么总是小心翼翼?他到底害怕什么?凌雪只知道,自己的价值观是正确的,她也始终固执地认为,大概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吧。
凌雪准备买一辆新车,这件事她已经盘算了很久。家里只有一辆车,是刘忘归在用,平时刘忘归下班接她很不方便,二人的时间经常不能凑在一起,凌雪只能坐地铁或者打车。
之所以打定主意买车,是因为凌雪最近发了一笔财。她从王木君那里获得了几款网红女装的优质渠道,王木君以极低的价格给凌雪供货,这让凌雪在很短时间内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凌雪认为,这是王木君够朋友,对王木君充满了感激,具体怎么回报,她也没有想清楚,但是心里记得欠王木君一个人情。
凌雪买车的想法偶尔跟刘忘归提起,刘忘归当然是全力支持,但他并不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钱,能买什么价位的车。刘忘归每个月的工资都会按时上交,而凌雪的经营情况她从不告诉刘忘归,刘忘归也不想过问。
后来,凌雪看中了几款车型,但她没有再跟刘忘归商量,因为她觉得跟刘忘归交流总是没有劲头,虽然她说什么刘忘归都会赞同、支持,但凌雪总是觉得很乏味。相反,跟老杨、王木君的沟通,可以充满乐趣,对方的赞赏是那种男人式的,尤其是王木君时不时带有性暗示的暧昧调侃,会给她带来充电般的开心和满足。后来,每次遇到问题她都是跟老杨或王木君商量,在他们的参谋下,凌雪选定了让自己满意的款式。
凌雪本想一个人去提车,但考虑到这么大的开销独自完成,也觉得对丈夫不够尊重。于是在一个周六假期,她便叫上刘忘归一起去提车了。夫妻二人打车到4S店,路上,凌雪告诉刘忘归自己选中了哪款车,刘忘归听到着实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凌雪竟这么有钱。
到了店里,交钱,办手续,刘忘归也看到了凌雪的新车,高大强悍、霸气十足。凌雪不敢开,让刘忘归开着车,二人一道回家了。
路上,凌雪兴奋异常,看看这儿摸摸那儿,不停拿手机拍照,手机也一直嗡嗡地震动,那应该是收到微信信息的声音,凌雪时不时微笑、捂嘴笑、哈哈笑,一路笑个不停,就是没有跟刘忘归讲过一句话。刘忘归也替凌雪喜提新车开心,满脸笑容,但看到凌雪把身旁的丈夫当做空气一般,心脏有种梗堵的感觉。
把车安全开回了家,从车库到电梯,凌雪依然眼睛不离手机,不停回复着消息,脸上的笑容一刻也没有停止。进了家门,放下东西,凌雪坐在沙发上,拿起一个苹果啃了起来,这时凌雪的手机响了,凌雪接起电话,刚要开口,脑中像闪电一样闪现了一个念头,她没有像平时一样先叫出对方的名字,而是“嗯”了一声,在刘忘归看来,这是凌雪不想让他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刘忘归觉得凌雪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有些柔弱,没了平时跟自己说话的那种自然,好像只使出五分力在发声,声音中似乎还掺杂着柔和、歉意、臣服、感激等很多复杂的感觉。凌雪听着电话,很久没有回应,认真专注地听着,嘴里还含着一口苹果停止了咀嚼,看来对方在说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凌雪不停地用“嗯”“对”“知道了”等词语回应,过了很长时间,凌雪又恢复了笑容,恢复了咀嚼苹果,高兴地说:“知道了,这回终于知道怎么办了,谢谢哈……”接着凌雪又咬了一口苹果,似乎对方问了一句话,凌雪边嚼边说:“苹果啊,你要不要吃?哈哈。”这句话一出,刘忘归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直觉告诉他,电话那边是一个男士,而刘忘归最不希望的是老杨或者王木君中的任何一个,因为这两个人刘忘归都明确跟凌雪表达过“醋意”,虽然都以凌雪的嘲笑和不在乎结束,但刘忘归认为凌雪应该照顾一下丈夫的感受。
刘忘归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戴上耳机,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但耳机并没有放出声音。
刘忘归刚坐下,凌雪说笑着站了起来,本想走开,又发觉走开可能会让刘忘归认为是在躲避他。凌雪突然觉得很尴尬,只能通过不停地咬苹果来缓解是走是留的纠结。同时,她不由自主地转过身体,背向刘忘归。
刘忘归听到凌雪长时间地“嗯”了一声,好像对方问了一个问题,她不能很快回答,在谨慎地思考。凌雪想了很久,说:“最近可能不会,还没有计划,过段时间吧,有几个款式可能需要去一趟,过去跟设计师当面沟通一下。”凌雪应该是在谈生意上的事情,刘忘归猜想电话那边很可能是王木君,凌雪正在因为新车的某些问题在请教他,而对方在询问她最近有没有去北京的计划。
刘忘归听到,凌雪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小,不是那种告诉别人秘密时的小声,而是不由自主地降低气息量,声音中多了些许的鼻音,语气中有一些难为情,但是具有很强的亲和力,颇似跟亲密的爱人鼻尖相碰说情话的声音。
刘忘归听着凌雪的这种腔调,就像他和凌雪谈恋爱时候,二人浓情蜜意时的声音。本就发梗的心脏开始变得颤抖,一股寒流向四肢蔓延,愤怒的情绪在心里升腾。刘忘归脑中浮现着自己冲过去夺下凌雪的手机,冲电话那边大骂一声后把手机摔碎的场景。此刻的刘忘归没有理智的空间去想自己为什么会生气,应该平复心情,不要激动。他只觉得大脑变得空白,脸部的皮肤变得冰凉而紧绷。
凌雪有说有笑地和对方又聊了一会儿,不时柔声一笑。
“行,那就这样哈,谢谢你啦,杨哥,有时间来森西给我打电话哈……嗯,在呢……哦,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刚回来。没事没事,再见哈。”
老杨,原来是老杨。刘忘归猜错了,但也是他最反感的人。
刘忘归因为老杨的事情曾经跟凌雪有过平和的沟通,换来的却是凌雪的嘲笑和满不在乎。他也曾很严肃地告诉凌雪不希望她和老杨走得太近,换来凌雪的回应是:“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不需要你指手画脚”、“如果你真觉得自己不如他,你应该把自己做得更好,而不是限制我来换取你的安全。”,他和凌雪也为此有过激烈地争吵,收到的回应是:“你跟我的差距已经不是一条街两条街了!”“我也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
总之,在凌雪看来,他跟老杨之间是亲密的友谊,但绝没有越界之事,丈夫的怀疑是侮辱自己的人格,所以凌雪从头至尾从没有因为老杨的事情内疚或者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因此在刘忘归醋意大发之时,她从没有试图从刘忘归的角度去思考自己的丈夫为何吃醋。
凌雪没有考虑过自己应该做什么,她只觉得这都是刘忘归自己的事情,需要刘忘归自己来改变。她没有考虑过,如果丈夫自卑她应该帮助丈夫建立信心,用更加温暖的关怀和爱护帮助他消除疑虑;如果因为自己的举动让老公不舒服,她可以改变一些做法或适当回避,因为这是一对夫妻本该相互体贴的最基本的要求。可是,以上这些假设都基于一个前提,那就是,她还爱着刘忘归。
凌雪总是认为,我没有错,你怀疑我,我应该向你反击,你要告诉我,你错怪我了,否则我没完。凌雪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凡事要先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考虑这件事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和损失。一件事情是否会给别人造成损失,是否要替别人着想,是否要帮助别人,那也是建立在先看清自己将会失去什么的前提下,正如凌雪无数次跟刘忘归讲的“人,要首先爱自己。”
刘忘归在争吵中总是大脑一片空白,总是被凌雪牵着走。他不能冷静地思考如何跟凌雪去讲道理,因为凌雪无限的攻击、犀利的言辞、清晰的思路、诡辩的技能总是会打乱刘忘归的思路。事后,刘忘归经常去想,我为什么不去反问凌雪,“如果换位思考,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会作何感想?”很可惜,这都是事后的反思。在没有争吵的时候,刘忘归总是因为不想破坏气愤而放弃提问。而在吵架中问出这个问题时,凌雪可以轻松地以“你随便”化解掉,然后刘忘归又无话可说了。
刘忘归一直期待凌雪能在吵架之后,双方都情绪平复了,说出哪怕一句温暖的话,或者从丈夫角度出发关心的话。比如“我知道你也很不舒服”“这不怪你,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也有错误,我们一起改正”“老公,我还是一直爱你的,我们要好好生活下去”。所有这些话,刘忘归都曾经想象过,如果凌雪说出来自己会怎么样。刘忘归觉得自己一定会哭出声来,感激不尽。可这只是想像而已,现实中他一次都没有体会过这种并不算特别过分的要求,从没有体验过自己最期望的温暖。
每次吵完架后,刘忘归都觉得自己像是得了场大病,疲惫无力,意识恍惚,久久不能恢复元气,什么都不想做。
而凌雪每次吵完架都感觉神清气爽,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她觉得吵架正好是她发泄近期蓄积的负面情绪的机会,发泄了,就没事了,事情就过去了。
由于是不同的心理感受,每次吵架结束,凌雪可以当着刘忘归的面看手机,刷电视剧,还会被剧情逗得哈哈大笑。而这种态度无疑给还沉浸在痛苦中的刘忘归伤口撒盐,但凌雪并不在意刘忘归是否还在痛苦中,她只觉得我没事儿了,他也应该没事儿了。
所以,每次吵完架,凌雪都是一如往初,毫不影响自己的工作生活。她可以刚吵完就投入工作,没有平复情绪的过程。凌雪也不是不想关心刘忘归,只是她认为没有必要。因为凌雪只会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觉得自己发泄了,痛快了,丈夫的感受应该跟我是一样的。
凌雪在吵完架后可以立马跟刘忘归转换任何话题而不带情绪,她认为刘忘归也应该如此,当她看到刘忘归此后几天闷闷不乐,会认为老公一定是工作上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她从不会想到是因为吵架给老公造成了伤害。
凌雪毫不在意和刘忘归吵架,甚至有些“上瘾”,每当她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就特别想故意找茬,发泄一下,这种发泄会带来心理上的快感。
凌雪的这种心态加剧了刘忘归对吵架的高度敏感,他认为每当有一丝丝的风吹草动,都会引来暴风骤雨,自己怎么做都不能遏制凌雪想把事情闹大的企图。吵架似乎成了凌雪维持好心情的毒药,每吃上一剂,都可以从打败别人的胜利中获得快感和满足,凌雪对此的依赖让她顾不得思考自己对丈夫造成了多么深刻的伤害。
每次“暴风雨”过后刘忘归的内心不是雨过天晴、云开雾散,而是滔天洪水无处倾泻,只能向自己的内心涌进。他觉得自己情绪的堤坝已经极其脆弱,没人帮助他泄洪、修复、加固,凌雪做的只是不断地蚕食,却毫不自知。
刘忘归也曾经在心平气和的时候告诉过凌雪,下次吵架的时候不要那么刺激人,我们都从对方的角度去心疼些对方。但这个时候,凌雪总会告诉刘忘归,“吵架时候的话不算数”,“吵架说的都是气话,谁会心平气和啊”,“你不也是跟我对着干吗?”“我考虑你,那你考虑我了吗?”“你别没事找事啊”。刘忘归想再去表达想法,但已经意识到危险,再说下去又会演变成吵架,他只能放弃。
凌雪挂掉老杨的电话,心里也稍有歉意,自己跟老杨这么开心地聊天,老公就坐在旁边,而且老公的情绪好像并不怎么好。可当她转头看到刘忘归戴着耳机,就一切释然了。心想老公应该什么都没听到。凌雪总是能让自己很快从压抑中解脱出来。
凌雪刚要走开,刘忘归若无其事地问:“老杨还在上海呢?”
凌雪一愣,笑了,“我以为你听歌呢。哪有啊,他又跑到北京去了,还真能折腾。”
“他还一个人?还没结婚那。”
“是呢,他呀,对自己要求太高,对别人要求也高。唉,我真拿他没办法。”凌雪既像是回答刘忘归,也像是自言自语,语气就像评价自己的一个家人。
刘忘归觉得凌雪的话听起来非常怪异,尤其是“我真拿他没办法”中的“我”,听起来就像是凌雪对老杨有无限的责任感。他认为老婆不应该当着自己的面这样亲密地评价另一个男士,夫妻间应该考虑到对方对自己说出的话的接受程度,当面评价自己崇拜的异性,的确会引起对方的不适,何况,自己曾经跟凌雪说过这个问题。
刘忘归想起自己车祸不久躺在家里,凌雪独自去和老杨看戏的事情,再看看凌雪现在对老杨的态度,感到一种挑衅的意味。这种挑衅让刘忘归内心深层的那种男人的自尊受到了严重的践踏。刘忘归联想到,凌雪这些行为背后是对自己的不在意和不尊重,这种挑衅的背后是凌雪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一想到这些,刘忘归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了,失去理智的他脱口而出:“对别人要求高,那对你要求高不高?”
刘忘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但还是听出有些颤抖、愤怒,还有些可怜,像是一个离婚男人询问已经再婚的前妻的口气。
凌雪感觉到丈夫的语气不对,她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可能让刘忘归不舒服了。再回顾一下刚才的举动,是不是自己跟老杨聊天表现得太亲密了?凌雪想想刚才的自己,内心确实是激动兴奋的。
凌雪的第一反应不是去缓解紧张的气氛,而是迅速在脑中搜集素材,本能地巩固自己心中那个坚定的信念“我没错,都是别人的错”。她的大脑飞速运转,与其说是“搜集”不如说是“提取”,提取自己心里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我自己赚钱买车,又没用你的一分钱”“遇到问题你什么忙都帮不上,我还不能找别人帮忙吗”“我买了新车不应该开心吗?”“你什么时候能像别人老公一样给我也买一辆车?”这些在凌雪脑子中盘旋已久的话让她倍感安全,甚至有些愉悦,终于有机会可以说出来了。
凌雪笑了,笑中带着刘忘归最讨厌的轻蔑以及挑衅,“还行吧。你觉得呢?”说完凌雪略微睁大眼睛,歪着头俯视刘忘归,像极了格斗比赛称重后注视对手的眼神。
刘忘归嗅到了凌雪浓烈的攻击气味,他很怕,但又不得不迎战,他明白,此时已经无法挽回,不迎接会更加痛苦,又一次的世界坍塌即将来临,面对利刃凛凛的深坑,刘忘归不得不又一次痛苦的逼自己跳进去……
凌晨两点,刘忘归坐在卧室地上,泪痕条条,心如刀绞。那种强烈到无以复加的羞辱、挫败重重地压在心头喘不过气,又一次毫不意外的惨烈的冲突撕扯着刘忘归。他特别期待正趴在床上呼呼大睡并微微打鼾的凌雪睁眼看一看自己,哪怕说一声“赶快睡觉吧”,他也会稍有安慰。
刘忘归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受虐倾向?为什么自己不能在冲突中果断地走开?每次争吵对于刘忘归来说受到的刺激和打击实在难以承受,他在情绪崩溃的情况下无数次想从楼上纵身跳下结束这痛苦无望的生活。自己为什么明知痛苦却不离开,而是一次次地冲向刀锋?可能是因为自己把每次的绝望都当做希望,一直在期盼凌雪能够转变,获得她的关心和温暖。刘忘归能意识到,心中那团火苗一直在坚韧地燃烧,尤其是在自己情绪崩溃的时候,那是自己最希望得到关心的时候,他觉得只要凌雪有一次这样做,他就能重新恢复勇气和希望,他觉得这也是凌雪的机会,一次让两个人都再次火热阳光起来的机会。但是,记忆中好像寻找不到这样的温暖时刻。
他能想起凌雪的好,但那都是在毫无纷争的日子里,凌雪高兴的时候总喜欢给刘忘归买衣服,而且买各种不同风格的衣服,有的还十分夸张。所以每到周末,刘忘归都会穿上他自己认为的奇装异服。
但是这些关心对刘忘归来说并不会带来什么美好记忆,刘忘归始终相信“患难见真情”。他认为每个人最需要情感支持是在失落无助的时候,自己也不例外。他十分能够共情那些失落、哭泣、失败的人的心理感受,特别愿意在别人失意的时候送上鼓励和理解,伸出援手。比如凌雪在情绪不好的时候,刘忘归总是觉得十分心疼,愿意做凌雪让他做的所有事,但凌雪总是没有积极的回应。在争吵的时候,他总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攻击凌雪、贬损凌雪,只表达自己的痛苦。他多么希望凌雪也能够这样做,但事实却恰恰相反。
在刘忘归的印象中,每当吵架的时候,凌雪就像挥舞着屠刀的怪兽,把自己当做猎物一样肆意切割。即使自己已经求饶,她依然不会停止。她决定停手饶恕你的准则是自己是否尽兴。
凌雪翻了个身,刘忘归故意叹了口气希望凌雪能够听到,睁眼看看自己。但是,没过几秒钟凌雪又打起了轻轻的鼾声。
刘忘归真的觉得生活没有什么意义了。他绝望地在想,每个人对婚姻是不是都有向往的目标?应该是的。自己有吗?当然有。他渴望安静,互相欣赏,毫无条件爱着对方的夫妻关系,他认为真正的爱人心中一定有一句话:“你就是最好的,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在凌雪心中,爱当然是婚姻必要的因素但不是基础,爱不可能是永存的,而是在相互的价值中滋生出来。婚姻真正的基础,是相互的利益。一方对另一方如果没了价值,爱就会不断稀释直到消失。
刘忘归昏昏沉沉看到窗户的颜色从漆黑变成深灰,屋里只有从窗外投射到床上一小块惨白月光是亮的,其他地方昏暗一片。他感到自己的腰变成了一块铁板,僵硬而疼痛。
天快亮了,刘忘归估计凌雪快醒了,为了不引起尴尬,他艰难地从地板上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和衣而卧,脸向着外面。
昏昏沉沉中刘忘归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在一阵脚步声中刘忘归醒了过来。他听见马桶冲水的声音,牙刷撞击杯子的声音,接着脚步声向客厅走来,刘忘归微闭着眼,他期待着凌雪看到自己在沙发上和衣而卧能够过来关心一下。只见凌雪穿着睡衣走到客厅,先是走向厨房,打开冰箱翻了翻,关上门。接着转身向沙发方向走来。刘忘归心跳加速,期待看到凌雪站立、思索,坐到自己身边,关怀,道歉,然后自己会躺着攥住凌雪的手,感动,拥抱,一切释然。然而……
凌雪走过沙发,没有丝毫停留,从眼缝中,刘忘归看到凌雪一直昂着头,面无表情,眼睛甚至没有瞥向沙发一眼。她径直走进阳台,能听到她扒拉着晾衣架上的衣服,接着又走出来,趿拉着拖鞋回到卧室,关上门,关门的声音不轻不重,和平时一模一样。但就是这种平常,让刘忘归感觉到无限的失望,悲凉。生活,确实毫无意义。冷漠,确实是人的本性之一。
刘忘归躺在沙发上,双目无神,毫无焦点。这是七月一个周日的上午,阳光明媚,窗外绿意盎然,鸟叫虫鸣。马路上,车流声越来越大,轿车、卡车等各种车辆的疾驰声、鸣笛声此起彼伏。隐隐能够听到远处传来广场舞音箱发出的节奏欢快的音乐,孩子们的玩闹声、哭笑声在楼宇间回荡。随着太阳的升高,热气在一点点涌入室内。外面如此喧嚣,但刘忘归的家,客厅、卧室被一扇卧室门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刘忘归依然保持那个姿势,躺在沙发上,毫无表情。泪痕像干枯的河道一样刻在脸上,边缘参差不齐,“河道中”还残留着细细渣渣的微小结晶颗粒。刘忘归失望至极,痛苦至极,压抑至极。对生活充满了怀疑和否定,对自己充满了无感和落寞。
他问自己:我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好像没有了。现在的苦楚生活如何才能逃开呢?我已无法忍受。离婚吗?不可能啊,离婚还要经受多少像昨天以及过往那种折磨?我应付的了吗?应付不了。一死了之吗?我真的很想很想。但那样做凌雪怎么办?我妈怎么办?她们以后怎么生活?
刘忘归内心深深叹一口气,继续跟自己对话:如果我现在是只身一人该有多好啊,我真想遁入空门,远离尘世,真的,真的很想。我真想背起行囊,走入无人区在荒原、密林、古山中生活。真的,真的很想。我好想逃离,真的太难受了。
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刘忘归的内心在哭喊,谁能过来摸一摸我的脸颊?
在冰箱和阳台拿完东西的凌雪再次走进洗手间,开始冲澡、精心护理皮肤。一番收拾后,她换上散发着馨香的内衣,打开空调,抱起冰箱里拿出的吃食,干干净净、香喷喷地躺在柔软的床上。大口吃着面包、喝着牛奶、咬着苹果、看着手机。她时而和店里的员工沟通,时而被手机里影视剧的剧情深深吸引。凌雪早已跳出了昨晚争吵的影响,躺在冰爽的房间里,身心轻快、香气宜人。
刚才经过沙发时,看到刘忘归像狗似地蜷缩着,凌雪不认为丈夫一夜未眠,而只是在沙发上睡了一夜。她没有难过和心疼,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在装可怜,求安慰,一种逆反、报复的念头从心底里冒出来:你越想求安慰,我越是不想安慰你,谁叫你冒犯我了。她感受不到此刻刘忘归冰凉的内心到底多么无望和难受。
回顾昨晚,凌雪也觉得有些话说得确实过激,但一如往常,她又认为吵架的时候就应该尽情发泄,想到刘忘归被自己的话刺激得发抖暴怒,但又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凌雪心里没有心疼,反而是一阵愉快和窃喜。
凌雪认为,人都应该为自己着想,不应该让自己这么难受。我已经不难受了,你也应该不难受了。所以,你现在的状态都是在表演给我看,我才不会那么傻被你操控。
凌雪认为每个人都是以自己为中心思考问题的,因为她就是这样做的。她不认为刘忘归的难过是因为对自己的在乎,只觉得刘忘归有点小题大做。
此刻,凌雪只想本能的远离不适,吃、玩、聊,只要能让自己开心的事她都尽量去做。她认为,刘忘归现在也应该这样做。你不做,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不见为净,卧室的门可以隔绝这个世界。凌雪总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合理的理由,推脱掉内心的压力,让自己轻松起来。
正看着手机,王木君给凌雪打来电话。凌雪毫不迟疑地接了起来。王木君用惯常那种兄弟间调侃的语气跟凌雪聊天,幽默的语言让凌雪更加心境舒朗,直到逗得凌雪哈哈大笑,甚至用手拍打着床单,双脚挥舞在空中。响亮的笑声穿透屋门,子弹一样射进刘忘归的耳朵。
这种笑声对于门外的刘忘归来说无异于恶魔的微笑,他不想猜测凌雪是有意还是无意,只是悲哀门内的这个女人怎能如此自私冷酷。
刘忘归脑中幻想着一个场景,他一脚踹开屋门,门锁位置的木质门框被扯烂,他一把夺过凌雪的手机并摔碎在地板上,质问凌雪:你作为一个妻子,难道不应该关心一下正在痛苦中煎熬的丈夫吗?这个要求过分吗?为什么我这么痛苦,你却在这里和没事人一样跟别人聊天,还这么开心地大笑?你是在故意证明什么吗?我就这么不值得被关爱吗?
愤怒的情绪像被火焰枪灼烧的铁块一样逐渐冒烟、变红,可又很快黯淡下来。刘忘归一想到凌雪会更暴戾的回击,用昨晚那些诸如“无能、没钱、邋遢、不思进取、不如自己赚得多”这些让自己毫无还手之力的理由攻击自己的时候,他就停止了幻想。愤怒的降温并不能让刘忘归心安,反而是更加纠结和痛苦的折磨。
此时,刘忘归真的对生活没有了希望,觉得最后的稻草已经抓不住了。他有一种走到阳台一跃而下的冲动,也许那样就一切安静、彻底逃避了。两个声音在脑子中争吵,一个是痛苦地忍受人间,一个是决绝地逃避世界,崩溃的心态让刘忘归不能控制满脑子乱飞的疯狂思绪。
一个上午,刘忘归就在沙发上蜷缩着,一动不动,四肢渐渐麻木,临近中午的时候,刘忘归听到凌雪的房间里,时而是长久的悄无声息,时而发出打电话、发语音的声音,但像早上那种放肆的大笑没有再发生过。刘忘归觉得剧烈跳动的心慢慢平复了,饥饿感却越来越明显地袭来。
刘忘归不知现在该如何收场,午饭怎么解决?他不想走近卧室跟凌雪沟通,他不想看到凌雪毫不在乎的样子,更不想再遭受凌雪的反问、冷漠、调侃,他不能再承受更大的打击,怕自己做出什么情绪失控的错事。他更想让凌雪来主动找自己,因为自己绝不会冷漠或不给凌雪台阶,自从和凌雪相识,刘忘归从没有这样做过,他会珍惜一切机会重归于好,结束不和谐的气氛。
刚过十二点,刘忘归听到凌雪房间有了走动的声音,不一会儿,他看到凌雪穿了一身缤纷碎花长裙,目不斜视地走过客厅,穿鞋,关门,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就像她独自在家要出门的样子。
那正常的关门声像是给刘忘归重重一击,他想要看看凌雪要去哪儿。去店里?但新车的钥匙凌雪并没有拿,还在茶几上。难道她要打车去吗?难道是一个人出去吃午饭了?应该不会。
刘忘归走到门口,听到电梯门关上的声音,自己赶忙穿上衣服,跟了出去。
饥肠辘辘的刘忘归十分憔悴,没有力气,恍惚地跟着凌雪。室外艳阳高照,阳光像舞台照明灯一样晃得人睁不开眼,把一切照得白花花、亮闪闪。刘忘归看到凌雪打着遮阳伞,没有走向小区正门而是向侧门走去。这是他们平时散步的方向,可以通向小区的背街,那里有很多店铺。
凌雪穿过小区侧门,径直走向了她最经常去的那家西餐店,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刘忘归没有跟进去,呆呆地站在马路另一侧,看着橱窗里干净漂亮的妻子。
刘忘归突然感觉自己变成了那只下班路上偶遇的小花狗,蹲在街边,呆呆地看着与自己无关的光怪陆离、爱恨交织、物欲横流的世界,看着来来往往的一种叫做“人”的奇怪、自私、疯狂、有爱、有恨、欲望永远不能满足的动物。
凌雪坐在窗边,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手机,不停地回复消息,时而微笑、时而捂嘴、时而梳理一下垂落的头发。不一会儿,饭上来了,凌雪大口地吃着。吃了几口,凌雪看了一眼手机,应该是来电话了。她赶忙抽出一张纸巾擦擦嘴,甩了一甩头发,腾出耳朵,接起了电话。凌雪的表情是开心的,快乐的,无忧忧虑的,时而摇头、时而点头,时而哈哈大笑,兴起时还做着手势指指点点。
刘忘归呆滞地看着,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只剩下白茫茫刺眼的底色,这底色中,有一个清晰的影像:窗框中一个身着缤纷碎花长裙的美丽女子,她无忧无虑,快乐地打着电话。站在烈日炙烤下的刘忘归,阳光和高温洒遍全身,但他却觉得自己好似站在瓢泼大雨之中,孤悲凄凉。
刘忘归很不理解,妻子为什么可以这么从容地从昨晚的争吵中走出,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地无视丈夫?他不清楚凌雪会不会为她昨晚对丈夫的贬低羞辱感到愧疚?是不是知道丈夫在卧室的地板上坐了一夜?他不理解凌雪怎么可以做到一如往常地梳洗打扮,在房间里吃零食、工作、聊天、大笑,完全无视她以外的世界。他不理解凌雪是在什么观念的驱动下,让她可以在午饭的饭点准时走出房门,独自来到自己喜欢的那家店里,看不出丝毫的心情不佳,大口吃着午餐,开心打着电话。她那么从容不迫,而我在哪里?我在凌雪的心里吗?凌雪到底在做什么?是故意的吗?为什么这么不在乎爱你的人?我有那么不值得心疼吗?
凌雪边吃饭边打电话,心情惬意的她无意一转头,看到窗外路对面那只“小花狗”。看到丈夫的样子,凌雪一下被震惊到了,那是一张苦痛的脸,那是一副摇摇欲坠的躯壳。她似乎一下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个在痛苦中挣扎的丈夫,想起自己还是一个妻子,看到曾经的阳光少年如此破败,一种人性本能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她停止了咀嚼,笑容凝固、消失,同时皱起眉头,表情变得悲伤、歉疚、难过,她眼睛盯着丈夫,嘴里好像跟电话那边说了一句话就放下了手机,她起身并快步走出,站在店门口停下了脚步。毒辣的阳光刺得凌雪睁不开眼睛,她收紧下巴,皱着眉头,撩开垂落的秀发。艳阳高照的时空下,唯独刘忘归站着的那一米见方的世界下着瓢泼大雨,丈夫像一只落汤鸡一样绝望地对视着另一双眼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