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几年前开始读书的时候,喜欢用炉子里熄灭的火炭在大片的土砖上记着日常人事的父亲,就给我说,书要认真读。读好了,你自己的造化。读不好,父亲会仰着头,对着那些闪耀着黑色光芒的竹子的梁说,就回来给我当劳力,也没有错。
这话是轮流着给我们三兄妹说过的。我是老大,也就额外要努力一点,结果一路读到研究生。母亲是柔弱的乡下女人,总希望我回家当个村官,以为地方上是自己的儿子,也就有了一份面子,更何况是读书出去的,别人不敢欺负。父亲到底是男人,随我的意思,且鼓励我再读。道理很朴素,多读书是好的。我是既没有回去当村官,也没有再读博士。人事变化带着一份偶然的因素,将一个普通孩子的命运扔进时代的大河里,也就没有左右的权利。一切靠着命运的安排,从湖南到四川,从四川到奥克兰,越走越远,走得几乎模糊了我的背影。有时候想起父亲和母亲的厚道,血液一样的流在我的生命里,也就半夜里潸然泪下,多了一种孤寂。
很多时候,见了和故乡一样的植物,那名字还是父亲给我的,就觉得命运很好笑,像飞鸟嘴巴里的草籽,吃到肚子里,没有消化,飞越了很多的地方,然后就歇息在某一棵树的枝干上,一次排泄,也就把种子挪到了新的地方,见风见雨,就会发芽生长。
人的命运倘若用了这样的比喻来看,就会在偶然里去讨教生活的意义,命在哪里,运就是自己的努力。我这样的乡下孩子,一直就靠着笨的功夫,去和人生做着多情的交流,读书也就成为我的功夫之处,守着一点光芒就足够看见生命的全部了。
于是,阅读竟然成为了我个人的习惯,那种你可以叫做生活方式的核心内容。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似乎只有阅读才会来温暖人生一样的感觉,对我和这个世界,就分出来一道墙。外面的干扰进不来,里面的世界就会无限的安静。要知道,安静的河流往往深邃,安静的思想常常凌厉,而安静的阅读的空间就会真的宽阔起来,自己在里面游弋自如,精神的肌肉壮烈得像一个猛士,分明把生命的实质放在阅读的光芒上,想一想百年之后无限的黑暗,且没有任何人呼喊你起来,就来了力量,要借助生命此刻的光芒,来看见心灵的成长。
对于这样的光芒,我是得着无限的感恩的。有时候就坐在楼梯口,借着过道低处的照明,要享受阅读的时间的美妙。心里就会想起来先前的故事凿壁偷光,那是一个读书人的奇妙之处,外人不明白的地方,正好是他努力的时候。光,其实是内心发出来的,字迹并不模糊,弯着头,一页一页的读着。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生命乃有了自由。空间也就放肆到无限的地方,除开眼前,世界都不存在,精神在这样的地方反而磅礴壮烈。
这样一种读书人的境界,一般人何曾知会。倘若有什么要来打搅的话,就只有安静和偶尔顺着过道爬上来的风,有点冷,正好惊醒了思想的野马,在阅读的旷野里,扬起头来,朝着他自己所知道的方向,嘶鸣呼啸。
于是,我就学会了一种人生罕见的艺术,把生命交托在这样的阅读里,因为失去了时间失去了空间,于一个光芒的点上,看见了全部自由自在的精神,也就心里很有些底气,呼吸均匀,脸色红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