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窗外,雨下的很大,中江路第一个路口,红灯九十多秒,师傅回过头来,跟文静说了这句话。
短寸头,四十岁左右,眼角皱纹很深,白衬衫搭配的灰色领子。这是文静上车后第一次清楚的看到司机的模样,他说他姓陆,家住城北,开出租估摸二十年了。
“嗯,你说,我听着,”因为距离还有很远,虽然刚上了一天班,很累,但文静还是没有拒绝。全当是打发时间好了,窗外雨声越来越密,预报早就播了天气,中到大雨,偏北风四级,温度不高。即使是这样,这么大的雨,文静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远处一切建筑、灯光、倒影、马路,都模糊的像融化的雨滴,红灯倒数的计时器摇摇晃晃,看不清楚,风很大,文静能感到窗外的冰冷。不自觉,拉紧了衣领。
师傅又回头看了一眼,打开了车里的空调,嘴里似乎还在酝酿,不知道他的故事该怎么说。红灯慢慢过去,暖风一点点过来,面前忽然跟飘了柳絮似的,像是在冬天早晨晒太阳,有那么一刻,文静突然觉得很踏实。
人到中年,驾龄够长,没有伤疤,纹身,穿的很干净,身上还有一点淡淡的香味,可能还会讲故事。文静重新选择了姿势,把怀里的包轻轻放在了旁边的座位上,身体往一边靠着,脸贴在玻璃上,很好奇,他接下来的话。
“嗯,故事发生在一年前,并不久,在隔壁城市,离我们估计三个小时车程……”师傅稍微挺起了身子,手紧紧抓着方向盘。
“你看起来很累,怎么?还要听么?”他透过调整好的后视镜又看了文静一眼。
“嗯,没关系,你继续。”文静露出工作时候标准的微笑。一颗虎牙,很小,平时藏在精巧的嘴巴里,偶然露出笑容,搭配一张红扑扑的脸蛋,调皮可爱,真是一个漂亮的姑娘。
“小城平时人不多,酒吧,舞厅却不少,白天平淡无味,慵懒的流浪汉躺在街上,骗子到处都是,猫和狗都喜欢到中心广场晒太阳,没有广场舞,那真是它们的天堂……”
绿灯终于亮了,挂一档,松了离合,师傅一脚油门踏的很轻,车子缓缓往前走,和他的故事一样,开始进入正轨。
“主角,是个女孩,二十岁左右,大学刚毕业,来到当地不久。在一家酒吧上班,学调酒,很酷的那种,年轻人喜欢。”
又一个红灯,很短,师傅拿起车里的抹布,擦了擦前方窗户的水汽,远方稍微看得清楚了些,然后重新启动,雨很大,车速很慢。
“据说,那个女孩本来生活在我们这里,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就突然跑到那个城市去了。一个人,可能很孤单的那种,不过也不尽然,人年轻的时候,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想要离开曾经一直生活、习惯的地方,对他们来说,那才是成长,很酷,代表独立。”
“不过,那又怎样呢,一个人,崭新的生活,好奇过后,多少会孤单吧。所以那个女孩拼命工作,拼命干活,学调酒,学唱酒吧里的歌,学习吉他。总之据说每天都很忙碌。”
“她租的房子,离酒吧很远,只有一路公车,晚上十点就会停运。很不幸她刚好十点下班,第一次在陌生的地方,拼命赶公车,最后还是没能追上,那女孩委屈极了,哭个不停。那就叫孤独吧,在陌生的地方被最后一班公车丢下。”
“一连几天,那女孩始终没能赶上,每次错过,她都告诉自己,下次一定要早一点,毕竟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终于,第四天,她赶上了,气喘吁吁,投了硬币。师傅人很好,四十岁左右,短头发,很黑,脸庞消瘦,皱纹明显,笑起来很和蔼。师傅告诉她,以后不要再那么跑了,他会在这儿多等一分钟。”
“从那儿以后,女孩再也没有错过这班公车,十点下班,等一分钟,却足够让她一整天都温暖、安稳。就这样,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一个人工作,生活,坐公车。人少的时候,女孩会坐的离师傅近一点,他们聊天,开玩笑,她说她今天调了几种酒,他告诉她今天跑了几个来回。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撵着故事过去。”
远处突然一阵白光,轰的一声,开始打雷了,雨更加肆无忌惮。师傅的故事还没说完,文静却觉得一阵心酸。想想自己也是一个人漂泊异地,那个女孩的辛苦,她比谁都懂。年轻的梦想,总是充满兴奋和冲动,以为自己很有勇气去改变自己的生活,所以总是渴望诗和远方。可是,再勇敢又怎么样呢,远方仍旧在远方,诗仍旧是诗。只有真实的梦想在一个又一个陌生又憧憬的地方被打磨的卑微又渺小,充满寂寞又倍感无奈。
“这是你们年轻人喜欢的吧,算是梦寐以求的生活,自由,任性,充满冒险。”打了左转向,往左走了银狐北路,师傅继续说着他的故事。
“时间转眼就到了一个月,女孩拿到了自己人生第一笔工资,那晚她很兴奋,飞一般的跑上公车,还特意调了杯酒,装在一个汽水瓶里,带给他,第一个跟他分享了这个喜讯。”
“是的,女孩没有打电话回家,一直要强的她更是不会向曾经的生活妥协,她固执的,每天调酒,唱歌,弹吉他,拼命工作,精疲力竭,然后等着十点过一分钟坐上回去的公车。”
“那个师傅,一如既往,每天多等一分钟,不长不短,刚好够女孩回家。多年开车养成的经验,他知道这个漂泊异乡女孩的心思,每天总会找许多有趣的故事,跟她分享。车上老奶奶买菜丢了钱吵个不停,年轻的夫妻红着脸甜言蜜语,中年大叔搭讪一个小姑娘,小朋友拿着棒棒糖,嘴巴周围全是口水。真心好笑极了,虽然还有很多不适应,但那女孩还是觉得很开心。”
“这或许就是陪伴的意义吧,不在乎结果,只珍惜过程。”说到这儿的时候,银狐北路还未到头,最后一个红灯,师傅停下车来,挂到空挡,顺势松了松紧握方向盘的手。
这条银狐北路文静熟悉极了,师傅走了很久,记忆中,似乎从未觉得自己每天走的这条路有这么长。也许自己从来就没有留意过吧,匆忙的路程,已经让生活变得过于随意,凡事只要不找到自己身上来,就总归觉得是好的。今晚,如果不是这场大雨,自己就不会听到这个故事了吧。
“那后来了?那女孩。”文静看到红灯过了,师傅缓缓踩下油门。
“后来,那个女孩还是爱上那个师傅了,这桥段似乎太过熟悉,但事实就是如此。可能因为太过孤单,或者因为别的,总归是爱上了,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女孩开始有了周末,请假,翘班,他们四处走,玩,喝酒,旅游,开房,睡觉。以前从未觉得师傅有这么多爱好,女孩感觉到了刺激,像是真正属于年轻人的生活,到处都是荷尔蒙的味道,放纵,自由,无法无天。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这个陌生的地方与自己有了共鸣,酒吧,舞厅,摇头丸。忘了一个人辛苦的执着,忘了刚来的梦想,女孩终于不知不觉,走了与梦想截然相反的路。”
“可是他四十多岁了啊?”文静听的着急了。
“四十岁,那又怎样呢,四十多岁照样可以喝酒,吸毒,开房,睡觉。”
师傅没有回头,目光紧盯着前方。
文静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转过脸看着窗外忽隐忽现的灯光。
“那个人应该结婚了吧,不回家么?”文静轻轻的问他,放眼望去,四周零零散散竖立着多少高楼,楼上有很多人,很多家,他们在家里做菜,吃饭,吵架,做爱。但是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雨下的毫不留情,幸福的人留在家里,漂泊的人还坐在车上。
一直以来生活就像是根琴弦,在文静的脑海里无时无刻不绷得紧紧的。或许,理想有一天真是会脆弱的像玻璃,一眨眼,就碎了,然后掺着冰冷的红酒,渐行渐远,文静突然想哭了,就再没忍住。
“那个男人,没有结婚。”师傅并没发现文静的哭声,雨水仍旧敲打着窗户,冷漠,无情。他继续着他的故事。
“过了四十岁还没结婚,多少是有问题的人吧,但那女孩好像并不在意,她不再调酒,唱歌,弹吉他。她只想玩,想喝酒,想吸毒。大半年过去了,她彻底失去了刚到这里的样子,消瘦,苍白,充满黑色的眼圈。失去了工作,漂亮的脸蛋,他们开始负债累累。”
终于过了银狐北路,再穿过前方的高架桥就该到站了。窗外雷声依旧,可能真的太累了,文静突然觉得脑子像是沉到海里许久了一样,无法动弹,听着师傅的故事,声音越来越低,一切变得模糊极了。
“知道那女孩后来怎么样了么,后来,因为毒瘾发作,那个男人亲手掐死了她。就是曾经等她一分钟的师傅,只因为多了这一分钟,那女孩却失去了一生。”
“知道么,就是在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女孩最后被人发现躺在废弃的工厂里,那个男人呢,至今逍遥法外。”
最后,文静隐约听到了结局,但不太清楚,脑袋越来越沉。最后一眼,是师傅回过头来的样子,四十多岁,很和蔼。
不知道过了多久,文静醒的时候,天很蓝,一场大雨过后,空气很干净。陌生的护士刚给她量完体温,枕边还留着一封空白的信封。
“很抱歉,小姑娘,不知道该叫你什么好。我是那天晚上的出租车师傅,姓陆,四十多岁。很感谢你认真听了我的故事,不幸的是你每天工作太累了,最后血糖太低,昏了过去,我很冒昧直接送你来了医院,请相信,在此之前我什么都没做过。不知道,故事最后的结局你还有没有听到,但我还是想告诉你,那个女孩其实就是我女儿,大学毕业,豪情满怀,只不过碰巧不走运,人生第一次喊着勇敢,自由的时候,就栽了跟头。年轻人,总是热血非常,但其实又脆弱无比。我一直不敢相信这个悲剧,但现实是凶手还在逍遥法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你们这个故事,要告诉许多人。无论什么时候,人一定要学会爱护自己,踏实生活,也许暂时还在漂泊,但终究会有安定的一天。期待吧,那个温暖光明的日子,在这之前,记住善良也记住罪恶,请相信除了给自己的爱,再没有任何无需代价的温暖。最后,希望你,开心快乐,早日康复。——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留。”
合上信,文静拿起手机给爸妈打了电话,一口气说了很久,报过平安。
窗外,天气正好,阳光直射下来,八九点钟,马路对面,陌生的女孩,刚搭上一辆出租。
“姑娘,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师傅抬起离合,油门踏的很轻,车子走的很慢,远远亮起的是一个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