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哟,终于是最后一本了!
整整65本作文。65个少年,走进戴望舒的雨巷,尽抒迷茫之情,淋漓惆怅之泪。
十六岁的风花雪月,十六岁的学生腔,十六岁的虚幻和甜蜜,牵出哈里曼大叔这一串高中生级别的排比句。你会说幼稚,可他工工整整写在本子上的,是青涩两个字儿。他用钢笔字把自己的青涩供奉在作文本方格里边儿。好。
谁敢嘲笑稚嫩?当你永远也不能再这样稚嫩。
学生腔?学习陌生事物恭恭敬敬的腔调。如果自忖不是爱迪生和比尔盖茨的料,请收起说到这个短语时的嘲讽口吻。
我知道我不能回去。我知道此生已无法企及。那个手里捧着虚无缥缈的幻梦的年龄永远成了幻梦。
为这点觉悟的伤感,我还能对手里的红笔保持一点虔敬。
我对正在走过少年意境的一群孩子艳羡而诚恳。只能诚恳,除了上帝罚坐的批作文这把交椅,除了自罚前30年语言的粗糙,能用我小小的批阅面对汗毛孔都庞大无比的世界,我也找不到别的能混饭吃的职业了。
因此有这点儿小小的诚恳,因此有这些面对65个本子的恐惧。何况少年们,你们个个挥舞着廉价的好使的原子笔,弄尽才情。你们的每一句都穿上了修辞的外衣。你们都想把自己的好样子,语言有才的样子,拿给人看。
我怎么办?我想为每本作文拍照。
佳作太多,应接不暇。佳作太少,苦闷嗟呀。
纠结。
可需要画红色波浪线的地方,还是太多太多。画得好苦,画得好甜。
这一摞子顶十个小时。我想在今天完成。酒醉鞭名马,情多累美人。少年们才华汹涌过来,哈里曼大叔就趴下了。
向你们致敬。我16岁的时候,比你们粗糙一万倍。
因此我感谢你们的初中语文老师。
因此感谢小学时候教你们念书的语文老师。
你自己也得说:爸爸妈妈,做完功课,你们还让我念两本童话和寓言,所以我语感才这么好啊。谢谢双亲。
看吧,所有这些事儿串到一起,我只好一本一本划线,圈点,旁白,总评。
我只好偷偷斜眼看一眼旁边——妈呀,还有好厚一摞子呢。
我只好一边画波浪线,一边说:这小子,这丫头,哇,有才。牛。比我16岁时牛三倍。多好的语感啊,多好,好得要命!
终于,终于到了最后一本。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的最后一分钟,也就我这个熊样儿。杨利伟在内蒙古草原走出黑乎乎的飞船的时候,那一脸疲倦的笑容,今天被我传神地表演了。
50年前,我舅舅站在张掖20里铺秋天黄色的地头,也这样乏乏地舒适过。我爸爸呢,嗯,他巡查阿克塞县城的老树园子,走累的时候,站在那个土墙上看树的时候,是不是就因为想到了我的今天,才朗朗的笑容满面呢?
又想想有个古代的大人物,面对一桌子山珍海味,“竟无下箸处”,我感到有一抹嘲弄的,有点儿阴险的笑意闪电般从上帝脸上划过。上帝你好睿智哟。上帝你也好坏。好坏好坏。不是跟你撒娇。而是觉得你吧,把我们这些凡胎肉身吃透了。
批作文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能看到最后一本!——选自哈里曼大叔版《圣经》(待出版)。
我在你的本子上
给我的今天
写了一段红彤彤的评语
谢谢你的病句
让我再一次修改自己
谢谢你的排比
让我散乱的目光整整齐齐
俊秀少年来自俊秀的构思
你的小小创意
迷住了累坏的大叔
最后一本,嗯
写完这首诗
喝口茶了我再批
注:最后的照片,没有编辑好它们的姿势,唉,还有别的事儿。过路的看官,兴趣浓郁的话,自己颠倒手机吧。也挺好玩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