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圣转过身,又突然冒出一个白影,却是黑白两个无常小鬼。二鬼各自拿着播幡和幽冥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大圣。


大圣骂道:

“晦气!如何见到你们来?你们想讨打么?你家阎王想要讨打么?”


“上仙息怒,我们出来公干,不想见到上仙,特意问候一声。”黑无常道。


“多时不见,上仙越见逸致洒脱了,嘻嘻!”白无常恭维他。


“天下每天要死的人多了去了,你们今天才公干?以往怎么都没见到你们?你们故意的!这些日子俺士气低,你们也想戏弄爷爷不成?”

为什么要过来打招呼呢?二鬼后悔了。


“呵呵!上仙莫怪,只因这回您是元神之身,碰巧了大家才见上面的。”

“元神?!”

大圣忽然觉悟,变做乐沉翛被杀之后,只因气急太过,躯壳留在原地,自己元神出窍而不察知。


乃哂笑,道:

“你们代我向阎王爷问好,他改了我家的生死簿,这比老账我记着它!不过今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快快干你们的事去吧!”


“如此告辞了,上仙。”


“去吧!别说我误了你们的事,阎王教你们公干可容不得拖沓。”

二鬼刚要上路,大圣转念又喝令道:

“站住,先别急着走!我问你们一句话,早上我让杨美城差官砍了两刀,不是死也只好当自己死了,那时你们怎的不来救我?你们还是欠我一顿打!”


大圣亮出金箍棒。金箍棒寒光闪闪。


二鬼慌忙跪倒在地:


“上仙饶命,我们做小鬼的,只有勾人魂魄的功夫,哪里懂得救人。上仙神通广大,游戏人间,过得潇洒恣意,没来由把小的牵扯进去。”


“如此你们去把这里俯衙高比穆的魂魄给勾过来,让他早死早超生,你们不是要走这条路吗?爷爷我就在这里等着。”


“没有文书,小的岂敢乱来勾人,此举有违天理,小的们倘若做了,是要过刀山下火海的。”


“这么说你们休要从我面前走过。你们只要跨过这根神铁,就算是俺老孙的仇人了。”

大圣心里恨极了高比穆,借得黑白无常出手,也能宣泄心中怒气。


“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上仙你行行好,意气用事要不得!”

“我只是元神出窍!没事的,你们跨过铁棒子玩玩,好玩着呢!”

黑白无常傻了眼,跪在地上哀求道:

“上仙尽说笑话。谁人不知上仙出神入化,真体元神合一,元神即本尊,本尊即元神。我们在幽冥界效劳,一层一层的提升,不出分毫差错最后才可以转世为人,比不得上仙生来造化。万望体恤!”


大圣躺在地上,闭着眼哼哼:

“爷爷今天什么也不管了,只要没见到高比穆魂魄,你们就休想回到阎王殿里交差!”


二鬼面面相觑,小声嘀咕:

“愣头青,不可理喻!”


“大王交待的时候就要到了,交不了差,难道真要到油锅里洗白白?”


“先办正事要紧。天寒地冻,愣头青能在这里呆上多久?说不定等下回来的时候他早就走了。”


“怎么走?他说我们只要跨过那根神铁就算是他的仇人了,那还不一样把我们打死呀!”


“跑呗!不管去勾谁的魂魄,总得先走过去再说吧!”


哧溜,二鬼跳过横在地上的如意金箍棒,没命地往杨美城跑去,身后,愣头青呵呵笑道:

“记得爷爷说的话,爷爷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呐!”


黑白无常出来勾人,再没哪次像这般狼狈的了。


大圣百无聊赖,愣头青愣到底了,他不知人家几时回转,索性背靠田埂大睡起来。冷风嗖嗖,从他面上刮过。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将近四更天了,大圣在迷迷糊糊中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怎么会是这个吃货?!这厮不在地牢里好好呆着,出来干什么?”

乃睁眼一看,果然是八戒那厮。八戒只一个人,嘴里絮絮叨叨,神情颇是愤慨,不知是什么惹着他了。


大圣变作恼人的冬虫,落在八戒肩头上。八戒淌出眼泪,拭擦一把,说道:

“这回拉倒了吧!大家都不用过了,我也回高老庄看看高家后人,能帮就帮他一把,也不算白白下凡一趟。”


大圣现出本相,一把扯住八戒的耳朵,骂道:

“呆子你又磕错药了?!我们在这里有爹有娘,日子过的好好地,怎么又像取经路上那样,动不动就闹着分行李散伙?!这是今天这种时候要做的事吗?!”


这回八戒竟不叫痛,转身一把抱住大圣,大哭道:

“猴哥哇!我们命苦啊,这一回又成了没爹没娘的娃了呀!”

大圣猛然怔住,想到先前打眼前经过的黑白无常。

“啊呀!”厉声道,“爹娘他们到底怎么样了?你快说呀!”

“呜呜……”八戒坐在地上哭诉,“先前我见你又出了地牢,我就想也到外面喘口新鲜的空气,走着走着就回到了家里,想不到碰上黑白无常来勾爹娘的魂魄了。他们告诉我,说爹和娘阳寿已尽……呜呜……师兄你说,咱兄弟俩以后还有家吗?”

大圣呆了半晌,蹦出一句话:


“你这个呆子……你,你,你为何不拦住他们?!”


“人家那是公干,我凭什么阻拦人家?我好歹还跟爹娘话别了!不像你,看样子倒是孝顺,谁想到你出出进进地牢几回了,就是不到家里看看。要是你在,兴许有别的办法让他们留下爹娘,”又拭了一把泪眼,黯然说道,“可惜,他们这辈子成不了夫妻了。”


大圣仰天闭目,泪如雨下。


八戒忽然想起了什么,讶异地问道:

“我看到他们就是朝这边过来的,师兄你没见到他们么?”


大圣心念一动,跳上半空,审看广袤田野,但在幽静的冬夜里,此时此刻除了满眼的银装素裹,除了嗖嗖的寒风,哪里还有其他人的踪影。


大圣心气难平,不愿就此罢休,他随即拿起如意金箍棒,奋力向天一指,摇晃起圈圈来。他越摇越快,呼呼生风。天上黑了亮,像是撕出一道口子;亮了黑,被他划出一个乌云密布。片刻后,狂风大作,雪花漫天,飞沙走石,一股狂啸着连天接地的龙卷风出现了,衰枝枯草、雪花冬虫被席卷而起,一一从二人眼前掠过。


大圣瞪着一对血红的火眼金睛,冷冷地大声叫道:

“我把你们两个无常鬼怪,还想要躲到哪里去?快快滚出来受死,爷爷今天要大开杀戒!”


草木将摧,狂风中突然出现一个周身萤光闪闪的黄衣女子。此女衣襟凌乱,面容姣好绝美,正是缪姝鸿。大圣始料未及。


大活人啊!八戒连连跺足,“哎呀”叫道:

“怎么会是缪姑娘?师兄留意,她是个凡人!”

说罢跳起来,伸手一把抓住缪姝鸿,硬是将她从旋风中拉扯了出来。

缪姝鸿突然见到二人,面对二人相貌,着实被吓了一跳,退却于田边一角,惶恐又不安,却又不甘地问道:

“你们是何方神圣?怎么一个身上有光一个身上无光?这风是你们叫刮的吗?”


八戒不敢实话实说,看看大圣,对缪姝鸿说道:

“我们是路过的神仙,你这个姑娘家真是的,这才四更天,你跑到黑灯瞎火的荒郊野外干什么?现在这里可不安宁。”


大圣满腔怒火,自顾盯着被风刮得纷乱的田野,对缪姝鸿再也不看一眼。他没能发现黑白无常,大吼了一声,纵起身,狠狠地将金箍棒重重砸在地上。金光闪过,天上地下一声巨响……杨美城内外地动山摇。


睡梦中的百姓从床上摔到地上,仓惶失措。有人开门开窗,远眺城外光电大作的龙卷风暴,仿如末日来临。


“看呐,那里又红又亮,又黑又白,没见过啊!”


“怎么这样怪异啊?”


“龙翻身啊这是,上天保佑,有怪莫怪。”


“阿弥陀佛,天灵灵,地灵灵,天兵天将快显灵,救救可怜的我们吧!”


翠柳从梦中惊醒,感觉是要地震了,先后抢去子归逢和枚芳居室叫醒。哪知叫了一个又一个,两人谁也没出屋,都躺在各自床上一动不动。乃进各屋,又推又摇,顿然惊觉二老身子冰冷僵硬。翠柳跌坐地上,放声痛哭。此时的子归逢与枚芳早已没有了魂魄,徒剩躯壳。


郊外,大圣一棍砸得地动山摇,瞬间猛提金箍棒,呼——又再掀起急骤旋风。田间地头忽现四个连成串的身影,被刮到半空。其中两个泛发幽光,另两个狼狈不堪。大圣舞动金箍棒纵身而起,直逼这四个身影。

暴风席卷,八戒一个不留神,旋风卷走缪姝鸿。

“我去——”

八戒急追,从风中抢出缪姝鸿。


四个都不是别人,恰是黑白无常和子归逢枚芳。两个无常鬼抱在一起,各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子归逢和枚芳愈见变形的魂魄,生怕被狂风吹走了,阎王面前交不了差。


大圣落到地上,金箍棒从掌中滑下,猛然戳到地上,一声巨响,龙卷风逝去无踪。

“还要藏躲到哪里么?”大圣声音淡然。


二鬼摔在地上,疼得直叫唤,子归逢和枚芳却轻飘飘地落下,安然无恙。


大圣棒指二鬼,威风凛凛,说道:

“适才我少问了你们一句,你们就斗胆进到俺家里去了。你们不拿高比穆,专拿我的父母,这一趟是冲我来的么?”


“哎呦呦”,二鬼磕头如捣蒜,说道,


“岂敢!岂敢!若非阎王爷吩咐,小的哪里敢自作主张?再说我等确实、真的不知二位老人家是上仙亲眷。”


“你们可速将二老魂魄送回他们体内,稍后再来听我发落。”


子归逢站到大圣面前,仔细打量他的相貌,喃喃问道:

“你和谓能一样?!你就是我的大孩儿孙醒?!这便是你的本来面目?!”


缪姝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幕,她不再惊骇于面前几个人的怪异,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她不知大圣会如何回答,心里自说自话:

“我期待他是个英雄,哪怕他长相一般。他三番两次变化相貌,哪一次才是他的真身?他究竟对我有那一种意思吗?如果有,我们一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一个是可以惊天动地的活神仙,这样的两人能在一起吗?要是他对我没有那种意思……他会去救老道士夫妇么?”


此时此刻,我竟想吟诗一首,诗云:佳人二八易思春,飘萍风雨总关情;等闲识得东风面,哪堪伦常自此回!


缪姝鸿自怜身世,不愿成为命运多桀的无果之花,是以将一点情思尽数附着在英雄好汉身上。她能想到孙醒就是在牛涧村村口救他的俊美男子,也能想到孙醒必定身怀绝技神武盖世,就是从未想到孙醒会是一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真正神仙。

大圣向前一跪,伸手想要拉住子归逢,哪知扑了个空。望着子归逢魂魄,他点头说道:

“孩儿藏头露尾,并非存心隐瞒,孝悌之心上天可鉴,万望爹爹见谅。”


“起来吧!你是穿梭古今的仙人,本事通天,子某何德何能,此拜再也愧不敢当。”


“爹爹怎可如此说话,人家一日为师,尚可终身为父。我和谓能心甘情愿在大庭广众面前对爹娘三拜九叩,请茶相认,发誓孝顺终身,如此一片冰心,爹爹难道不记得了么?俗话说神仙也是凡人做,我今为了父母,大不了再做回凡人又如何?”大圣情急,义无反顾。


“醒儿,爹娘知道你一片好心,适才谓能也和我们说了,这些天你的苦心我们也都知道了,你确是个好儿子。今日我们阳寿既了,这段情缘就由它善始善终罢。”

大圣又对枚芳道:


“娘,你若体谅孩儿,就和爹爹一块回家去吧。孩儿也不隐瞒身份了,我们就一路过着让人羡慕的好日子,好吧?!”


“唉!傻孩儿,世事皆有定数。你们既是神仙下凡,我们这一去也不会有后顾之忧。今后你们切勿多念,把心放宽,看开些,我们便安心了。”枚芳悲泣无言,子归逢乃代答。


大圣迁怒于黑白无常,指着二鬼叫道:

“难道爹爹以为孩儿斗不过他们,所以不愿随我再入人间?!”


子归逢跺足道:

“相安无事才好,打斗二字提来做什么?此刻我和你娘同入轮回,无病无灾去得安乐,到时在阎王爷面前申告来世再结为夫妇也是好事一桩啊!”


八戒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人老了,难得安安乐乐地就死了,难怪他们都不想回阳世呢!”


乃对大圣说道:

“师兄,爹和娘这辈子过得不容易,来世定当托生在一户好人家里享尽太平。风水轮流转,你我想要念叨亲恩,这不也过了一段时日了?”

他跪在地上向子归逢和枚芳的魂魄拜了两拜,说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爹、娘,你们尽管去吧!我和师兄打听清楚后,过些年再到你们阳间新的府上撮合你们,保管你们心想事成,还在一起,还过上好日子。”


大圣不堪忍受,“哎呀呀”一阵吼叫,抄起金箍棒,照着黑白无常面上就打。


黑白无常疾呼:

“大老爷救命!”

二鬼在田地上疯狂逃命,


一道幽红的光在黑压压的天底下掠过,平地上乌云翻涌,遮住整片荒野。


乌云从中间两下散开,现出一座大城,护城河火光熊熊,城门上书“幽冥界”。城头上十大鬼王一起向大圣施礼,齐称:

“大圣息怒!万万不可造次!”

大圣把外衣扯脱,身上金光刺眼,瞬间变化出本来面貌。足蹬藕丝步云履,身披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除却一张雷公脸,可谓风姿飒爽,英气逼人,真乃绝世英豪也。


他狂笑道:

“我三番两次进出幽冥界,不曾捣毁你这极阴之地,今日正好一并了结了旧账。”


乃卷起五色祥云高举如意金箍棒杀奔上前,只一棍,便把写有“幽冥界”三个字的牌匾打得粉碎,趁势一步三窜跳上城头,对着守护阎罗殿的鬼卒噼里啪啦地就是一顿好打,一时间哀嚎四起,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八戒“哎呀”一声,大叫道:

“师兄,你这是何苦来呢?不要闯祸啦!”


大圣已然癫狂。叫的拦不住,八戒乃追上前,想要抱住他。


众鬼王见势不妙想要上天报信,被大圣打下,纷纷跌落云头。八戒只好先上去扶住了,陪着笑脸一一赔不是,道:

“对不住啊!包涵,包涵!”


两个牛头马面鬼鬼祟祟,打从八戒面前闪过,二者各持兵刃,张牙舞爪就要偷袭大圣,八戒将其一把打落城墙,红着脸笑道:

“对不起啦,他是我师兄啊!”

城下传来缪姝鸿尖利的声音:


“孙哥哥——”


大圣听闻,浑身一震,呆站在城墙上面,两眼通红,泪流如注。


十大鬼王屡屡被打趴,一个个纳头伏拜,此起彼伏,不敢擅动。


“孙哥哥,子爹爹有话对你说。”


大圣不愿回头,一手叉腰,一手拄着金箍棒。


子归逢与枚芳飘飘忽忽,来到跟前,摇摇头,说道:

“醒醒我儿,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要超然视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本是病入膏肓,所幸与你有一段父子情缘,才得活到今日。这些最后的日子,我得享伦常,又得与枚芳交心恩爱,你们兄弟两个对我照顾非常,我对上天,已感恩戴德。此去无怨无悔,你要是因此颠倒天伦,酿出大祸,叫我情何以堪?!”


乌云在大圣身边翻滚,孤独的身影越显苍凉。


枚芳道:

“儿啊,你爹此话出自肺腑,你忍心让他最后竟不能心安理得地去吗?”


大圣心头一软,跳下墙头,跪倒哭道:

“爹,娘,孩儿苦也!”


“好孩儿,你也算是顶天立地,爹娘以你为荣!”


“你这般神武,有儿至此,任谁都羡煞了呀!我们知足了。”


缪姝鸿陪着掉下眼泪,劝大圣道:

“死者长已矣,孙哥哥你莫要太悲伤了。”


大圣一把甩开缪姝鸿,对着二老拜了九拜,跳上半空对众鬼王喝道:

“罢了!老孙请诸位好生看顾俺的父母,万万不可令他们受到委屈,他们的来世务请妥善安置。这里俺先谢过了!”


说罢,大圣合掌相谢。


众鬼王面面相觑。阎罗窃声说道:

“避过风头再说!”

众鬼王一起施礼,连连应诺。


城门打开,吊桥放下。子归逢看向枚芳,枚芳伸出手与他相携,跟随黑白无常登桥入城。


深邃的夜,荒野轰鸣,寒光乱射,转眼之间乌云褪尽,鬼王、城堡消失无踪,四下静寂,唯留一地狼藉。

黑天时而幽蓝,时而伸手不见五指,时而火影绰绰。


缪姝鸿的声音传入大圣耳畔:

“孙哥哥!白云观老道长和他妻子有难,性命堪舆危在旦夕,你要不要随我去救人?!”


大圣瞥了一眼地上缪姝鸿元神,降落云头,冷冷说道:

“八戒,这名女子如此美艳,你随她救人去吧!”


夜色中八戒现身,他挠挠脑袋,咧嘴笑道:

“师兄,你怎么又来了?人家认的是你。我和白云观老道长没见过面,素昧平生,救他的事不要往我身上推。”

一阵寒颤,缪姝鸿心里哀凉之极,说道:

“天下这般大,能人这么多,老道长只说你能救他,你现今推脱,难道你就不认和他的交情么?”


八戒大大咧咧插嘴道:

“认的,认的。他们肯定交情不浅,要是不熟络,困境危途怎么想得到他呀?”

对着大圣,又道:

“师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要忘了你是佛祖赫封的斗战胜佛,责无旁贷。”


呵呵一笑驾云自去,半空上丢下一句:


“这里惊天动地,城里一定炸锅,老猪看看热闹去!”


大圣抬起脚,看样子也要走,缪姝鸿匆匆转到他面前,凄然说道:

“孙哥哥,你真的是个仙佛?!人家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枉我三番五次尊称你做哥哥,现在你却因为自己心里不痛快,连救一个凡人这点举手之劳都不愿意了吗?”


大圣冷笑道:

“姑娘莫要说了!嘿!嘿嘿!我算什么仙佛?有多少事,我都做不成哩!灵渊子与我非亲非故,他的死活,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缪姝鸿默然须臾,冷冷说道:

“在牛涧村的桃树林,你从大蛇嘴里救了我,我一直把你当成豪气干云的英雄好汉,不想我竟错看了你!现下我只再问你一句,灵渊子夫妻遇难情有可原,并非平白无故,他们,他们也是为了救一个女子而致使身负重伤,如此你救他还是不救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圣也该知道姑娘家的意思了——老道长夫妻为了救我身负重伤,你就不能为了我去救回他吗?

情思胶着,缪姝鸿本来脸皮薄,尽管有意自决,却动辄羞红脸庞。只是,今时不比往日,说出这话的一刻,她心里平静,面上仿如涂抹冷光。


大圣烦乱焦躁,哪里听得进半个字,他跳上半空,说道:

“缪姑娘,你不要受那老道士骗了,他是死不了的,你几辈子的性命都没有他这一世长久哩。”说罢身子一溜烟,转眼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竟然凉薄至斯……缪姝鸿握紧拳头,突然跪在地上,连连捶捣地面,放声大哭道:

“出来啊!出来啊!你们不是掌管人世生死的阎王判官吗?老道长夫妻善良仁慈,神仙眷侣,你们就拿我这个有花无果的性命去换了老奶奶吧!”


荒野上只剩缪姝鸿一人……

暗夜越发沉寂……


大圣丧了爹娘,懒得再回地牢里,他失魂落魄地在半空游荡,忽见杨美城城门外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群人。这群人戎装整齐,举着火把,跨着高头大马,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大圣眼光仔细搜索,心头冷冷说道:

“这些天的遭遇,都是这些当官的所赐!人模狗样的东西!好好戏弄戏弄,出我胸中恶气!”


城门大开,几十个衙役兵勇队列整齐,拥着一顶轿子出了来。高比穆不骑马只坐轿,轿子里面自然是他。轿夫抬着他赶到一众官将面前,他匆忙出来行礼,谦声说道:

“各位大人,下官来迟……诸位大人看出什么端倪了么?”

尤和颜一脸凝重:   

“适才天象摧枯拉朽,来势凶险,令军心大为涣散,高大人是这里的一地之长,未知有何见教?”


“这个……本官也是从未见过,十分惊骇,不敢妄论!”

斗透达瞻望远方幽寂之处:


“我们乃朝廷命官,什么妖魔胆敢擅动?就不怕真命天子责怪吗?”

天子乃上天之子,上天最大,此说似在情理之中。

随行武官往地上啐了一口,道:

“怕他个鸟!我的数百儿郎,都不是吃素的。依我看,我们就杀将过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妖孽作怪!抓住了妖怪,正好押进京城给一品天师转阳真人辨认,也算我们大功一件。”


夏侯恩惴惴不安,说道:

“我看着怎么像造了个空城计呢?那里刚刚还阴云密布,五光齐射,转眼就啥动静都没有了,会不会是什么不寻常的人设计引诱我们过去啊?”


“年轻人,怎地如此惜命?要不,列位在此观看,本将军先杀过去了。”


这位查将军心道:

“真要和这帮文官饭桶合计,能做出什么事来?”

他不等众官合计停当,喝令了一声,带领着五百骑兵轰轰烈烈地疾驰而出,剩下几个文官见了,也只好跟在后面,他们没有查将军那种冲锋陷阵的雄心,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前面会是什么结果等着自己。


众人行进不到半里,忽听空中一声哨响。那哨声悠悠扬扬,往高时响彻云霄,往低时刺耳欲聋。众人皆惊,胯下战马更是吃惊得厉害,魂魄皆丧,惶恐万状,纷纷驻足发狂起来,颠扑跳跃,四蹄乱蹬,彼此撕咬。一个接一个的士兵跌落马下,战马来回践踏,完全不听兵将的口令。


数百人斗志昂扬的一个方阵,转眼间马嘶声,呼号声,踢踏声,哭爹叫娘声此起彼伏乱作一团,情状惨烈,赛过了两军交兵的战场。

查将军连连吼叫喝令,怎奈眼前这些骑兵拼命逃生,哪里还听他的号令,他胯下那匹雄壮的黄膘马前蹄高高扬起,前后蹬跳几次,也将他撅下马来,发疯了的战马犹如万马狂奔四散而逃,将士们被踏得骨断筋折,遍体鳞伤,令人惨不忍睹。


夜幕中大圣按下云头,亮出金箍棒,冲入阵中乒乒乓乓一阵打杀,左突右挡,一直冲到几个官爷面前。这几个当官的已成了光杆司令,身边无一个官差守护。


大圣雷公脸一呲牙,狞笑道:

“高大人,睁开狗眼好好看看,认得我么?”

他身子晃了又晃,轮番变作孙醒、乐沉翛的模样。


几个官爷吓得魂飞魄散,大呼:

“妖孽啊!”


大圣一把拎起高比穆,驾云飞上半空,大骂道:

“我与你有何冤仇?好心给你报案,你还要如此冤枉我?”


天上呼呼风声,高比穆肝胆俱裂,拼尽全力讨饶道:

“呜呀,神仙息怒,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凡人呀,要混口饭吃!要给子孙留个饭碗啊!”


“我呸!你要混口饭吃,就得活活把我父母给气死了吗?”


“什么?你的父母死了?!他,他们真的是你的父母?”高比穆在刹那间想起了子归逢和枚芳。


“我放了你,你到地府里去问他们吧!”


大圣咬牙切齿,像掷一只小鸡崽似的,奋力将高比穆往下一摔。高比穆抱紧了脑袋,惨叫着,急速下坠,眨眼间“噗”地一响,在几个京官面前摔成肉泥。


尤和颜等人慌得趴在地上,浑身筛糠五体投地,齐念“啊弥陀佛”。


大圣已无留恋,卷云而去。忽见城头高挂一匣,睨眼视之,乃是“乐沉翛”头颅,遂吹一口气,“乐沉翛”头颅身干化为乌有。

远离了杨美城,大圣看见一座高山,那不正是清凉山么?大圣晃到山神洞府,大叫一声:

“沙师弟,樵夫老弟,天要亮了,还在懒睡做什么?”


天边现出鱼肚白,一缕阳光直射山巅。


八戒在回城途中便已看见查将军勒马对着骑兵们发号施令,期间听到有人窃语说道:

“那边声光大作,尚不知是什么作怪,敌情不明,切莫要我们上去送死啊!”


呆子呵呵一笑,自言自语道:

“师兄憋了这么久,这回一闹就闹了个满城轰动,他可够解气的啦!”


乃趁乱混入城中,多见好事者在各自门前观望议论,也有人登上高处,大呼小叫地喊着:

“骑兵出动了,前面就要开打啦!”


“打什么打?!和谁开仗?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小心回头割了舌头!”

“对啊!这天下不是太平着吗?不可能好好地一夜之间就有叛军杀过来了!”


“老赵啊,咱们是不是开溜啊?两军交战,咱们老百姓铁定要遭殃。”


“对啊!赶紧吧,人家一下就杀过来了,睡觉前还没消息呢,那些骑兵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早说了,城外不会平白无故驻扎大批兵士的,原来果然大有名堂啊!”


“唉!”八戒低叹一声,变作衣冠不整的客商,走到众人面前叫道:

“大家莫慌,那里不过是地震的震中罢了。”


“地震?!震中?!”


“前些日子,我就在那里遇到了一个老道士,他说这夜四更天的时候,大鳌鱼会游到这里来了,要在这里大翻身哩,那些光光电电的,就是大鳌鱼翻身时撑开地皮现出来的,现在那里平平静静的,大鳌鱼应该也翻好身了吧。”


那边一片漆黑,但是确实很平静,众人将信将疑。

“都回去吧!明儿起来看官府的安民告示便明白了。”


呆子突然想起家中的翠柳妹子,这一下父母双亡,翠柳还不知如何处置后事呢。他一路寻思,回到池塘边上的子家老宅。看着老宅里进进出出的邻居,呆子想:

“翠柳妹子哭惨了,把左邻右舍都招来了。”


进入内堂,果不其然,皆是左邻右舍相熟之人在忙活叹息。他对着两眼哭肿了的翠柳说道:

“想不到这地上一震,就把两老人家给震没了,妹子你可要节哀顺变啊!”


翠柳看看他,点点头,再看看他,拭着泪眼问道:

“大叔,我还没见过你呢!”


八戒胡诌道:

“我是京城里卖古董的,和你家孙老板是好友,听说他爹娘这几天要办喜事,我特地赶来看看,想不到一连串的……唉!”


翠柳递上一盏茶,轻声说道:

“大叔辛苦,这么晚了,路上没休息的吗?”


八戒一口茶差点没吐回杯子里,急中生智说道:

“我夜里进的城,本来在前面客栈住下的,哪知刚才震得厉害,看见大伙都跑出来了,我也跟着出来看究竟怎么回事,不知不觉就走过来了,想不到听外面的人说子家出事了!”


随后进入内房,看到子归逢和枚芳二人遗体已经并排躺在一处,鼻子发酸,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日上三竿,衙门传出消息:夜里突发地震,城外军马受惊,军士死伤无数;府衙高比穆于地震时外出查看,因公殉职;狱囚孙醒和朱谓能夜里趁乱逃出地牢,劫走抛尸案元凶乐沉翛尸身,全城搜寻一无所获。


结果“乐沉翛”性命之前,高比穆已快书报与尤和颜等人,说是投毒案元凶以自首为名,混进地牢意图劫狱,被官差捉了现行就地正法。谁想到天意竟会如此,尤和颜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算高比穆考核过关。未几深夜地震,天神显灵,轮番变出孙醒乐沉翛的模样,把高比穆当空摔死,想来应该是高比穆自作孽不可活,尤和颜一行三人再也无心追查,每个人的心事草草了结,天亮时启程回京复命去了。

安民告示贴到了家门口,官兵同时查封了誌古斋。两个和蔼可亲的老哥哥远走高飞了,翠柳一筹莫展。好在子家有些银两,没费多大事,不算太喧嚣,在几个热心邻居和八戒的帮助下,子归逢与枚芳得以安然下葬。


翠柳向众人一一施礼答谢。八戒感慨万千,对她说道:

“妹子,子家现在就剩你一个人了,你有什么打算?打算回自己家里么?”


翠柳哀伤道:

“我在老家还有一个老奶奶,眼下我只有回老家陪她过活了。”


八戒眨眨眼,说道:

“你家里不是还有一袋子的古玩宝贝吗?”

“不是给官兵查抄去了吗?”

“那是你家孙老板不久前从我这买下的东西,我收得好好的,没让他们掠走。你应该继续卖这些宝贝啊!我向街坊邻居作证,算你帮我售卖,衙门就拿你没有办法。有一门生意可做,总好过回老家陪老人啊!要不你把老人家接到杨美城也好么。”


“如此可好?”


“怎么不好?要不你说这些东西归谁吧?你家孙醒不是坏人,给了钱了,我不能又拿回来。子家没了后人,你曾经侍奉二老,算是行了孝道,子家的东西自然就算是你的了。你要再不管,这一片地儿就要归官府所有了,你总不能等着官差上门把这地上的所有都查封了收归国库吧。”


二人从坟地回到家中,八戒也不知袋子里都装了什么宝贝,乃把宝贝拿出来,一件一件摆得整整齐齐的,装模作样解释给翠柳听。这时的翠柳穿了一件素雅的孝服,肌肤粉嫩,身上散发着少女的微香,八戒说说看看,突然就有些心猿意马。


呆子心里嘀咕:

“翠柳妹子也是一位美人,若是能陪着她卿卿我我过这一世,也是老猪几千年修来的造化啊!”


“不知师兄跑哪里去了,他不在,这色戒要是破了,我自己一个人会不会很容易就给天上发现,给揪回去了呢?”


“如果我还是变作高老庄时的那副模样,翠柳妹子会不会喜欢呢?”


“要命啊!”


胡乱想着,眼光渐渐迷离,忽然看到翠柳身上有一片小柳絮,正当他伸手为翠柳摘去,恰好翠柳闷闷说道:

“大叔啊,我只会斟茶递水伺候人,做买卖外行了,这些宝贝叫我如何卖得出去啊?”


八戒激灵灵醒转过来,柔声道:

“你总归是在子家过过日子的人,想来子家对你也不薄的,你要把这生意做好了,也算是报答了子家对你的关爱——你就学着来吧。”


他不等翠柳答话,先自走到门外,说道:

“反正东西就摆在那里了,你不为子家,哪怕只是为了自己,也得争气不是。”


脸色通红,越走越快,丢下最后一句:

“过些日子我再来看看你好了!”


他知道自己再不离开,只怕要在屋里当面丢丑。

城里人多,八戒觉得会被人家看破心思,躲躲藏藏地走着。其实他不必心虚,变做另一番模样后哪里还有人认得出他呢?呆子可不想这个,只知自己那些心事忒是羞人。他出了城门,在野外跳上半空,还要寻思往哪里去,迎面就撞上一个人了,那人一把扶住他,惊奇地叫道:

“啊呀!幸会,幸会,净坛使者,老兄别来无恙啊!”


八戒认得来人,咧嘴呵呵笑道:

“好说,好说,明月老弟,我还说到哪里耍去呢?师兄说沙师弟和你们兄弟在一起哩,有劳你带我去见他,可好?”


来者乃是五庄观道童明月。


明月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隔三岔五便要溜出来独自寻欢,先前他玩得尽兴得意非常,这时满脸堆笑,说道:

“使者打住,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金身罗汉既然和我们结拜了,大家就都是兄弟,本就应该在一起耍的。走,我带你去山神洞府。”

到了界牌屏山神洞府,一众兄弟见面,把酒言欢。


尤和颜回京复命,在宫中与随行考官伏拜于地,高奏道:

“吾皇万岁!杨美城郊外惊现妖魅魔怪,查将军前往剿杀,所率骑营兵马折损过半,杨美城主官高比穆因此殉职,还请圣上定夺!”


尤和颜将所见一一陈述,皇帝大为惊诧,命人叫来转阳真人问计。


转阳真人听罢,险些吓出一身冷汗,惶然奏道:

“现在离皇上临幸清凉寺的日子不远矣,那里既然出现妖魅魔怪,怕是要出大事,恳请皇上,容臣即刻动身前去查明真相,以策天子万全。”


他郑重其事,皇上也不愿自己的江山受到妖魅魔怪玷污,便分派了一批精兵高手给他使唤。转阳真人自己找来了一帮僧人道士。两下合计,正好千人之众。为了掩人耳目,众高手乔装改扮。众人浩浩荡荡奔赴杨美城地界,来到了清凉山。


转阳真人有面照妖镜,这时拿出来对着陡峭山崖照过来照过去。不久,居然给他照出了山上的一些端倪。他嘿嘿冷笑,众人凑过去看了,对他佩服不已。镜子上轮番出现红头青面两个鬼怪,两个小鬼是做小的干活,正在吹火造饭。


转阳真人向精兵赐饮灵丹,下令困住山脚,务要生擒妖怪。


众人奋勇争先,忽剌剌冲到峭壁,还没来得及拉开阵势,半空响起一声叱咤:

“好大的阵仗!你们全都要来寻死么?”


山巅闪过一个金色身影,其人翻了几个筋斗,安安稳稳落在众人中间。


来人足蹬藕丝步云履,身披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生就一张喷火雷公脸,威风凛凛,豪气干云,正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众人都知道这回是来擒拿妖怪的,看到孙大圣长相与己迥异,虽然心里悚怕,那些精兵却都锵锵锵地亮出家伙,只要转阳真人一声令下,便上前砍杀。


转阳真人把照妖镜往大圣身上照了照,看到的不止是猢狲,倒吸一口冷气,鼓足勇气喝道:

“你这妖孽好生大胆!快点把宝瓶交出来!”


“宝瓶?!”

大圣怔了一怔,把手往胸前轻轻拍了一拍,碰到了那个小瓶子,想起对子归逢枚芳二人的情谊,恨得牙痒痒的,说道:

“你这个妖道!支使人谁个不会?不过你想支使我,还得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转阳真人喝令一声,一众道士僧人盘腿坐下默念口诀,双掌伸出对着大圣,掌心都有一张符箓。转阳真人果然有些道行,随着口诀愈念愈急,大圣头脑发涨,面前叠影重重,一时间迷糊起来。


八戒在云中看得分明,跺脚慌道:

“不得了了,以前师父对他念紧箍咒的时候,一开始他就是这般德行。”


明月奇道:

“你师父和道士有亲?传了紧箍咒给道士啦?!”

八戒道:


“天才晓得!”

沙悟净疑惑道:

“师兄的紧箍不是早给佛主摘去了吗?”


大圣站立不稳,转阳真人料想时候正好,将拂尘一挥,命精兵上前擒拿大圣。未料大圣一把擎出金箍棒,躬着身子,怒目圆睁,高叫道:

“那么多人想要欺负我,我当真好欺负吗?看打!”


金光闪处,两个奋勇争先的高手来不及哼哼,便被打成了肉饼。


一众精兵高手平日训练有素,无惧生死,天生卖命的材料,见同伴被杀,呼啦一下,所有人手里的家伙都向大圣身上招呼。大圣把金箍棒舞得只有风不见影,所有兵刃都被格挡在外。


转阳真人传音入密,说与道门弟子:

“孩儿们齐念金钟咒,保护武士不伤分毫。”


八戒降落在地,顺手抄起地上两柄腰刀杀入阵中,向大圣喊道:

“师兄,八戒助你一臂之力!师兄说杀,八戒便杀,师兄说留,八戒便谨守杀戒!”


精兵高手得过转阳真人赐饮灵丹,随着“金钟咒”响起,个个都成了精钢不坏真身,个个都能在两个天神面前耍弄耍弄。大圣不急不躁,且打且游戏,心道:

“尽管玩得开心点吧!等会死也甘心了!”


峭壁上传来风破之声,清风、明月、红头、青面凭空而降,四出击杀,山谷里一时刀光剑影,杀声震天。这拨人心里没有念叨杀戒的,出手不问轻重,尽逞一时快意。


清风看出僧人道士的古怪,瞅个空档砍翻两个道士,大声叫道:

“弟兄们,快先打杀念咒的和尚道士,过后才好打杀这些碍手碍脚的武士!”


转阳真人避让闪躲,不慎将手里的照妖镜掉到了地上。八戒刚好杀过,瞅了一眼,山神洞府里里外外没有镜子,一照之下见到自己超级大猪头。真是久违了!八戒莫名愤恨,飞踹一脚,照妖镜被踢到岩壁上,撞碎落下,成了遍地银花。


红头青面听见清风说话,调转枪头只对着僧人道士打杀。二鬼长相凶骇,僧人道士心惊肉跳,眼见几个同道惨被屠戮,再也坐不住了,频频有起来逃命的,一时间,回荡在山间的咒语断断续续,金钟咒即时破功。失去护持,精兵高手纷纷落败,眨眼间血肉横飞,死了一地。


竟会有如此之多能人异士,令自己首尾不能相顾,转阳真人乃迎上前,喝道:

“住手!你们这些妖孽,究竟是什么底细?竟敢仗着一身本事,藐视天朝,盗走天子魂魄,砸死朝廷命官,滥杀皇宫武士,就不怕天谴么?!”


大圣狂笑道:

“爷爷我做过妖,修过仙,做过佛,天不怕地不怕,你们今日送上门来,活该倒霉,正好给我打杀了解气!”


明月杀得浑身是血,煞是过瘾,叫嚣道:

“兄弟们,既然开了斋,就不要放走了一个!”

手起棍落,身边的武士躲闪不及,头上顿时变作万朵桃花开,血溅当场。


众武士纷纷喊着风紧扯呼,各自夺路逃命,奈何天神鬼怪都杀得眼红,哪里肯放过一个,个个呼啸而起,各自追击。所有来犯者,包括念咒的僧人道士一一毙命。


转阳真人无处可逃,闭上眼睛,合掌念道:

“无量寿佛!”


地上叮啷一响,转阳真人听见雷公脸说道:

“知道自己走不了吧?你想拿走的就是这个瓶子?!”


转阳真人睁开眼,地上果然是那个宝瓶在血地上滚动,他无动于衷,心道:

“我已经全军覆没,还提我想的做什么?你要是真的许我拿了宝瓶回去,自己退去才显得真心。”


大圣把金箍棒往宝瓶上一击,宝瓶被打得粉碎。转阳真人心中发颤,瞧见一缕青烟直升天上去了。


“嘿嘿!哈哈!”大圣陷入痴狂,狂笑道,“你既然想要它,随它去了又如何?”

乃将金光闪闪的棍棒横着一击,眼都不眨一下,就势升上半空,先回山神洞府去了。


转阳真人血溅当场,一缕忠魂烟消云散。

冬天快要过去了,仍旧没有春的气息。

满山的鲜血顺流而下,流入山溪,从山溪汇入河流,带着腥臊一路浮浮沉沉,流向三百多里开外的杨美城,届时绕城而过。


近山峡谷,峭壁湿滑,坑井深邃。缪姝鸿扶着岩壁,微微张开嘴,毫无气力地啄饮顺着岩壁缓缓滴漏下来的水滴。她和灵渊子夫妇被困多时。


这一日,老妪婆接连昏迷,灵渊子知道她大限已到,凭籍自己功力无法施救,他把她轻轻抱着,像怀抱婴儿一般轻摇。他的泪眼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老妪婆再次醒来,惨白的面容透出依稀血色,声音微弱,说道:

“老头子,你的手在哪儿呢?我要你的手……”

灵渊子伸手让她握住,声音哽咽:


“握着了……好……暖和一些了吧!”


“呵呵,其实我不冷,你看上面那点光啊,它一圈一圈的,像是太阳映在水里一样,慢慢地漾啊漾啊……你觉得暖了吗?”


“嗯!”

灵渊子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同时点了头——他无奈地握着妻子的手——他只能这样轻轻握着,用力了,垂死之人受不了。他恨自己不能让妻子感受到更多温暖。

缪姝鸿离开滴水的岩壁,水珠落在地上,发出叮咚一声响,从缝隙渗走。


“老头子,怎么这么安静?陪我说话啊!我想多听听你的声音。”老妪婆似乎也感到时光无多,勉强笑了一笑,“我和小姑娘说自己的岁数是二百五……其实,小姑娘,那还不到奶奶一半的岁数哩。” 

缪姝鸿爬了过去,垂头丧气说道:

“老奶奶,我没有用,连累了你们夫妻,我就是个有花无果的累赘。”


“你就是在大桃树下降生的女孩儿吧?什么叫做有花?什么叫做无果?那是人家看见的,没来由在意——有花无花,有果无果还不都在自己心上么。”

灵渊子哽咽道:


“老太婆,这些年来我也对不起你,有许多心事我都放在心里没跟你说哩,瞧着你陪我一块衰老,我越来越不敢说。”

岩壁内渗出的幽暗的光映在老妪婆脸上。


“我是知道你的心思的。你挂念我,念着我的好,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也不是霸道的人么,你愿意在外修行我还落得个安静,要不是老天爷念着你诚心诚意,他怎么会让我们这几百年来活了一年又一年的?我从你那得到的情意,世上还有谁比得过?”

灵渊子低下头:


“还没认得你以前,我好心给人相面,口不择言,人家说我是不祥之人,对我退避三舍,他们又见我容颜不老,就说我是妖魔附体,逼迫我弃了双亲,离家出走……认得你以后,是你对我好,与我成亲,劝我学道,终于令我有一天证实自己……我才知道自己是镜仙……”

缪姝鸿眼睛眨了一下,寻思道:

“活了几百年又怎样,镜仙又怎样,现在深困洞下,和凡人没有一点区别。除了两个人几百年的都在一起……令人羡慕……”


她听灵渊子继续说道:

“我算得出人家的吉凶祸福,却算不出咱们这回遭遇的劫数,不能令自己趋吉避凶。”


由是心内又想:

“老道长这是对我耿耿于怀,我真的就是个累赘。”

老妪婆手上一紧:


“老头子,参禅悟道以德为先,以义为重,你为了救她,拼力与歹人斗法,实乃是我的好夫君。”


“老太婆!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


“我看自己是撑不到出去了,日后你孑然一身,这般大的岁数,倒叫我于心不忍,真希望你能够有个亲生骨肉照顾你……”老妪婆看着缪姝鸿道,“这个小姑娘,心地单纯善良,做事风风火火,像极了我年轻的时候,若是你们彼此能有个牵挂,互相关爱,我也能含笑九泉。”

灵渊子苦苦地摇头:

“老太婆,你就歇一歇吧,无谓的话不要说了……”

缪姝鸿露出凄苦的笑容,说道:

“老奶奶,老道长年岁高长,这次又救我于危难,我自当照顾老道长。只是,我们都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啊!”


老太婆眼里闪出微弱的光,身子动了一动,说道:

“我想要见到你们结成异姓父女!”


灵渊子和缪姝鸿脑袋“嗡”地一响……


老妪婆看看两人,对缪姝鸿正色道:

“我是个糟老太婆,对你来说这是个不情之请,我这般唐突,仗的就是这一次救难于你的机缘。小姑娘,你要是不答应,我也不会怪你。不过就是有点儿死不瞑目罢了。”


又对灵渊子说道:

“你已经活了七八百年了,别看现在身子骨还硬朗,将来也总有老迈动不了的时候,如无人照看,我这黄泉路上怎会走得安心?”


老妪婆要灵渊子把自己扶坐端正,想要跪下来求缪姝鸿。


缪姝鸿抢先跪下,伸手握住老妪婆,莞尔说道:

“老奶奶,姝鸿得你们夫妇舍命相救,报答无门,本来不管怎样,都会照看得老道长好好的。现在您指了这条明路,我正该高兴哩。”

灵渊子不忍拂逆妻子的意思,默然不语。


老妪婆微微笑道:

“好姑娘,人世间的事,很多时候都只有一次机会,这唯一的机会一旦失去,总叫人心痛不已。你算是答应我了么?”

缪姝鸿点点头,灵渊子垂下头来,泪水只往肚里头咽。突然,老妪婆手一松,灵渊子急忙叫唤道:

“老太婆!老太婆!”


老妪婆全身一阵抽动,自己浑然不觉,抬眼惶然问道:

“这是哪里?怎么我以前来过这个地方?”微弱的气息中带有一些焦虑。


灵渊子想到她即将离去,抱紧了她,流着泪喃喃说道:

“我们在,在一口深井里……现在出不去了。”


“不对!不对!老头子,现在我飘起来了,我好像在一座山的山顶上。我的衣裳红红绿绿,啊!是花骨朵儿——我是一颗树啊!身上的花儿好美好美,这是杜鹃花吗?你一定没见过盛开着这么多鲜艳花儿的杜鹃花。山下有很多人家,村庄,田野,小路,袅袅炊烟……老头子,你看啊,我身边还有一棵茁壮的松树,它就在悬崖边上扎根。它,它就要对我说话了,它怎么长在那么险要的地方呐?”


灵渊子陪着她一起望向遥远的坑顶,宛若醍醐灌顶,又悲又喜,叫道:

“老太婆,老太婆,你是说真的吗?你怎么……那株杜鹃花真的是你吗?那棵松树是我……是我啊!”


“老头子,你是那棵松树?我说的是梦话吗?那是真的往事吗?”

老妪婆眼前仿佛有两处不同的景致。身旁的白发道长触手可及;浮在半空的山巅、杜鹃花、松树宛若梦中。


“你记得那棵松树中间有个透明的窟窿吗?那就是那块神镜,那就是生生世世都随着我的宝物,你见过的啊,它就是我后背上的玉麟痣。老太婆,我,我没有用,没有保护好你……”灵渊子痛不欲生。


“老头子……抱紧我……我记起来了……我也曾经是一条鱼儿,在雪峰天池上出世,随着另一条鱼儿从雪峰游下……游过一座座山岭……草原……丘陵,游了好多个湾……我们总是不停地游……”


灵渊子笑得凄凉:

“我们最后都游到了大海,在大海里一起经历滔天巨浪龙卷风暴……一直在一起……老太婆,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会是你?”


“老头子……可惜了这一世……我对不起你了,不能像前两次那样善始善终,我,我,不能,再陪你出到外面去了……”


“老头子,我以为我们在一起了几百年,应该知足了,原来却是早就在一起了,你,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喜欢……”


老妪婆面露微笑,与世长辞。幽兰的光柔和地、恬静地洒在她脸上。


灵渊子伏在老妪婆胸前大哭,缪姝鸿跌坐地上,默然垂泪。她浑身乏力,空荡荡的心里想到:

“老奶奶三生有幸,每一世都伴随在老道长身边,此生也应该死而无憾。”

兔死狐悲之感油然而生:

“被困在这里许多天了,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死了吧。爹爹,娘亲,外公,没有一个亲人在身旁,我是咎由自取。无花之果死了也罢,可惜爹娘他们始终不知道,我最终魂归何处。”


她已经十分虚弱,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话说将近一千年前,灵渊子与老妪婆偶然相遇情订终身,于杨美城附近定居。那时杨美城只是陋城粗现。二人新婚燕尔,老妪婆忽然间怀有身孕,欢天喜地之余,灵渊子算定这是一个女孩儿。老妪婆听闻城外牛涧村有棵神奇的古树,每次花季都长得纷繁似火,好比漫天流云,煞是艳丽。如同每个女孩儿的母亲,总想着自己的孩儿出世后也要出落成一个大美人,便央告灵渊子带上自己到牛涧村祭拜祈福。


此时,缪家的祖上都还没有发达兴旺,他们住的庄子还不包括老桃树这块地方。

神奇的古树便是老桃树。


灵渊子夫妇到了牛涧村,才听到周围的人说此树其实不祥,尽管长得好看,却只开花不结果,外乡人不知道的拜便拜了,住在周围的人却是从来不敢在此祈福。


缪家的祖上好心,告诉灵渊子夫妇只可远观,不便亵玩。


老妪婆依仗灵渊子有些道行,自信百邪不侵,一点也不忌惮,只管在树前摆上香烛供品,祈求女儿生下来后平平安安,将来出落成个大美人,一辈子顺顺利利。


缪家祖上看见灵渊子身为道士也不忌讳,一时胆大,等灵渊子夫妇祭拜之后,干脆也在那张供桌前祷告起来。不过,缪家祖上求的是兴旺发达福泽绵延。


他们两家,祷告的地点时辰相同,所求不同,结果是灵渊子犯了天煞,不久后老妪婆小产,此后再也没有怀上胎儿。而缪家得尽所有便利,此后一日好过一日,一年好过一年,一世比一世富有,遂成望族。


饶是灵渊子会掐会算,也没能算出这一举动会令自己终身抱憾。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许这也算是凌霄宝殿对自己的惩罚。罪不及妻儿,灵渊子历来散淡,唯独对此事耿耿于怀。


缪家祖上对灵渊子自是感恩戴德,再不忌惮有花无果的说法,对大桃树奉若神明,发达以后买地起屋,扩大宅院,第一件事就是把老桃树圈入自家宅地,好生护养。


灵渊子常驻白云观,缪家对白云观十分礼遇,时常接济白云观、问计灵渊子,两家渊源由是而来。


到了出脱得天仙一般的缪姝鸿身上,她外公权倾一时,自家富足无忧,门前谦卑者众多,缪姝鸿本应养就大户小姐家的从容娇纵习气,谁知随着一年一年长大,缪姝鸿屡屡生出无花之果的哀伤,面上与生俱来的几分英气也时隐时现,至于为何,无人知晓。

冬去春来,转眼江河开冻。不经意间,一点一点的绿意跃上了枝头。


转阳真人在清凉山全军覆没已有月余,离奇惨烈的故事在村民中口耳相传,久久未能平息,尽管到了踏春的大好时节,大家不敢再到山下做买卖了,不由而同止步于山外,对深邃森林敬而远之。幽静的清凉山开始冷冷清清,有时连续数天见不到一个游人。


红头和青面照例是要巡山的,它们既非人类,本来得躲避凡人,这时倒好,它们豪不避忌地走在那些破败的食肆档口,四处翻找。红头挠挠头,说道:

“那两个新来的嘴也太刁了,说起来他们以前也是和我们一样在山里做妖怪啊!三牲五畜是我们常备的食物,烤熟了吃不过瘾,大可以生吃啊!他们怎的就想改口味了呢?”


“就是!现在人家都不开张,我们哪里去弄瓜子糕点啊?”


“这还不得怪你呀!那个猪头使者随意说两句,你便应承下来,现在怎么办才好?”


“我还以为能像以往那样使障眼法儿捞一些回去呢!唉,谁知道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这个时节山上的瓜果也少得可怜,要不然倒是可以拿些熟果搪塞过去,那个瘦猴儿就好水果。”


“你叫他瘦猴?!真是不敬重,他的能耐比你大太多了,连山神都叫他上仙哩,白猿跟我说他是天上的斗战胜佛来的,他吹一口气就压得死我们俩了。”


“呵呵,眼下他又不在,咱哥俩说说而已,我一直膜拜他呢!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榜样,他就是我的目标。过些天,我得求求他,让他教我成仙速成法,也好四处搜罗好吃的孝敬他呀!”


“主人的亲大哥也是了不起的神仙,咱们伺候了主人这么多年,找他大哥会不会更好说话些?”


“老弟,咱们快些下山吧!说的都是闲话,你居然当真了,你可真好耍。人家若是要教人做仙,不会先教自己的兄长么?咱们排队等着吧!”

“唉,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那我有准数,时间会照顾我们兄弟的。”


“去你丫的,净瞎扯!闲话太咸!”


二鬼一路扯谈,转眼看见了山外的大路。青面欢喜地说道:

“兄弟,这些天经过我精心研究,已经可以把嘴里的两颗獠牙变短了,变身做人再无瑕疵。现在变给你看,你好好开开眼界。”


红头背靠一棵大树,看青面变化,很是羡慕。青面变做大头小儿,腮帮藏不住两颗獠牙,被撑得鼓起,乃张大了嘴,伸手捻住其中一颗,说道:

“你好生看哩,我这就把大牙变短了。”


他叽里咕噜念了一段咒语,哪知那獠牙竟嗖地一下,没有变短,反倒变得更长。红头一乐,说道:

“快些把咒语倒着念。你小子这是拿自己寻开心呐!”


青面心里纳闷,不甘心地又念了一遍咒语,没想到两颗獠牙疯长起来,尖利的牙梢唰地刺向红头。

“哎呀!”

红头失声惊叫,整个人弹起来,跳到一边避让。

两颗疯长的獠牙直插在了大树上,转眼间穿透树干,继续往外生长。青面张着嘴,流着口水干瞪眼。牙齿连根,他的大头被长牙撑定,无法动弹。


红头不知所措,青面“啊啊”叫唤,嘴里不清不楚道:

“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叫主人救我。”


红头回过神来,拍拍脑门,摸着长牙笑道:

“就去,就去。不知道主人会不会要我扛把锯子过来,要不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折断这两颗大牙。”


不曾想大树后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似乎是笑着的,说道:

“不急不急,要折断这样的大牙,也不一定要用到锯子。”

一个先生模样的老者从树后转了出来,笑吟吟的,肩上挑着一杆拐杖,拐杖后头挂了个灰色布袋。


红头瞪着老者,张牙舞爪吓唬道:

“喂!老头儿说什么大话,我们天天吃人,你要只是吹嘘,我把你烤了吃!”


青面歪着脖子,训斥红头:

“哇呀呀,你这没眼力见的尻货,老人家忒好心,你还要把人家赶走啊!敢情这么长的獠牙不在你嘴里,难受的不是你呐,”他冲着老神仙直眨巴眼睛,“老人家大慈大悲,救救我!”


老者伸手敲敲那两颗硕长的大牙,笑道:

“我本想在树下打个盹,醒了就去北海,没想到给吵醒了。罢了,算你走运,我的袋子里正好有柄如意锤,刚好可以敲掉你这两颗大牙。”

红头乐道:


“嘻嘻!青面,敲掉了大牙,从此一表人材,那你还做妖怪不?”


“屁话!我不做妖怪到时你自己巡山得了。”


老者放下拐杖,伸手在灰色袋子里摸了一通,袋子里似乎有许多东西,叮叮当当地一阵磕碰,未几拿出一柄银色的小锤,捏着青面的大牙齿说一声:

“你不怕疼!”

就在大牙上敲一下,青面“哎呦”一哆嗦,那牙齿果然应声缩短了一截。

“你疼不怕!”

又在大牙上敲一下,青面又是“哎呦”一哆嗦,那牙齿又应声缩短了一截。


老者念了七八遍你不怕疼,疼你不怕,在每颗牙上也都敲了七八遍,长牙便缩回青面嘴里去了,长得平平整整,再也不撑着腮帮子了。


青面跪倒在地,望着老者手里的如意锤,欢欢喜喜地谢道:

“老人家,您可真是来得及时啊!这里山多,不靠海,您要去北海还远着呢。相请不如偶遇,您要是不嫌弃,到我家洞府去做客吧!我那些家主,也有各种各样的本事,要是给他们见到你这个神奇的宝贝,他们一定惊奇。”

红头也心悦诚服:


“老人家,看您可不是凡人,是神仙吧?我家里好客着呢。我们真心请您大驾光临了。”


老者不紧不慢收拾了袋子,依旧挑在肩上,依旧笑吟吟地说道:

“神仙也是凡人做。难得你们两个小鬼一片盛情,那我就随你们走一遭了。但请前边引路。”


“哎呀,那也不大好啊!家主要我们到乡下找些糕点回去,这一来不是空手而回了吗?”


老者看看自己身后的布袋,慈眉善目地笑道:

“我这个袋子里头,也装有不少的糕点,管保你们不会空手回去。”


“那还一举两得了,老人家请这边走!”


老者年纪虽长,脚步却不慢,一步不落在红头青面身后。到了峭壁之下,二鬼挠挠头皮搜肠刮肚。

老者问:

“你家洞府在这里了?”


青面傻了眼,说道:

“不是这里,是这里的上面。我们随随便便就爬上去了,老人家您可怎么上去啊?”


“你们的家主不是有本事的么?你上去告他们一声,说不定他们就有办法了。”


“呵呵,老人家说的是,如此我上去通报一声。红头,你可陪着老人家在这儿等着啦。”


青面说罢,喜不自胜地跳上垂直的岩壁,老者看着他轻松地攀爬,不一会就上了烟雾缭绕的山巅。


大圣与八戒自从离开了杨美城,便来到界牌屏山神洞府与青木樵夫和沙悟净等聚在一处,每日无不是吃了喝,喝了吃,醉倒了便睡,睡起了便又再吃再喝,合着几个山神野鬼讲义论武,海阔天空大肆扯谈,又命树精花怪吹弦歌跳艳舞,靡靡辣辣,过得昏天黑地,没心没肺。

这天章程照旧,大家都喝得面红耳赤。青面欢喜地跳上前,报说有客在峭壁下等候,描绘了一番老人家的神奇。


青木樵夫对他笑道:

“既如此,你该先把长牙留下,好叫他顺着你的长牙爬上来呀!哈哈蛤!”


明月也笑话他道:

“你这厮学艺不精,简直丢樵夫的脸面,我看不必见他了,你去唤红头上来,让那个老家伙自己走了得了。”


“嘻嘻,他说他袋子里有不少的糕点。虽说大家不愿见他,但是又嫌每日肉食油腻,何不如吃他一顿素食再打发他?”


大圣皱眉寻思片刻,说道:

“走!我们到山门去引接他,那厮有古怪哩。哼!他孤零零一个老人家,去什么北海?我想那个袋子里藏有的宝贝多了,大家都看看去。”


众人点头称是,一起走向牌坊,悬崖边忽然升起一阵青烟,红头和老者出现在眼前。


青面快步上前,喜道:(以下这话写在其他位置,突然觉得自己离答案很近,突然发觉有个问题,会不会我自己先知道了谜底,然而无法恢复正常身。)

“老人家,这一群人都是我这里的家主哩!”


老者捻须对他笑道:

“你是真心好客。可惜啊!因为这些日子你口不择食,吃了人家的父亲,将来报应来了,你就会谋害至亲。”


青面一怔,变脸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连声说道:

“这话我不爱听,这话我不爱听。”说话间匆匆走回大圣身边。


大圣扫了老者一眼,冷笑着说道:

“嘿嘿!你果然不是常人!你那袋子里都有些什么?会不会是吃人的宝贝?我瞧它像是弥勒佛的后天袋哩!”

大圣心想自己前些日子闯了祸了,天上终归会找上门来算账。


老者笑着答话:

“你这猴头,眼里只有后天袋,岂不知还有一个辈袋?我这辈袋里什么东西都装有,但却不是扔进去的,进不进来都随东西自己的方便。”

八戒不屑:

“袋子里的东西从来都是被塞进去的,要不就是被用法力吸进去的,哪有东西自己进去的道理。我不信!”

青木樵夫狐疑:


“此话怎讲?”

老者抖搂抖搂袋子,内中叮铃有声,他一边解开袋口一边说道:

“诸位都是修仙学道的人,与我乃是同道,我怎会诳言瞒骗?这里面有样宝贝,和你们这个雷公脸有亲,便是自己要进到袋里的。诸位要是不信,尽管过来一看。”


大圣睁开火眼金睛,左看右看瞧不出老者是天上神仙,放心上前,探头探脑向辈袋里张望,问道:

“老儿,这里面只是一捧黑土,哪里有什么宝贝?和我有亲个头。”


八戒和沙悟净也凑上前探视,袋内一如大圣所见。八戒叫道:

“老人家,你要来玩,坐下来聊天便是,干嘛戏弄我们兄弟?瞧你一把年纪,也太老不正经了吧!”


沙悟净扯着袋口,若有所思,道:

“老人家,先前你摇得袋子叮铃地响,是不是有东西藏在泥土里面?”


话音刚落,袋里发出“叮”一声响,声音清清楚楚,一道亮光师兄弟三人面前划过。这声这光似有魔法,三兄弟都有些呆了。


老者叹道:

“唉!里面埋了三个铃铛,你们三个兄弟,正好一人一只。”


三兄弟听了,都把手伸进袋子摸索。一阵拨弄,每人都抓住了一只铃铛。怪异的是,三个铃铛如同生了根一般,任凭他们使足了力气往回收手,愣是拿不出来。


老者微笑道:

“这三个铃铛本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自己要进袋子里。他没脸出来。里面好躲。”


八戒撒手,没好气地说道:

“我不听你瞎掰,谁跟铃铛有亲了?我可是云栈洞里野猪生的,面相不怎么好看,但我不忘本。”


大圣觉得自己依稀听到过这样的叮铃声,心里打了个机灵,紧紧握住手里的铃铛,压低了声音问老者:

“老人家,敢问你是何方神圣?这三个铃铛究竟从何处而来?”


老者嘿嘿冷笑,把脸一抹,现出一派仙风道骨,手里的拐杖也变成了一盏不灭的青灯,这盏灯有分教,任凭白天黑夜,任凭风雨晴霜,总是熠熠生辉。


大是出乎意料,大圣惊道:

“原来是上古燃灯道人!别来无恙啊!”仍不敢从辈袋撒手,“古佛一定有事而来,还请实言相告,解我疑惑。”


“尘归尘,土归土。”燃灯古佛凝视辈袋,面色沉重,说道,“几日前,金蝉子突然在众佛面前坐化,一身躯壳只留下了这三个铃铛。你们几个顽劣之徒,要是还念一点师恩,就向这三个铃铛拜别吧,可叹你们师徒一场,金蝉子心性高洁,你等今日却离经叛道。我当真不知,如若金蝉子还在世上,会不会甘受你们一拜。”

燃灯古佛一语带过,犹如晴天霹雳响于耳畔,却给了心里重重一击。


大圣从来不敢忘却师恩,霎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惶惶然站立不稳,他双膝跪倒,一手撑地,另一只手还伸在袋里。沙悟净双手托着袋子,一样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却已泪如决堤之水。


八戒几乎是趴着,哭诉道:

“师父!师父!徒儿不孝!不孝!!您走得太委屈啊!!!”


大圣一口气提不上来,晕厥在八戒身上。八戒和沙悟净对着大圣又掐又打,见大圣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慌道:

“古佛,请你救救师兄吧!师兄这一趟也不是故意惹祸,屡次把修人心养人性挂在嘴边。求你开恩救救他呀!”


青木樵夫与清风明月一齐跪下,齐颂上天有好生之德,纷纷向古佛求情。


燃灯古佛愤然说道:

“这等顽劣之辈,我救他又有何用?我看他对金蝉子还是师徒情深,佛祖命我将铃铛丢到北海,这厮既然要死,不妨让他随金蝉子一起去了。让他烂在东海,也能时刻陪伴他枉死的师尊!”


“古佛何出此言?”青木樵夫错愕道,“大家都是方外仙佛,正该彼此相救。”


燃灯古佛不发一言,弯腰收拾袋子,看来想要走了。


哀莫大于心死,大圣在冥冥之中听到了古佛一番怨语,猛地睁开双眼,挣扎起来推开众人,狂叫一阵抓住辈袋扯开袋口,投身楞往里钻。霎那间辈袋生风鼓动,也把大圣往里吸附。大圣脚朝上飘了起来。


八戒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大圣,紧贴袋口僵持,哭丧着脸大声叫道:

“兄弟们快来,不要让师兄走了呀!北海可是有去无回的绝路啊!!”


沙悟净也一把将大圣拉扯住,红着眼劝道:

“大师兄,师父不在了,连你也要丢下我们么?”


二人力有不逮,渐渐被大圣拖了进去,青木樵夫急忙招呼一声,清风明月红头青面白猿赶上,一起紧紧抱住八戒沙悟净,往后使劲,以期留住大圣。


大圣双手紧扣三个铃铛,像是拽住正要离自己而去的师父,说什么也不愿意撒手。突然间,他眼前一亮,袋里的黑土像是涂抹了一层油彩般莹莹亮亮,连带袋口也放射出迷幻的光彩。太迷眩了,大圣眼睛眯了一下,又马上睁开。一眯一睁之间造化奇巧,眼见的情形竟像从高空看向地面,满目的星辰闪烁,处处是云卷云舒,目光穿过了星辰云彩,山山水水映入眼帘,和谐宁静,恰恰又是一个宇宙。


燃灯古佛洞察万象,知道大圣看得真切,乃高声说道:

“泼猴听了,你要是真心想救金蝉子,就不要撒手,辈袋里悔过,万般方有转机。金蝉子到头来是生是灭,就看你这一遭怎么走了。三个魂铃齐聚,是金蝉子魂兮归来的正途!”


他厉声喝问:

“你可愿意?!”


师兄弟三人齐声应允:

“愿意,愿意!”


燃灯古佛右手高举青灯,眼眉高挑,左手向袋子一指,大喝一声:

“阴阳无极,九九归真!”


天地暗淡,日月无光,界牌屏上生出一股怪风,激烈旋转,狂暴至极,直向辈袋卷入,白猿首当其冲,冲撞到青面身上,青面又撞上前……众人抱着扯着,挤作一团,怪风猛烈呼啸,将他们尽数卷进辈袋。


辈袋内风云突变,狂风大作暴雨不断,处处电闪雷鸣,一道又一道霹雳在耳边轮番炸响。一时光影交织。不如一缕风的刘雅这时仍旧不如一缕风,置身其中巍然审视。他们惨叫一声四散分开,各自坠落,彼此生死未卜。

(《抢救西游记》第一部到此完本!抢救西游记远未结束,敬请期待后续—余下有六部,皆已完成初稿,正在紧锣密鼓修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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