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辜负午后的冬日暖阳,便漫步到一墙之隔的孟庙。
迈进大门的霎那,蓦然进入另一境界。一门之隔,隔出了古与今、远与近、沉迷与超脱、嘈杂与宁静。
岁寒然后知其后凋的松柏,俨然一位位不知跨过几多世纪的沧桑老者,静穆地肃立道旁,一任暖暖的细细的冬阳透过松针将身影铺洒到地上,印出随意却又颇具匠心的淡色地毯。间或有鸟儿飞过,有暖冬的风儿吹过,在这黄晕晕的色调里,即使鸟鸣也脆得清静,即使风吹金黄树叶的声音在飒飒中少了些许苍凉,多了几许轻柔,更不用说落叶在明媚阳光里飘飞时丝帛一般滑润的味道。
好书不厌百回读,好景不厌百次寻。孟庙是我久寻不厌的去处。其实,这里的一切,早存在心里,那殿那门那廊,那甬道两旁的松柏流苏以及银杏,那透过浓密树叶望去的辽远天空,都熟得不能再熟。
几年前,当我第一次走进这座古老所在时,第一眼看到马上就心有所动的是流苏。以前我只知道流苏是种装饰,帝王或官宦所喜爱,有时垂在皇冠上,有时有缀在腰间的美玉上,总之不是百姓之物。后来,读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知道有个叫白流苏中年女人,瘦瘦的,很有个性,名字有个性,追求爱情更个性,愈觉这名字好艳。
阳春四月,万物吐翠,走进孟庙,知道了流苏是一种树、诗一般的树,开一种花、梦一般的花。她又叫四月雪、萝卜丝花!
她虽然枝干挺拔伟岸,高的有十几米,矮的也在七八米左右,罩下很大一片绿荫,可毫不招摇,像娴静的淑女,任春风拂着面颊,只微微颔首。初夏花季正盛的时节,我常来看她,满树白花,远望如雪,刚还怦怦乱跳的心,给那飘飞的雪沉静下来,平缓下来。常仰首谛听花雨的细语,若有若无,若近若远,飘荡在空中,像儿时的梦。
这个冬日的午后,徜徉在孟庙。我知道流苏的花季早过了太久太久,枝干上只余了夏风吹拂、秋雨缠绵后的淡黄叶片,叶脉经了时光的洗礼,无论纤细还是弯粗都像雕刻一样清晰。
世间万物,都如流水,看到的就是过去的,任你用手去挽、用心去忆,挽到手的、沉到心的总归是过去、总归是回忆。流苏也一样,美只在瞬间,再回首,已转眼成梦!虽则如此,还是无人不想留住那段美好,北宋苏东坡喜爱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居然彻夜不眠,企图留住海棠天亮即逝的艳丽,虽则爱花之心可嘉,却也痴态可掬,见出童心未泯。
这个冬日的午后,我为银杏而来,这正是赏看银杏的好时节。
沿着孟庙中轴线,穿过苍松翠柏,步入斋戒门,致严堂前有两株银杏树,植于元代。两树左雌右雄,分列门的两旁,经过七百余年的历史沧桑,而今依旧傲然挺立,高可参天,树荫斑驳,铺满庭院。
银杏树我倒是见过很多,他们大多长在庙宇深山或旧宅大院,很少光顾升斗小民之家。想想也是,这样巨大的树冠,这样的厚积薄发,哪个平头百姓家能养得起。百姓种树,除遮阴蔽日外,更多存有“十年树木”贴补家用的“功利心”!故偶或见到的银杏多在山里庙里或远离市井人间之处,像郯城的银杏之最,像泰山东麓玉泉寺院落前的两株,像岱庙天贶殿后院的几株……
冬日的午后,阳光很好,银杏叶漫天飞舞,硬生生将冬寒驱赶得一点影子都不见了,留下的只是飘飞的诗、洋溢的梦。落到地上,风过处,层层叠叠,成片成堆地排列着,像在列队等着游人检阅:看我等舞姿何等轻盈,看我等舞毕归来又是何等的淡定……只是这样的午后,这样的小城,人们多在午休,或是品茶,或是闲聊,少有人在此闲步。
抬头望望,银杏树像矫健的将军一样,昂首挺立,他们见过大元的天空、大明的天空、大清的天空,自然也见过民国军阀混战时的天空,但无论什么样的天空,不变的是他们叶落了结果,果落了再生,周而复始,无语地凝视着人世的变幻。他们在静穆中积蓄着力量,在积蓄力量燃烧着生命篝火,一任生命之力在奔腾着。
风吹银杏,枝叶婆娑,金属之音铮铮作响,是流动的不屈的宣言。
透过银杏密荫的缝隙,眼前呈现天空各式各样,有的像三角形,有的四边参差,有的呈菱形,有的五角形,有的像花,有的像鸟,有的如兽。人生亦如树荫,在生活五彩的涂抹下,呈现着各异的姿态。还是东坡居士“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说得好,一切的差异都与角度、深度、广度或景深相关,都是内心的观照。
站在敞亮的院落里,伸开双臂,高举向天,很想像飞天一样腾空而起,在俯瞰中体味流动的静谧。
站在棂星门里,向外窥望时,一女士修身玉立,短发过耳,自然向后飘去,正手端相机,或许正等着那片落叶进入镜头,或许正等着晃动着的树叶间透过的那缕阳光,或许透过时空在寻觅亚圣当年“虽千万人,吾其往矣”的那份豪气,又或许悬想皑皑白雪之中松柏那挺立的英姿……
流苏的青春之气,银杏的成熟饱满之气,苍松翠柏的执着之气,守着不同的季节,持着不同的秉性,一样在时光不居的转换中流动着、呼吸着、欢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