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大地刚刚解冻、乍暖还寒的季节。星辉村小学育红班里,一群小朋友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听班主任童老师训话。
“下半年,咱们班有几个同学就要上小学了,你们得好好学习,不然的话上了小学就跟不上了。雷大春、姜志文你俩,得跟闫青、唐小娟学习。”
唐小娟仰着头,用余光扫视全班,等待着收到崇拜的目光。我却只是看着桌上的练习本,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学的。在育红班三年了,拼音、汉字、算术都学好几遍了,闭着眼睛也能写出来,只是我也不理解,为什么很多小朋友同样学了好几遍,他们仍然好像是第一次接触这些东西。
下课铃响了,童老师走出了教室。操场上一片欢腾。这个育红班里,汉族和朝鲜族大体上各占一半,很自然地分成两派,玩最简单粗暴的游戏----对打。每到这时,我总想溜之大吉,但我无法选择玩还是不玩,也无法选择队友和对手,我的出身就决定了我是汉族里的一员,7岁的年龄也决定了我现在已是主力。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国际政治和幼儿园的战争多么像啊,谁是你的朋友,谁是你的对手,很大程度上都是先天就决定了的,不是你所能选择的。谁的力气大,谁的个子高,谁就能在战争中胜出,获得最权威的发言权。
我刚上育红班的时候只有五岁,班里所有的人都比我大,即使是同龄的也比我高。作为弱小者,我总是被欺负的对象。有时一个人上学时,学校里高年级的学生会拦住我,嘴里开着玩笑,戏弄我一番,以至于我很害怕遇见高年级的学生。有时老师让同学们到操场上自由活动,班里所有的同学都出去了,唯独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童老师和另一名朝鲜族教师在教室里聊天,看到我独自坐在教室,问我:“你怎么不出去玩呢?”
“高丽棒子打我。”我实话实说。
那个朝鲜族老师哈哈大笑。童老师嘴角一弯,露出略带尴尬却迷人的微笑,“以后不能说高丽棒子,那是不礼貌的。”
童老师和那个朝鲜族老师都是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孩,当时应该是20岁多一点,青春年少,活力无限,这一点我从第一次见到她们就发现了,自己的同学里没有像老师一样漂亮的。看她们聊天带给我的愉悦,远胜于出去玩的快乐。
童老师也非常喜欢我。她家和我家是邻居,她们姐妹五人,个个漂亮,都不像是农村生长的女孩,童老师排行第五,是最漂亮的。育红班里经常开展歌舞文体活动,我总是被老师叫起来唱歌跳舞。一次班里排练一支舞蹈,选出三个男生三个女生。我是唯一一个汉族孩子,其他五个都是朝鲜族。和我搭档的是一个个子最高的女孩,另外两个女孩是一对姐妹,卢海花和卢海英。
现在回忆起来,我发现自己的搭档是最漂亮的,颜值秒杀卢氏姐妹。然而当时的我可不那么想,我喜欢的是眼睛最小、个头也最小的卢海花,只因为她最活泼、最淘气,蹦蹦跳跳的,上学和放学都是跑着走,像一只活泼好动的麻雀。
但我从不主动和她们说话。为了看见她们,我总是先跑回家,把书包放下,再回到路边等着看卢海花放学。虽然没有任何交流,但是哪怕看一眼也让我心花怒放。这一幕,在几年后上初中的时候又再次上演,只不过女主角换了别人。
打架的游戏惊险又刺激。那些朝鲜族同学都很彪悍,经常主动寻找对手。我虽心里忌惮,总是下意识地把对手想得很强大。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即便害怕也没有用。每当有对手主动找上门来,我也只能被迫迎战。
有一个朝鲜族男孩叫尹京哲,比我小一岁,长的胖乎乎的,生性好战。他看我比较蔫,就主动挑衅。我有些害怕,不敢先动手,看着对方的反应。尹京哲模仿武打动作,打了我胸部几拳。我顿感疼痛,火一下子就上来了,立即使出全力还击。结果几个回合之后,尹京哲就招架不住,连连后退,但仍不屈服。我们俩打得算是比较激烈,在玩闹和真打之间,都满头大汗,我逐渐占据上风。
这样打过几次之后,就把我的自信打出来了。我发现自己并不是不堪一击,汉族队友也不是软弱无能。在5、6、7岁那个年龄段,差一岁几乎就是天壤之别。发现自己有能力打过尹京哲后,面对其他比我小的对手时,那些乌合之众居然毫无还手之力,看见我望风而逃。
在育红班的最后一年,我逐渐忘掉了最初被高年级学生欺负的事,喜欢上了这个游戏。每到下课,我都勇敢地投入到战斗中。我总是挑比自己小的对手,战斗时英勇无比,对手则抱头鼠窜。有时对方更厉害的家伙过来,我也不战而逃。如果有帮手,我就回过头来勇敢地以二打一。
教室里总是硝烟弥漫、混乱不堪。唐小娟以她自己的方式参与进来。她站在黑板前拿着粉笔,看谁打架她就把名字写在黑板上;有时一边拍手打着拍子一边高声唱“告老师,告老师”,用的是《丢手绢》的旋律。在讨厌她这一点上,汉族和朝鲜族的同学达成了难得的一致,在跑动时故意往她身上撞,或把她的书本撇到地上,她经常被气哭,但事后还是这样。
雷大春是我可靠的帮手和最好的朋友。他比我还大一岁,不知为什么还没有上小学,等着和我这一批一起上。每当打架时,雷大春总是及时出现,帮我化险为夷。我们联手,已经是育红班里的王者。只不过在学习上,雷大春明显落后于我和唐小娟,他长得比较粗壮,但脑子不是那么灵光。即便是简单的数学题,他也要手脚并用,扳着指头计算,为此没少挨批评。显然,学习方面不是他强项。
唐小娟最爱做的事就是自己做完题后,侧着身子看雷大春苦苦思考的样子,每当看到他憋得脸红脖子粗,就会发出“呵呵呵”的笑声。童老师在批评雷大春的同时,也少不了顺带批评唐小娟几句。
和唐小娟相比,卢海花就不同了。她虽是朝鲜族,但学习也非常好,待人友善,还经常拿吃的到学校。这一点也特别吸引我。一天下午,卢海花从书包里掏出一团很大的饭团,可把我馋坏了。我到卢海花面前,说了一句话:“给我点儿呗?”
卢海花看了看我,双手一掰,把饭团一分为二,但没有掰均匀。我满以为她会把小的那部分给我,那我也知足了。但卢海花却做出了相反的选择,她把大的部分递给了我。
我咧嘴一笑,拿过饭团就吃,连句“谢谢”都没说。卢海花也冲我咧嘴一笑,没多说什么。那饭团又软又香,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记忆。二十年以后,我有一次去一个朝鲜族人开的理发店理发,进门以后,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孩坐在炕上,说理发师不在,你稍等一会儿。我过了一分钟才认出这个女孩儿就是自己的同学卢海花。我不确定她认没认出自己,她也没再多说一句话。我等了一会儿,理发师仍没回来,我看了卢海花一眼,走出理发店。从此再未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