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太今年七十六了,孩子也已经四十五了。刘老太总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了。死亡就像是躺在地上的影子一般时时刻刻地跟着她,瞅着机会,仿佛随时会爬起来将她扑倒。
老伴三年前就死了,年轻的时候积劳成疾,到了老年也闲不了多久,脊椎骨和腰椎盘疼了好多年。他走在路上,待在家里,总是会时不时地皱紧眉头,因为这难以忍受的病痛。不过他走的时候脸上一片安详,大概没有什么痛苦。那时候,唯一的儿子在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城市里。没来得及赶回来,遗体又不能搁置太久,因而被村里人送到了殡仪馆给草草地火化了。在送走的那天,刘老太并没有跟着去,她怕看了伤心会掉眼泪,一个七十多岁的人掉眼泪,总归不好,便是一个人留在老屋子里哭了好一阵。
老伴被火化的第二天,儿子志军带着七岁的孙女回来了。他回到家后一脸难受的样子,说话时夹杂着一阵又一阵的叹气声,说自己的不是,说自己怎么就没有看上老爷子最后一面。刘老太也不会怨孩子,她知道他平日里忙,安慰他说老爷子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走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的,一点痛苦都没有。儿子还是难受,一句一句的,都是数落着自己的不孝。对那些帮过忙的,一家一户去上门道谢,又是送烟又是送酒。旁边的小孙女睁着大大的眼睛,听他们说着她不懂的方言,一脸茫然的样子。她有时候会在村里乱转,看多了高楼大厦再见着这些小路林荫觉得无比新奇,她咯咯地笑着,跑来跑去。只不过到了晚上的时候便会用她那大大的眼睛看着爸爸,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志军说囡囡乖,再等等。
志军办完了丧事后,怕刘老太一个人在家里待着冷清,便是劝着刘老太跟他一块回城里去,其实也怕刘老太一不留神也没了,最后弄得走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志军好说歹说,跟刘老太说城里有多好,热了有空调,冷了有暖气,什么时候都有热水,不用端大锅去烧,这样那样的,跟她说了很多很多。可刘老太就是不愿意走,她到过儿子生活的城里,做了好几个小时的火车。那里到处都是房子,总走也走不到边。到处都是人,密密麻麻的。她和老伴只在那里生活了两个礼拜便是待不下去了。唠唠叨叨地说着要回家,她说这城里到处都是房子车子,一点树都看不到,实在是看着别扭。而且这城里虽然都是人,但都不认识,连对门的邻居见面都不打招呼,比不上村里家家户户都认得,平日里有事没事还能串串门缝缝衣服说说闲话什么的。
总之,刘老太就是不愿意跟儿子进城。她总觉得城市太陌生,不是属于自己应该待的地方,她不愿靠近。
不管怎么说,刘老太就是倔着性子不走,他也没办法。而这时候公司也开始催他回来上班了。志军叹了叹口气,只好离开。他离开的时候几乎是把全村都走遍了,提了一瓶又一瓶的好酒,一条又一条的好烟。他说老太太实在不愿意跟他进城,而那边公司又开始催我回去了。她这么大的岁数了,身体又不好,希望乡亲们照料一下。说完后,他在各家各户都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乡亲们让他安心,如果有什么事一定会照料得到,而且一个村的都是一家人。
志军觉得差不多了,那天的凌晨便是带着女儿回城里去了。
自从老伴走了以后,刘老太总是觉得家里空空的,没有一点生气。有时候想找个人说说话解解闷都难,她只能坐在那板凳上叹两口气。虽然刘老太自己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一个房子里,可她还是会习惯性地把屋子打扫地干干净净。擦擦桌子,抹掉积在角落里的灰尘。在做这些家务的时候,常常盯着墙上的那副彩色全家福看得发呆,那是几年前,儿子带着媳妇孩子回家过年的时候拍的。所有都是笑呵呵的,喜气洋洋的,多好。而后刘老太想呀想的,想到了以前的日子,想到结婚的时候日子过得苦,什么都得省着。想着怀上孩子的时候,每天都挺着肚子在院子里稍微走走晒晒太阳。想起儿子一点点长大的模样。刘老太想呀想的,最后忘记自己是要干什么的。琢磨来,琢磨去,直到看见手里的抹布才记起自己是要抹桌子来着。
后来刘老太越来越喜欢看电视。其实刘老太认不了几个字,而且人也老了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看不清楚,也听不明白。但刘老太还是习惯了开着电视机,而且声音开得很大。看电视里那些人走来走去的,听他们叽里呱啦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不过也只有这样子才显得这房子不会那么冷冷清清。
日子就这样过着,刘老太老得很快。只过了一年,刘老太就跟老了十岁一样。她只能弓着个腰走路了,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地挤在她的脸上。又过了一年,刘老太已经不能完完全全地睁开眼睛了,她只能半眯着,仿佛那对眼睛已经支撑不了眼皮的重量了。再过了一年,刘老太的身体已经完全老掉了,她只要动一动,手脚便会不由自主地发抖,就像是在大冬天被冻得直打哆嗦一样。
刘老太觉得自己差不多得跟着老伴一块走了,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也许闭上眼睛就睁不开来了。她听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了。七十一的程家老太太前晚还摇着扇子躺在家里怨着闷热的天气,第二天就闭了眼睛起不来了,走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隔壁黄岭村那只有六十几岁的王大娘,还算是年纪轻轻的,前一天还跟着儿子去运货,整个人有说有笑的,第二天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就没了。刘老太明白,自己也难免跟她们一样。于是,刘老太开始掂量着死的事情来了。
刘老太一直觉得人死了是必须放进棺材然后再埋到土里面去的。因为只有这样,人死后才能在阴间里有个归属,有个可以遮挡阴间风雨的地方。可是后来,乡里传过话来说不能土葬了,必须到殡仪馆火葬。说是为了保护环境什么的。刘老太曾一度为此担惊受怕,她害怕自己被火化了以后,没有身体,只有骨灰,就不能转世投胎了。那就只能做个一直流浪在外面的孤魂野鬼,多么可怜的一件事。
可是,后来,刘老太看着所有人都火化了,而且村长和儿子志军也都说了转世投胎鬼魂什么的都是迷信思想了,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刘老太对于火化这件事也慢慢坦然了,而且她想着,如果真的有转世投胎鬼魂之类的事情。那村里那么多人和我一样游荡在外面,凑个热闹,也不怕什么。想了许多,刘老太对于火化也没有什么排斥心理了。
但刘老太对于死还是有所担心的,她担心她哪天没有征兆地闭上眼睛后,村里人就直接把她抬到殡仪馆连着衣服一起直接火化了。而她总是会在衣服里装个几十块钱或者一百块钱的用来买菜买米之类的,她担心到时候连着这兜里的钱一块给火化了,那多可惜。所以她遇到人唠嗑的时候总是会谈到这个。她说大妹子呀,以后我死了以后我儿子回来记得让他不要把我直接火化了,稍微搜搜我的口袋,没准还会装个几十块钱什么,拿出来用吧,钱这种东西,别给浪费了。
刘老太跟张家媳妇说,跟李家婶子说,后来,几乎村里所有人都听过了她这样的话语。可她还是觉得不放心,她怕他们到时候会忘记。于是刘老太琢磨着写下了贴到客厅正中间的墙上,也算是自己的遗愿了。可是她并不会写字,于是找了隔壁家还在念小学二年级的小孩,刘老太用两颗奶糖作为交换让他帮忙写几个字。
那孩子见着有糖,立马乐得笑开了花。刘老太取了一张大白纸和一只削过了的铅笔给他。这孩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等着刘老太说话,她一边说,他一边写。
“我死了以后,不要马上火化,搜搜裤兜,没准有钱。”
那孩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但当他写到“搜搜裤兜”的时候却总也写不出那几个字来。刘老太也没有办法,便让他跳过那几个字。
于是最后便写成了“我死了以后,不要马上火化,没准有钱。”
那孩子写完后拿了奶糖开开心心地走了,而刘老太看着这几个有些歪歪扭扭却是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字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她决定待会儿就把这个贴到客厅中央的墙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