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

第一章 火焰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故事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山脚底下的孩童不厌其烦地唱着。这里算是很偏的地方了,小孩子们没有接触过什么驱动新时代的新鲜玩意,只能聚在一起随便叨叨几句一起玩玩泥巴——就像多年以前一样。

山上总是迷雾一片的,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驱使还是山的地理位置,还是像山下那些老人家说的那样,这山上,就在山顶上住了个神仙。云雾缭绕着,总让人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就像那城市上空的白云,人见了都要感慨一声“这到底是梦是真”。那雾不是一片雪白,不像冬天的雪,它是透露一些这山上的景象的,而这山也不是一片绿的,也是有红有黄的样子,又让这个地方看起来不那么神秘了。这山越往上走越是普通,这普通体现在茂密的树木,草木疯长的样子,就连鸟也是最常见的麻雀,虫子也是最常见的蚂蚁一类的。这里就像每一座附近的山一样,都是很普通的模样,最不同的就是他有一层天然的帷幕,才让人们不敢触及——很少有人敢去触碰未知的东西。

小和尚从记事开始就在山上了,他不记得他从哪里来,但他认为自己应该不是从河里捞上来的弃婴,因为山上都是些小溪和山泉[1],没有什么水流湍急的大河。但他记忆里只有这一块地方,没有什么其他的人,除了这漫山遍野的绿色,还有那绿色里的寺庙,这边是小和尚至今为止看到的唯二的景象了。

小和尚住的寺庙里,也有一个老和尚,老和尚刚开始没有要收小和尚为徒的意思,可是一时间找不到什么恰当的称呼,便还是让小和尚叫他师父。他多次说过,自己在山上住了一辈子,自己也是一副空壳,没有当长[2]的资格。

这座寺庙,不算大,并不能算什么正经寺庙,因为这里只住了两个人,一切都呈现着一种破败的样子。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藏书阁,但里面的书也都是些很旧很破的书,好多书里头都被虫子啃坏了,一片一片的小洞。很多房间都已经废掉了,里面不知原来是什么,但是自它废了以后便就更不得知里面是什么,因为这个地方已经被写上了废弃两个大字,在这个地方废弃倒不像是什么侮辱人的字词,反倒是一种解脱的感觉,因为一切都是废的,只不过这两种废弃一种是有用的废弃,一种则是无人顾暇,只有些不常露面的肮脏玩意——老鼠一类的来光顾了。

这里的一切都是自给自足,后院有一小片菜园子,米缸里总是有米。小和尚觉得老和尚是会下山去的,因为他有些时候总是找不到他,而米缸里又总是一副要溢出来的样子。

老和尚是很衬这寺庙的,都是枯败衰落的样子,就像秋天刚要来临的时候一片一片缓慢掉落的黄叶,虽然可能一天只有一片掉落,却是让所有人都看的秋天要来了。这里的鸟在看,树叶在看,房子在看,虫在看,小和尚也在看,他和山上的万物都感受到了老和尚的衰败,却没有感到唏嘘,虽然老和尚不像树叶,黄了还能再绿,但是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像这一切本该如此。

这样一来,小和尚便是这个地方最不搭调又最合适的存在,他不像这寺庙,更不像老和尚,他是青春有活力的,虽然一直在这个地方,但因为他不是女子所以没了那些怨气,反倒是添了几分朝气的。他是年轻的,蓬勃的,皮肤也是被阳光照射所成的麦色,他的血液也是年轻的,甚至他前两天的摔伤也会很快愈合。但是为什么他和这里契合,因为这里的嫩芽像他,这里得小鸟像他,这里的小溪像他,他就像这里的万物,是天然的。

老和尚就像个寻常老人,他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耳后。

“我身上有天降的大功德”老和尚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炫耀的感觉,只是在陈述一句事实。

但小和尚听了倒是有些羡慕的,虽然他从不知道大功德是什么,但他从那些旧书里面,通常是讲佛的书里面,看到过功德[3]这个东西。在他眼里,那功德于他便是绿叶中的红花,与众不同,总是有些好处的。

寺庙里是供着一尊神像的,神像大概是这寺庙里最“金碧辉煌”的东西,那神像不是什么佛祖,而是一个年轻男子,他手里执一把剑,全身用金镀,只有那把剑是一把木剑,那木剑却比全身的金还要晃眼,剑身上全都是雕花。那男子——那神像,五官雕得端正,却横生出一股怨气,那怨气不是单纯的怨,不是小气的怨,是有故事一层一层蜕出来的怨。那不是齐湣王被活活吊死的怨气,也不是屈原在《国殇》中的怨气,这神像表达出来的怨气,到有点像怨自己,雕这座神像的人真的是登峰造极,神像的眼神中的怨气就像空气一样蔓延开来,那怨气是以这座神像为意[3],是以这神像外面的金箔为意。

老和尚每每与神像对视的时候总是要被那怨气感染的,不说什么话,只是在夜晚时烧三炷香,再将整间屋子的蜡烛都点燃,好让这间屋子不寂寞些。小和尚从来感知不到那怨气,他只是觉得这不知道是哪尊佛,这么好说话,这样一点的香火都不发什么脾气。

这可真是好脾气啊,小和尚看着眼前爬过的虫子,却又想起老和尚“切勿杀生”的叮嘱,只好随着那虫去了。他有点沮丧,眉毛怼在一起,是有些不愉快的。他就像那种老鹰,那种还是蛋就放进了麻雀窝里的老鹰,绞尽脑汁的排挤掉了窝里的其他蛋,长大后和麻雀妈妈学习飞行却是束手束脚的,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又觉得这里就是自己的无奈,一双宽大的翅膀毫无用武之地,也没有其他老鹰出现告诉自己正确的存在。明知道自己不是麻雀,却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老鹰。

藏书阁里是充满着书的味道的,书的味道不好形容,小和尚并不觉得那种味道是香的,藏书阁里有一半是草木味,一半是腐朽的霉味,这两种味道夹杂在一起就不那么惹人喜爱了。但老和尚很喜欢在这里待着,小和尚跪坐在老和尚一旁没味儿的读书,他摇头晃脑的,脚也是一搭没一搭的翘着。

小和尚又在这本书里(事实上他看书总是分神一般只抽那固定的一本书装装样子),看到了功德二字,他看似无意的问了一句:“师父,我也想做有大功德的人。”可这句话在小和尚心里酝酿了许久,他却偏偏要装作不在意的说出来,倒有些头轻脚重叫人误会了。

  那言语好像是在空中停滞了几秒才送到老和尚耳朵里,他大概是有些诧异的,但他的脸上皱纹很多,将他的眉眼全都遮住,平常看只能感觉到他在笑,所以小和尚是察觉不到什么的。

  “你为什么想成为有大功德的人。”老和尚的声音像是那寺庙里面的一个大钟,声音会一层层的散播开来,但却没有什么杀伤力的,他说话的时候上下唇瓣像是没有移动过几分,像是这句话没有出现过。但小和尚却捕捉到了。

  “因为,您也有大功德。”小和尚此时此刻敛去了自己身上那蓬勃的气息,眉眼变得刻板了起来,似乎想证明什么。

  “你知道什么叫功德吗?”老和尚没有评价他这句回答是好是坏,只接下去问了。

  “知不道[4]”小和尚努力回想自己当时看过的书,想从那陈词寡言中总结出什么,“但佛说功德是能够化开一切的。”

  “那你知道一切又是什么吗。”老和尚的语气很平淡,不像是在刁难人。

  小和尚用手攥着衣角,没有答话,他的一番言语哽在喉头,从那千言万语中想要挑选出一条合适的,最后却只有一句“知不道”,心想着说了还不如不说,便作罢。

  老和尚微不可闻的叹了气,“你今天晚上去点灯,守夜。”

  点灯就是将蜡烛点上,这寺庙里没有什么东西罩着蜡烛和烛台,自然是成不了灯的。但老和尚愿意这么说,在小和尚眼里,这点灯就是和点火没有什么差别。

  以前这活从来掉不到他头上,他也没刻意去提起过,老和尚这么一说,他倒是提起几分兴趣来了。这活看着不累人的,虽然蜡烛的数量是多的,但他以前也看到过老和尚做过,老和尚拿着几根火柴,围着屋子转个两圈就点完了,偶尔有几根蜡烛被风吹灭了,他就重新点上,他动作慢悠悠的,灭了就点,也不说什么话。

  晚上的山,是很寂静的,但总有“活物”的,这活物指的不是什么山上窸窸窣窣的动物,不是庙边几棵杨柳树,而是风。这风在早上的时候是不叫人察觉的,吹在脸上只是轻轻柔柔的,在光日下却生出一些暧昧的味道,它只拂在身上,也不逗留太久,只要沾上一片衣角便吹向其他地方去了。晚上的风,在这种暧昧上更添了几分讨厌,甚至这讨厌蔓延上来,绝对的盖过了它的可爱。

  这是小和尚这么想的,讨厌!真是讨厌的很!他不觉得点灯有什么难,但他恨极了这风,这风是绝对的和他作对的姿态,只要他点上蜡烛,就会有风来扑灭,这到不让人觉得是风的缘故。可是小和尚点完所有的蜡烛的时候,回头看时,那风早就扑灭了不知道几根蜡烛了。

他咬牙,又重新点上,可风总是趁着他没注意,从他的衣服旁溜走,将自己笼盖在那火焰上,这火焰是承受不住这风的分量的,也就灭了。

  小和尚很纳闷,为什么一定是要点完所有蜡烛呢,只要屋子亮堂就好了呀。他将自己的苦恼告诉老和尚。老和尚的眉眼不知何时从那皱纹里面脱了出来,他似乎是眯着眼睛的,那眼神里不知藏了什么,小和尚猜不出,只觉得是好几种神情揉和在一起,如果小和尚观察过自己的话,他大概就知道了。那是一种无奈,却又燃着火焰的神情。

  老和尚笑了,“不可说。你只需去做。”说罢,便拾起扫帚,去扫除落叶了。

  那火焰是很微弱的,一根小小的蜡烛,能有什么火焰呢,但是那么多根蜡烛的火光融合在一起时,那供着神像的屋子就亮堂起来,连神像上的怨气都被掩去了,那木剑,在火光的映照下变得格外的闪耀,就好像在外面镀了一层金。那金色绝对是比神像上的金箔还要更闪耀的,让人联想到了太阳,不是夏日里那种灼人的太阳,更像是四时的太阳,接近黄昏,却比黄昏更亮,那光也比夕阳更纯,从黄色的光里面透露出一种红色来,像极了,火焰。

  他手上攥着火柴,一根一根蜡烛点,风吹灭了就再点,点着了再被风吹灭,而火柴也是会燃尽的,一根根燃尽,再继续拿新的火柴。这样的循环,像极了书里面说的轮回,小和尚这样想着。但这念头只是一瞬间,立马就消逝了。可对此的厌烦却是风扑不灭的。没过几天,大抵是第七天,小和尚就不再点灯了,他没有和老和尚说,可是老和尚却是料到了一样,顺手接过了这份工作。

  小和尚是有点苦闷的。这大概就是天降大功德的人。他想。

  老和尚点灯,他觉得就是点灯,火本来就是灯,只要是能照亮的东西就是灯,没有什么差别和尊卑。他点灯前总是要对神像说几句话,不知道是什么话,神情却是很尊敬的,而那神像在他的尊敬下也显得尊敬起来。他手上也是攥着火柴的,他总是用手指捏着火柴屁股,微微倾斜着点灯,这屋子上的窗纸是米糊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被老鼠啃了个干净,自然是避不了风的。他和那风有着一点和平相处的感觉,那风吹灭一盏灯,他就继续点一盏灯,那风吹灭十盏灯,他就继续点上十盏。那风是不知疲倦的,老和尚似乎也是不知疲倦的。

  点灯的时候他的手臂是微微弯曲的,手腕却是笔直的。他的皱纹彰显着他的年迈,却是更显得他的慈祥的,他对小和尚慈祥,对蜡烛上的火焰慈祥,对那风也是慈祥的。

  小和尚从来不知道他的师父,到底几岁,但他知道点灯是老和尚一直都在做的,一直都在做的。

  风是柔和的,虽然很淘气,却一直是柔和的。但能说它没有杀伤力吗,它吹灭的火焰能照亮一整座山,甚至更多,能把这一片的所有山都照亮了。它看着不吓人的,却怪有心机的,一直蓄着力。老和尚是活物,风也是活物,风的活力来自山,老和尚的活力来自自己。老和尚是远远比不过山的。

  所以,有点理所当然的,老和尚倒在了屋子里。

  小和尚很急,他从来没有见识过病痛的厉害,他没机会尝试,他没想到这威力能那么大,一下子就把一个人也吹倒了。他在书里面看到过死亡,也在现实中看见过死亡,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人死,他不确定老和尚是怎么了,只是喂老和尚和清水,吃点食物。小和尚把日子过得和以前一样,他认为这样做,老和尚也可以回到从前。

  “你知道什么是功德吗。”老和尚有一日问,那天老和尚的声音不像是之前气若游丝,倒是恢复到了以前,像极了寺庙里那口种。

  小和尚有些欣喜,一时忘记了回答。他眼睛随着那微笑往上挑着看起来很有生气,像是笼罩着一层光似的。

  老和尚也笑眯眯的,他说“我以前也不知道什么是功德。我一直在思考,或许,功德的确是化开一切的东西。”

  这次倒是小和尚先开了口,“那您知道什么是一切了吗。”

  “这一切啊”老和尚停顿了两下,却不像是在思考像是在酝酿。“一切就像是这山,什么都有,有活物,也有死物,你说它什么都没有,也不是,什么都有,那也算不上。有缺有满,就是一切。”

  小和尚不懂,摇摇脑袋,他觉得这一切远远不只是这山,却没有继续问关于山的问题,“那为什么要化开一切呢”

 

  老和尚笑了,却笑得有些狡黠,“这问题的答案就在这庙里,不可说。”

  小和尚又陆陆续续问了很多,大多都是关于功德。老和尚也讲,他说这功德匿于耳后,只有天定之人能看得到,有天降大功德的人,耳后是一片金光的。小和尚又不解了,但老和尚是看出他那份不解的,他说这是他师父告诉他有天降大功德的。小和尚头一次从老和尚的言语里听到“其他人”,他一直以为老和尚一直都是一人的。

  老和尚说到最后有些累了,能从他的喘气儿中听出他的疲劳,但他好像不管不顾的,一口水都没有喝,只是稳当当的放下水杯。他脸上流露出一种小和尚看不懂的神情,虽然小和尚经常看不懂老和尚,但这一次他却有点看明白了。那是一种留恋的,却又很明白的神情。这明白在哪里他说不清,所以他只重点注意了那份留恋。

  “如果我走了。”

  “走去哪?”

  老和尚没有正面回答,甚至连他的身体都没有正对着小和尚。

  “我想睡在草地上,不要有什么罩着我,我想和天地一起……”

  接下来的话小和尚没有听见,因为老和尚好像睡着了。

  小和尚是早上的时候,感觉到了什么,那种感觉流失的很快,像是孔子说过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感觉和小溪里面的流水是截然不同的,因为小溪里的流水是很透彻的,那感觉却像蒙了一层迷雾,让人探不清。但是雾也是跟这感觉不同的,尤其是小和尚见过的雾,山上的雾都是泛着绿气的,那绿又是蓬勃的生命,而这种感觉,让人心里沉沉的,很不安分的,像是一块石头,碰一碰他总没有反应。

  人总有一瞬间是机灵的,小和尚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

  他最后遵循了老和尚对他说的话,将他安放在一片沙土之中。

  点灯的活最后还是丢到了他头上。这时候他对这事没有什么讨厌的情感了,如果他能够好好端详自己的话,就会发现他的神情和老和尚那一晚的神色如出一辙,但在火光的照耀下,却又添了一些什么。

  小和尚还是没有想过下山,不能说他不想下山,也不能说他惧怕下山,更不能说他喜欢山上的生活。他只是在等,等寺庙给他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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