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如烟的往事
文|筠心
我们把车停在山脚边,徒步前去上坟。转过一个小弯,姨轻轻地念叨了一句:“瑞丰阿哥的坟头就在此……”妈好像应了一声“嗯”,但谁也没止步,仍径直向目标地挺近。
我倒是心里一动,眼前模糊出现一影,五官全蒙着纱——这个我唤作瑞丰舅舅的人,他过世有二十来年了吧!
· 1
“快把这碗葱烤河鲫鱼端去给瑞丰!”四十年前,当我们家做了好吃的菜,菩萨心肠的外婆常这样命令我。
瑞丰舅舅的家是祠堂边一间黑洞洞的屋,而祠堂里常常要停棺材,所以我很怕经过。磨蹭着不想去,外婆就会催:“瑞丰没老婆,真当罪过,趁热端去给他!乖……”
我只得接过来,从外婆家到瑞丰舅舅家,要走过好几户人家。石板路铺得并不平整,高高低低,还有石门槛,半尺高,七八岁的我得小心翼翼地才能完成使命。
经过瑞洪舅舅家,窗下正刺绣的素菲姐姐叫住我:“喂,去哪里?”
“给瑞丰舅舅送菜!”我头也不回。
瑞洪与瑞丰是亲兄弟,但闹翻了,不来往。是因为素菲姐姐的妈,我听瑞丰舅舅与外婆说,他大嫂太凶,哥哥太老实。我相信他的话,事实上素菲姐姐也很凶,隔壁邻居都吵不过她,大家说有种出种。素菲姐姐的绰号叫小吊脸,吊着一张脸,你说能不凶?
她们母女俩吵遍众家门无敌手,唯一不曾交手的,就是我家。众家门里住的十来户都姓夏,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但却不团结,时有纷争。我家不理你家,你家结怨他家,只有外婆与家家都好,她是出了名的贤良。
沾了外婆的光,小吊脸对我很和气。我经常在她的绣架下钻进钻出,求她给我讲故事。不过,今天我没空,得去送菜。
没有丧事时,祠堂里冷冷清清,阴阴地透着寒气。瑞丰舅舅的屋门大敞,我不迈腿,倚在门边喊:“瑞丰舅舅,瑞丰舅舅……”
瑞丰舅舅的屋里最吸引我的,就是挂在墙上的一张照片。虽然看过无数次,我还是看不厌。照片里的阿姨穿着白色曳地的连衣裙,披着头纱,捧着花束,一旁的叔叔站得笔挺,满面笑意。这么好看的照片与简陋的屋子实在不和谐。
“谢谢你外婆!”瑞丰舅舅摸摸我的脑袋,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 2
我低着头,一路踢着小石头,猜想着照片里的叔叔阿姨是谁……结果一头撞上人!
“哈哈,留下买路钱!”是阿六头,他刚放牛回来,汗津津的脸庞,裤脚一只高,一只低。
我东躲西闪,总算摆脱了他,直奔外婆做饭的灶更间。下雨的关系,柴有点湿,屋里烟雾弥漫。外婆的嘴巴努动着,好像在吃糖。我一下就黏到她身上,非让她张嘴瞧个究竟。
“哪里来的糖,是我牙齿痛啦!乖,自己去玩,灶更间烟煞……”外婆哄我。
我只好别进舅舅们的房间,去寻宝。写字台两个抽屉,左边的是大舅的,铁将军把门。我不死心,用力一拉,露出一条缝,凑近,看不清里面有啥。右边小舅的抽屉,倒是一览无余:一本笔记本,一支写不出字的钢笔,还有几个信封,两张邮票,一枚红五角星……都是我看了又看,玩了又玩的。
大舅与小舅说是亲兄弟,性格却截然不同。大舅沉默,小舅健谈;大舅是村里的电工,工作勤勤恳恳,外快不少;小舅武警退伍,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一人就是一场戏文。小舅有两个外号——白话佬与鸟司令。下雪天,他背着气枪出门,一下午能打两脸盆鸟。外婆用大蒜烤烤,左邻右舍分分,从此鸟司令美名不胫而走。
我喜欢小舅,虽然他穷得叮当响,但从来没短过我压岁钱,最少都有五角。但是瑞丰舅舅却与大舅好,每次过来我家,只找大舅说话。大舅养一只大黑狗,名叫黑利,瑞丰舅舅爱屋及乌,对黑利也很好。镇上的医训队,战士吃剩的馒头丢到河里,瑞丰舅舅拿着长竹竿打捞出来,给黑利吃。
听素菲姐姐说,瑞丰舅舅的家产以后都要归我大舅呢!我问外婆是不是这样?她却说,没这回事,瑞丰舅舅有亲侄子侄女。那时瑞丰舅舅大概四十出头,但佝偻着背,比他的亲哥哥显得老相。
自我记事起,瑞丰舅舅便住在祠堂边上,到我离开故乡时,还是那样。
有一年暑假,我回外婆家,听到两则坏消息。阿六头与瑞洪舅舅都死了!用外婆的话说,都是外伤。童年的记忆里,阿六头就是个经常拦住我的放牛娃:“糖有没有?糖给我吃一颗!”脏兮兮,不讨喜的模样。我向外婆告状,她却护着:“阿六头和你玩儿呢!”
“阿六头命很苦的……”外婆说。
· 3
阿六头家是众家门里最穷,父残母病。他排行老六,父母年近五十才生了他,所以他仅比侄子大两天。阿六头的大嫂与婆婆同时坐月子,视此为奇耻大辱,一满月就闹着分了家,之后两家形同陌路。父母觉得,阿六头是导致家庭分裂的不祥之人;兄姊看来,阿六头是拖累他们的多余分子。他在打骂声中长大,他是全家吃不饱、穿不暖、干活累时的出气筒。
阿六头唯一的好朋友就是牛,他每天赶着它出门,傍晚驮着柴火与猪草回家。十六岁那年,阿六头吊死在牛棚里。
“被人冤枉牛吃庄稼,他不服,与那人打了一架。鼻青脸肿,衣服撕破,回到家。父母兄姊不问青红皂白,又是一顿数落。他夜饭没吃,对着月亮哭一宿,没人理。天亮了,发现人不见,才到处找,找到牛棚……唉,真当罪过!”外婆擦擦眼角。
阿六头比我大六岁,照辈分我得叫他一声哥,但我却总也躲着他。是因为他长得丑,还是穿得褴褛?据说,婴儿时期的我蛮喜欢他,外婆去洗衣服,喊他帮忙看住我。我坐在摇车里,他对我做鬼脸,我笑得东倒西歪。
可是,我渐渐长大,懂得了审美。我喜欢素菲姐姐绣的花,喜欢用花汁染的红指甲,喜欢扎在辫梢的蝴蝶结。阿六头的鬼脸与玩笑终成秋扇,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
至于瑞洪舅舅,那是另一出悲剧。八十年代初,他在新加坡的阿叔阿婶来信,说不久将要回国探亲。瑞洪瑞丰兄弟俩兴奋之余,也私下悄悄和好。
“阿叔阿婶的照片还是挂在我家吧,他们看了,也开心。”
瑞丰犹豫了一会儿,摘下墙上的“金童玉女”——那年兄弟分家,他唯一所得。也是,他的屋子如此寒碜,如何接待贵客?
众家门里,村里,乃至十里八乡早已传开,瑞洪瑞丰要发达了,新加坡的阿叔一来,准能发一笔财。媒婆们蠢蠢欲动,已物色好人选,只等尘埃落定,便要替瑞丰将光棍的帽子摘了。
然而,比喜讯来得更快的是噩耗。瑞洪被人谋杀在太白山,尸身找到已是死去后的第三天。
村干部带着民警来到众家门,这个比阿六头上吊自杀更惊心的消息,像一枚炸弹,将众人的心脏炸开了花。素菲姐姐母女哭得地上打滚,固然教人同情,最可怜的是瑞丰舅舅,他直接昏了过去。
· 4
事发缘由是为了迎接海外来客,瑞洪打算翻新房子。经人介绍去太白山背面的砖厂买砖,人逢喜事精神爽,和带路的人吹嘘开了,说阿叔如何有钱,寄来很多钱,又说这会子口袋里就装着好几百块钱,看得好,便全款买下等等等。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偏巧那人还欠着赌债,狗急跳墙,一狠心,半山腰趁其不备,一块石头砸向后脑……然而,搜遍全身,只得十五元。
“是我害了阿哥,如果我不肯摘照片,他不会造房子!”瑞丰舅舅向外婆叨叨。
他病倒了,再没力气给黑利打捞馒头。不久,黑利老死,大舅将它埋在屋后,呜呜呜地哭了一场。
因为年事已高,新加坡的贵客终究没能来。虽然有寄来钱物,却不足以让瑞丰舅舅娶上老婆。外婆去世后,大舅妈接了班,时不时烧上一碗菜,给他送去。
大概九十年代末,瑞丰舅舅走了。最后的一两年,他与大嫂和解了,微薄的一点家产最终归了侄子。
“你大舅年年清明节给他上坟呢!”妈告诉我。
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至今年,外婆过世已整整三十一年,想起她教我猜:“白白一群鹅,人客来了赶下河。”教我诵:“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纺棉花,舅妈走人家……”此情此景仿佛昨日。
说物非人非对,说物是人非亦对,毕竟小河在,医训队也在,祠堂将倒未倒,也还在。甚至边上的小屋,虽门户紧闭,蛛网悬挂,但居然仍在。
白话佬小舅已经干了很多年村支书,明年将要退休。最喜欢听他说左邻右舍的境况:“做梦都想不到,众家门最长命竟是她,九十多岁了!过去,她毛病这么多,现在多少健朗,还能带曾孙子。”那是阿六头的妈,人称“苦长命”。
“众家门里第一孝顺非她莫属,嫁得也好,老公很会赚钱。她妈吃的,穿的,哪样不是她买的!”说的是小吊脸素菲姐姐,如今得改绰号了。
“顶顶让人敬佩的是她,真正地改邪归正,到处做好事。还不止是众家门里,谁家有人生病,她都去陪去看护,送菜送饭……”瑞丰舅舅的大嫂可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图片系唐耀忠画作,来自网络。)
作者:筠心,喜欢读旧书的70后,从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国,美篇签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