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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杨曦,年方十五,上月中旬随师父来到京都,在南城老街的悦来酒馆做伙计,师父在后院当杂役。
从我记事起,就随师父浪迹天涯。我隐约记得年幼时被人追杀,师父带着我一路逃亡,逃到塞外。
师父在苍茫的草原上教我练剑,他不告知剑法名称,也不讲解招式,只演示给我看,让我自己悟,悟到多少算多少。师父言语少,通常一天说不了几个字。七年后,当我一剑削平一座小山坡时,师父破天荒地说了十五个字。
——想不到簪缨世家竟出了个武学奇才!
师父命我收拾行李,去京城。入关路上,我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听到许许多多故事。茶馆里,酒肆中,人们总爱说上一段江湖传奇。
比如十年前华山论剑,游龙剑客剑挫群雄,眼瞅着天下第一手到擒来,却被一个寂寂无名的青年打败。论剑前没人见过那位一剑惊神的卫淙,以后也没人见过,仿佛他只为那次论剑昙花一现。天下第二的游龙剑客谢天华与天下第九的鸣凤女剑客叶茵结为伉俪,仗剑江湖、行侠仗义,龙凤侠侣的名号响彻武林。然而仅仅过了一年,这对侠名远扬的璧人也销声匿迹。天下第三的飞鹰剑客雷天行被锦衣卫收了,成了一名鹰犬。
有人据此编了一首打油诗:
游龙一出风云变,震天撼地惊神剑。
神龙见首不见尾,徒留鹰犬在人间。
别人讲这段故事时,师父在一旁喝酒。他不用杯,也不用碗,拎着酒坛往喉咙里灌。可他不让我喝酒,他说酒让人迷醉,不是好东西。我问他为何要喝,他说,醉了就不痛了。他身上没一处伤口,天知道他哪里痛。
做了酒馆伙计,我偷喝过掌柜的酒,又呛又辣,太难喝了。喝酒多没意思,不如听刘爷爷说书。
刘爷爷是个瞎老头,每日带着孙女霞儿来酒馆说书唱曲,用客人赏的铜板换几张饼,再向掌柜讨两碗水,爷孙俩凑合着裹腹。刘爷爷拉着琴说着才子佳人,说累了便让霞儿唱唱小曲,不涉当世之事,说是怕犯九千岁的忌讳,彭公公不许。
提到彭公公,我恨得牙痒痒。这个死太监隔三差五带着狗腿来酒馆搜刮,连霞儿破布袋里的铜板都不放过。若非师父不许我动武,恐怕他的鼻子早被我削掉了。
我问师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习武者的本分,你不许我出手,为何教我武功?师父说,教你保命,而非找死。我纳闷了,莫非师父怕我打不过那帮狗腿?我说,师父,我打得过那些人。师父说,敢动手,打断你的腿。
我带着满腹疑问忍了月余,这日几乎没忍住。彭公公不仅抢霞儿的铜板,还要把霞儿抢走。我怒火中烧,拳头握得劈啪作响。几个狗腿将我围住,正要动手,突然飞来一顶帽子,回旋镖似的把狗腿逼退了。
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一个身穿锦衣的中年男子,锦衣上绣着飞鱼纹,帽子旋回他手里。
好厉害!貌似我也做得到!这些狗腿太菜了!
哪个不长眼的混蛋……
彭公公尖着嗓子一句话没骂完,转身对上中年男子冷峻的面容,打了个寒战,脸上的细皮嫩肉扯了扯,立时满脸堆欢。
原来是雷指挥使,什么风把您刮来了?
彭公公,可否给天行一个面子,饶了他?
不敢。咱家出来为九千岁准备寿宴的礼物和人手,没成想会遇到雷指挥使。雷指挥使金口既开,咱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彭公公喋喋不休,雷天行一言不发。彭公公自讨没趣,带着狗腿走了。
雷天行找了张空桌坐下,吩咐我上酒。我拎了一坛酒送到他桌上,想和他道声谢,却见他盯着我,好像我脸上长了一朵花。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找借口溜了。客人渐渐多了,我忙前忙后,直至打烊才发现雷天行已走,桌上放着一块碎银。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明明是大侠,却被人说成鹰犬。
一轮缺月爬上树梢,我揉着发酸的胳膊回到后院,师父还在劈柴。一刀下去,木柴被劈成整齐的两半,各自往两边地面一躺。
我喊了声师父,进屋洗漱歇息。尚未脱衣,后院进来一个人,我听到来人和师父对话,正是雷天行。
想不到天下第二的谢大侠,竟沦落为杂役。
谢某早已不做什么狗屁大侠。
逝者已矣,谢兄何必自苦?叶女侠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你这般模样。
雷大人如何知道谢某在此?
雷某看到酒馆伙计,便猜到谢兄回来了。那孩子是杨御史的遗孤吧?他那张脸和杨御史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师父停止劈柴,脊背挺直,衣衫无风自动,周身透着一股寒气。
雷大人意欲何为?
谢兄莫非以为我要抓那孩子?
雷大人若非投靠那阉贼,如何能坐上指挥使的位子!可你若想拿曦儿邀功,须先问过谢某手中的刀!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将自己染黑,如何与黑暗对抗?这几年我忍辱负重,不得已做了些有违良知的事。但雷某再怎么无耻,也不会靠出卖忠良之后为自己铺路!
我如何信你?
信也好,不信也罢。三日之后,可辨忠奸!恕雷某多嘴,谢兄此番回京,是否为了找魏进忠报仇?
你想找那阉贼告密?
我若想告密,不会与你相见。恳请谢兄,无论有何计划,且再等三日。
雷天行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中。
我走到师父身后,问,师父,杨御史是谁?师父是谁?我又是谁?
师父转身看着我,眼里的悲伤比夜色还浓。可那悲伤之中,却有一丝毅然决然。
他什么也没说。
两日后,有客人在酒馆里窃窃私语,说是锦衣卫指挥使雷天行意图谋逆,下了诏狱。
我把这消息告诉师父,师父劈柴的手抖了一下,还是什么也没说。
第三日,日上三竿,刘爷爷和霞儿还没来。我去后院找师父,发现师父根本不在酒馆。
师父不会无缘无故失踪。我把那晚听到的对话仔细回想一遍,猜到他去了何处。
我来京都一月有余,早已听说过九千岁魏进忠的恶名——彭公公每每打着他的名号肆意搜刮百姓。这个太监头子和他的手下除了坏事什么都不做,弄得百姓有冤难申、有怨不敢言。朝堂之上更是乌烟瘴气,敢与他对抗的大臣或被杀或被贬,只剩一帮趋炎附势的小人围着他溜须拍马。
这一日是九千岁六十大寿,若想趁机混进寿宴做一回荆轲豫让,对师父来说,大概不是什么难事。
我打听到魏进忠寿宴所在,带上佩剑,匆匆赶去。
九千岁的城西别苑宾客盈门、喜气冲天,我翻墙进去找了半柱香的工夫也不见师父,索性抓了几个仆人逼问九千岁在何处,问出在赏剑小筑。我沿着仆人的指引寻过去,在门口被几个壮汉拦住。壮汉拔出刀剑向我砍来,我剑不出鞘三招就把他们打发了——这些家伙太弱了吧!
后来我才知道,不是他们太弱,而是我太强——几个虾兵蟹将如何拦得住天下第二高手的徒弟!
然后,我看到了师父——他在与一个黑衣人斗剑。
一灰一黑两条身影在半空腾挪交错,剑光闪烁、剑气纵横。飞鸟鸣蝉横尸当场,古树枝叶被剑气侵袭,漫天飞卷,如同风暴中绝望舞动的蝴蝶。肃杀之气在天地间蔓延,仿佛要把周围所有活物屠戮殆尽。
我勉强睁开眼,目光追寻那条灰色身影。我认得那是师父的身形,只是身法比平常快了二十四倍。师父的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华,那光华如游龙般斩向黑衣人。黑衣人抬臂挥剑,两道光华碰撞,如电闪雷鸣,震天撼地。
光华散尽,万物归于沉寂。我在一片狼藉中看到两个对峙的身影。师父一改往日的消沉,整个人像是和他的剑融为一体,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寒气。对面的黑衣人脸色苍白,身形干瘦,死灰色的眸子里闪着地狱幽火一般的神采。
赏剑小筑中还有一个人,一身大红寿袍,皮肤白净,眉目如画。怎么看都不像老百姓描述的脑满肥肠或是凶神恶煞的九千岁。那人眼神冷酷,嘴角噙着淡淡的笑,身处风暴中心却岿然不动。
谢大侠,一别九年,咱家无日不想着你!
那人一开口,我差点吐了。柔言媚语,像是情人的问候。可他的眼神冷而锋利,如三九天被冰雪包裹着的剑。
师父勾了勾嘴角,你想我死,没那么容易!
那人目光流转,看向我。
自打彭简在酒馆认出姓杨的孩子,咱家便日夜盼着与你相见。你可算来了,这孩子也来了。
师父脸色变了,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他看着我,眼里写着两个字:快走!
我摇摇头,走到师父身旁,与他并肩而立。师父比我高一个头,他的身躯是那么伟岸。可我已不是孩子了,我可以决定自己的去留。
有胆色,不愧是杨涟的种!你爹在诏狱受尽万般折磨,始终不肯向我低头。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是不是和他一样硬!
魏进忠看我的眼神,仿佛我已是他砧板上的肉。
我极力克制内心的恐惧,挺直腰板,用凛然不屈回应他。
师父把我护在身后。
不男不女的怪物,也配品评忠良!
所谓忠良,是用来告慰死人、骗那些书呆子送命的。流芳百世又如何,遗臭万年又如何,谁管死后的事?活着,拥有权势最重要。权势可以让人为所欲为,要什么有什么!
权势也能买到天下第一剑客?
死灰色眼眸的黑衣人肩膀一抖。
我突然想到那段传奇。
游龙一出风云变,震天撼地惊神剑。
原来他就是十年前华山论剑中拔得头筹的卫淙。
他本该活在阳光下,万众瞩目;可他却如地狱里的幽灵,藏头露尾。
师父忍不住问,阉贼给了你什么,能买动你?
他给了我命。
卫淙抬起头,眼底一片凄凉。
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大侠,有些人从出生起,就注定只能活在阴暗里。
魏进忠尖声道,淙儿,你莫要受他影响。当年你娘被当官的欺凌致死,爹就知道,什么公理、什么正义,统统是放屁!爹不惜自残入宫,为的就是咱爷俩不再受人欺辱。若非爹有权有势,如何能给你遍请名师,将你培养成绝世高手!
卫淙眼神闪烁,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倏忽汗如雨下,似要将心底的矛盾悉数冲走。
师父愕然,我也怔住了。
魏进忠恨恨地看着师父,嘴角泛起残酷的笑意。
谢天华,你自诩大侠又如何?不但救不了你的至交好友杨涟,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挚爱之人死在你面前。咱家早就猜到你会劫狱,不过在杨涟的尸体上做了些手脚,就让龙凤侠侣身陷死地。若不是雷天行暗中助你,九年前你就和叶茵一起死在咱家手上了。
九年过去了,你丝毫不见长进,还带着杨涟的儿子来送死。
雷天行和你笨得半斤八两。他以为凭着几封血书、几本账簿便能扳倒咱家。他连圣上的面都未见着,便把自己折腾进了诏狱。
咱家早就结好网,等着你们往里钻。你们果然没让咱家失望!
尖利的语声回荡着,魏进忠拍了拍巴掌。四面阁楼突然冒出一批弯弓搭箭的黑衣人,师父和我瞬间成了活靶子。
如此好戏,怎能少了唱曲助兴的人?
魏进忠话音刚落,彭公公领着刘爷爷和霞儿走进来。
——阉贼唯恐卫淙和弓箭手困不住师父和我,还抓来两个人质!
霞儿纤弱的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扶着刘爷爷走到一座亭子里。刘爷爷缓缓坐下,瞎眼中看不出神情。他轻轻调试琴弦,说,霞儿,别怕,给九千岁唱一曲。
琴声响起,低昂渐转高亢,霞儿随着琴声镇定下来,唱道:
傲骨炳青史,胆气冲天。白纸为檄笔做剑,凝血成墨诉民冤。勇斗权阉。
丹心照汗青,忠直谁怜。身陷囹圄终不悔,粉身碎骨只等闲。苍天为鉴!
慷慨激昂的曲子由少女轻柔的语声娓娓唱来,说不出的悲壮从容。我知道霞儿唱的是谁,所有人都知道!
魏进忠白净脸皮变成了猪肝色。
刘爷爷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他,说,九千岁,你可还记得那个私藏杨御史狱中血书,被你下令杖毙的牢头?可惜呀,他被打得只剩一口气,眼睛瞎了,却活了下来。这些年,他带着孙女走遍穷乡僻壤,传唱杨御史的事迹。终有一日,那封血书将传遍天下。
魏进忠脸上涌现杀气,喝道,放箭!
暴雨般密集的箭射向刘爷爷和霞儿。师父起身拦截,被卫淙所阻。我拔剑出鞘,剑光泛成一道光网,将爷孙俩牢牢护住。
刘爷爷在光网中缓缓念道:涟今死杖下矣……
我心念一动,一边抵挡箭矢,一边默默诵记。箭雨未能伤及刘爷爷,倒是把彭公公射成一只刺猬。
……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
刘爷爷低缓的声音就在耳旁,宛如父亲临终前的低吟。弓林箭雨,我没有丝毫恐惧。
……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
我手中的剑不断泛出光华,地面断箭如林。我想象着父亲在狱中淡然生死的样子,又是崇拜,又是心痛。
……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结束了么?不,那种信念、那份胆色,死亡也无法埋没!
魏进忠猛地抬手,一柄短剑刺破光网,扎入刘爷爷心口。
爷爷!
霞儿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恨不得一剑把阉贼劈成两半,却被箭雨阻隔,不得前行。
师父与卫淙斗得天昏地暗。
魏进忠抿着茶,看着我在箭雨中愤怒挣扎,开心极了。
突然,箭雨停了,弓箭手纷纷倒下。
雷天行从阁楼上飞下来,绣春刀砍向魏进忠。他穿的不是飞鱼服,而是囚服,身上血迹斑斑。
魏进忠轻巧避开,与雷天行缠斗在一起。雷天行受刑后武功大打折扣,被阉贼逼得险象环生。
我挥剑加入战团,不料阉贼的武功竟比他儿子还高,合我们二人之力,也奈何不了他。
一旦阉贼再召唤援兵,恐怕我们难逃此劫。
雷天行看了我一眼,目光坦荡决然,突然用身体封住了阉贼的剑势。阉贼的剑刺入他胸口,我的剑随之洞穿了阉贼的身体。
看着魏进忠倒在我面前,剑尖滴血,我心里有报仇的快感,也有初次杀人的不适。
与师父激战许久的卫淙不知怎地全身门户大开,任由师父的剑切入身体。我看到他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意似解脱。
所有的恩怨就此了结,而我的人生之路才刚开始。经此一役,我恍惚明白了,什么是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