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走不尽的路

文/雨夜梅子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他缓缓地走到狭小的门口,这个曾经再也熟悉不过的空间,此刻竟有几分的生疏,寒凉。下意识握住门把,来回转了两圈,“吱”一声,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夹杂着浓浓的霉潮味。李哲下意识用右手捂住鼻子,身子稍微颤抖一下,阴森森的气息弥漫着整个屋子。他默默地转过身去,伸出左手去摸门边的开关,黑灯瞎火的,摸索了好久,终于摸着了。大拇指使劲用力往下压,摁了几次,灯泡终于“啪”一声亮了,昏暗的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房间的摆设完全没有变,还是老样子,只是墙壁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增添了几分岁月的痕迹。奥特曼小人们一个个依然摆在那张小桌上,形态各异,李哲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孩童时代的玩伴或许勾起他内心深处美好的记忆。

小时候,爸爸很少回家,妈妈上班又很忙,难得有假期陪伴着年幼的他。记得没有小伙伴玩耍时,他自己一个人就躲在房间里玩起了自己心爱的奥特曼,各种各样的。还有那些他喜欢恐龙玩具,个个妙趣横生,有趣极了。有时候他竟然会在那里呆上大半天,有时候竟然都忘记了吃饭。时间久了,这处地方竟然成了他的精神花园,独处也成了他童年最美妙的时光。

他缓慢地往前走着,屏住呼吸,身体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曾经自己朝夕相处的房间,此刻竟然如此陌生,一瞬间竟有些恍惚。手扶着床边,轻轻地坐上去。木质床板上没有被褥,屁股坐上去竟有几分寒凉,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也畏缩在一起。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也不做声,只是默默地坐在床边的方凳上。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只是觉得很漫长。长时间的停留使人手脚发麻、浑身僵硬、喉咙难受,说句话都是那么艰难。

“姥姥,姥姥她就这么走了?就剩下我们了吗?”李哲声音沙哑地问道。不知道是反问自己,还是在向母亲确定这件他无法接受的事实。从接到妈妈电话的那一刻起到现在,他都无法接受这个残酷无情的事实,好像做了场噩梦一般。

“走了,她走了…”母亲始终低着头,偶尔会扬起头,好让眼眶里的泪水回流进去。而这一切低着头的儿子李哲却压根没有看到。

一问一答后,母子两人又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不能自拔。深深的悲伤弥漫开来,充斥在一个角落里,就连呼吸都是艰难的。

窗外,天色已经越发昏暗下来,透过窗户吹进来的风让人不由得打个寒颤,初秋的风竟然带了几许凉意。室内的灯光越发明亮起来,昏暗的光亮散发着几许温暖的气息。

“走,吃饭吧,儿子。”

“好,妈。”

李哲的肚子早已“咕咕,咕咕”地叫了好几次了,可他依然没有饥饿感。母亲经过他身边时,轻轻地拍打着肩膀说道,语气中有意增添了几分愉悦,让人觉得很不自然。他下意识伸出手拉住妈妈的胳膊,一股暖流穿透全身。血浓于水,没法改变。母亲顺势拉起他的手,温柔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坚定和信念,那是一种老母亲在儿子面前特有的坚定和自信。

“走吧,吃饭去。”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一顿饿得慌。”

“好,好。”

母子二人都试图用语言化解此刻悲伤且生疏的氛围,轻快的语调下压着胸口的堵塞。或许食物莫名会给人一种松弛的感觉吧,厨房里的悲伤在一点点褪却,昏暗的灯光越发明亮了,月亮不知何时悄悄地爬上了窗台,月芽儿般地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话说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已到晚上十点。夜晚以它独特的魅力化解着人们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夜,静悄悄的。厨房的灯光明亮了许多,母亲是个十分爱干净的人,即使简陋的厨房也让她收拾得井井有条,整整齐齐。那张已经掉了漆的餐桌,其实也不是真正意义的餐桌,只是一个放在厨房里的一张小桌而已,吃饭时趴在桌子上吃饭,不吃饭时可以放一些闲置的东西,属于综合功能强大的桌子。两碗米饭,一大一小、一大盆菜、两双筷子,早已整齐摆放在桌子上。

“饭得再热热,再热热。”母亲麻利地端起饭放在锅里,打开煤气灶。

李哲静静地坐在餐桌前,仔细打量起曾经给予他无限温暖的厨房。锅碗瓢盆依然是十年前的样子,母亲十分节俭,能用则用,直到春节时分才会添置些碗碟筷之类的,但那些旧的依然能用的,她依然固执地用着,很少丢弃,貌似这些东西在他们家也用不坏。

“吃饭喽,吃饭喽……”不一会儿,热菜热饭已经摆在餐桌上。还是那张餐桌,不过老红色的油漆差不多快掉光了。

“红烧肉呀,我爱吃。”他拿起筷子,不由分说地夹了一大块放在嘴里,用力地咀嚼着,满足感瞬间填满了整个胸腔。

“慢点吃啊,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母亲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他小时候的模样。曾经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现在的他,不仅有自己深爱的妻子,更有他最爱的儿子。孙子差不多快四岁了吧,小时候那圆嘟嘟的模样,她至今都印在脑海里。有时候,失眠睡不着觉,她翻来覆去地去想自己的大胖孙子,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真是神奇。

寂静的夜晚,明亮的灯光下,母子二人吃着饭,聊着天,一副岁月静好的景象。

手里端着自己青色的瓷碗,沉甸甸的。碗依然被妈妈清洗地那么干净,青色的瓷器泛着淡淡的白光。在这个厨房里,自己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和母亲一起吃顿饭了,只是觉得有很久没有回家了。在遥远的他乡,家永远像一盏明亮的灯塔引领着他,一路前行。追随着那束光,他竭尽全力,却怎么也不能靠近那束光。

“你慢点吃,慢点…”妈妈笑着说,蜡黄的脸上皱纹全挤在一起。

“这一大盆红烧肉全是我的。”已经吃了两碗饭的他,依然指着盆里的红烧肉,大大咧咧地说道。可是怎么也吃不饱呢,食欲这个东西总是在人们大喜大悲的状态中完全地呈现出来,不会作假。

此刻的他,感觉无比地饥饿,狼吞虎咽的模样引起母亲的数次提醒。饭还是家里的香,饭里有妈妈的味道。他一口接着一口往嘴里扒拉着饭和菜,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他哽咽着,手里的筷子依然没有停。

失去至亲的痛,或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得。

外婆就这样离开了,踏上了一条无归路,从此销声匿迹。余生的日子,他和妈妈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外婆和蔼可亲的脸庞,和絮絮叨叨的声音。或许,她会永远停留在他和母亲的心中。他不停地这样安慰自己,以缓解这种剧痛。他更知道自己即将走向一条不归路,那是条思念的路,无穷无尽。

(二)

凉丝丝的微风轻轻地吹过耳畔,吹散了凌乱的头发,空气中弥漫着小草的芬芳,沁人心脾。楼上阳台里的花花们零零散散地陆续开放,大红的、深紫的、粉色的,在众多绿植的映衬下,倒显得几分妩媚。天气晴朗,白云一片片以各种各样的形状挂在天际,数也数不清到底有几片。偶尔会有几只小鸟飞过,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空气弥漫着一种祥和的气息,平日里寂静的院子,此时更加无声无息,好似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偌大的院子里,静静地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妈,披上外套吧。”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拿出一件花花绿绿的外套,披在轮椅里的母亲身上。

“给你说了,我不冷的,不冷的嘛……”嘴里絮絮叨叨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妈,你听话,医生说你千万不能受凉的。”

“我就不听话,我就不穿衣服嘛……”

不知何时,母亲变得如此固执和偏颇,这个样子令人十分不解和疑惑。她无奈地再一次拿起衣服搭在胳膊上,随时侍候着。挺直身子,默默地凝视眼前一切,花草树木随着微风带给她一丝丝平静和清凉。

“你给我说,哲哲到底啥时候才能回来?!”

“你都骗我多少次了,你说说。”

口齿伶俐,一点也不含糊,语气里充满了指责和愤怒。这哪里像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的语气,气脉如此的饱满。母亲又开始了,唉……。

“下个月底,他一定会回来的。”

“妈,这次给你打保票。他一定会回家的。”

她除了小心翼翼地陪着不是,别无他法。

“红梅,你这个骗子,你们全是骗子,谁信呢……”老太太越说越激动,竟然破口大骂起来,瘦弱的身体随着呼吸的加快而剧烈抖动起来,渐渐地口齿不清,不知所云。

不一会儿,突然乌云密布,大风刮起,电闪雷鸣。瞬间,整个天空乌泱乌泱的,完全黑了下来。

母女俩这次简单的对话又一次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打断。仓皇而逃的两个人还是被大雨打湿了衣服,豆大的雨滴“砰、砰、砰”滴落下来,地面上的水哗哗地流着。院子里的花草在风雨中飘零,摇摇欲坠。

弹指一挥间。这是红梅已经在老家呆了第八个年头。从黑发到灰发,从年轻力壮到逐渐衰老,所有这一切的付出,她都问心无愧,无怨无悔。她深爱着自己的母亲,更深爱着这个给予她生命的家。这里有她无法忘却的童年,即便是苦涩的记忆,都让她无法忘却。她眷恋且深爱着这里的一切,她爱自己的家乡。

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一个先到来。未来无法确定,意外却像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爆炸。

(三)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记得清清楚楚,恍如昨天。

“红梅、红梅、红梅啊…”笨重的大门被敲得“咚咚咚”的响,不停地敲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响声震耳欲聋。“谁呀,这么不懂礼数。”红梅心想着,摇摇头,缓缓地从椅子上起身,轻轻地把手里的书扣放在桌子上,走过去拉开了宿舍的门。

“啊,二叔,是你。”

“你怎么来了?”

“别问了,赶紧收拾行李回家。”

“你…你爸出大事了。”

“好好,好。”说话间,红梅的双腿开始打起哆嗦,心脏剧烈地跳动,语无伦次。瞬间感觉天要塌下来似的,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都懵了。明明今天收发室报刊不多,她得空想看看书了,万万没想到。天灾人祸,防不胜防,想着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红梅,快点。红梅,你快点呀……”

一路上,二叔都在不停地叫她,一个劲儿地催她,好像红梅就是解决问题的救命稻草似的。幸好,班车上人不是太多,她为了避开二叔那副愁容满面的模样,自己悄悄地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脑海里不断显现出不同惊悚,不忍直视的画面。爸爸出车祸了、得了绝症、自杀…所有生死惨烈的画面轮番上演,她浑身颤抖,感觉头马上要炸了,天旋地转。

走到家门口时,她惊呆了。偌大的院子里没有说话声,来来往往的人们穿梭于院子和卧室。每个人的脸上毫无表情,冷漠地做着手头里的事情,井然有序。她愣愣地站在院子里,打量眼前的一切,无所适从。

“红梅,赶紧去屋里看看你爸妈吧……”

“唉……”

不知何时,二婶已经站在她的身旁,轻轻地扯着她的衣角,悄悄地告诉告诉她应该怎么做。一瞬间,她像是惊醒了,疯一般地跑起来,冲向屋里。

白板床上,爸爸安详地闭着眼睛,已经没有呼吸。另外一张床上,妈妈睁着圆勾勾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房顶,一动不动,细微的呼吸声提示着,她还活着,有生命体征。

“爸,妈,你们到底怎么了啊……”她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大声呼喊着,撕心裂肺。

窗外,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紧接着,噼里啪啦地下起瓢泼大雨,空气中升腾起一股股水雾,笼罩了整个院子。红梅的呐喊声穿过窗户,飘荡在乌泱泱的天空中,在磅礴的大雨中显得尤为惨烈。

那像是一个漫长的噩梦,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留在永恒的记忆里。

爸爸因脑梗猝死,妈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随之中风偏瘫卧病在床。一瞬间天崩地裂,这个家也瞬间坍塌。失去爸爸等于失去了主心骨,妈妈又成了这样。没有办法,只有她才能支撑起来这个家。

别无选择,红梅下定决心辞职,从县城搬回来老家,料理起母亲的饮食起居。生活像是来了一个大大的急刹车,完全改变了她所有的轨迹。接受一切的发生和事实,她只能且只有这样。

再苦难的生活,我们也要打起精神闪亮地过。每到了晚上,红梅睡在木板床的这头,安慰着睡在那头的母亲,不厌其烦。她只希望母亲能早点从悲痛中走出来,日子总得要过的。母亲整天不言不语,像是一个哑巴似的,眼神里再也没有光泽,目光呆呆的。命运在那一瞬间像是击碎了她的全部,彻彻底底,没留一丝一毫的活路。

以泪洗面的日子她们过了好久好久,暗无天日。无形的痛遍布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肌肤,身体好像掉入到一个巨大的黑洞里,怎么爬都爬不出来。细碎的境地,暗淡无光的日子,苟延残喘地活着。

“红梅,你说这是遭了啥孽了,老天这么对待我们啊……”老母亲总是对着她说些这么好无边界的话,嘤嘤嗡嗡地。说这些到底有何用呢。眼前的一切境地,只有接受,别无选择。

“妈,别说了。咱们还是要过日子哩,你的哲哲快回来了,咱们要有耐心地等他。”

用儿子李哲塘塞老母亲,那是一说一个准啊。

“好好好,咱们等哲哲,咱们等哲哲啊……”老娘诺诺地答道,好像他的大外孙马上就要回家似的。

原来等待也是一种对于生活的希望和寄托。她和母亲就是在这样等待的日子里过了一年又一年,然而儿子李哲却一直没有回来。等待原来也是一条不归路。

(四)

距离红梅老家1300公里的A市,是一个地级市。这里人口不多,资源丰富,地理环境相对优越,是一个比较发达的小城市。李哲20多岁就背井离乡来到了这里,开始打拼生活。三四年之后,靠着自己的努力竟然在这里扎根落户下来。前几年,他一直努力工作打拼事业,即便是到了节假日也争取加班,这让他独自一人倒也充实很多。他喜欢节假日里空荡荡的车间,享受着自己独自奋斗的时光。在这份他热爱的工作中,渐渐地有了自信,找到了成就感。偶然机会,他遇到了深爱的妻子,那个叫燕子的女孩。从此以后,两个人共同奋斗,相濡以沫,比翼双飞。一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没错,是个男孩。他妈红梅也有了自己的大胖孙子,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比吃了蜜还甜。即便是儿子三口时常不回家来,她也总是给予万分理解。

“妈,我又回不了家了……”

“没事,你们好好的。我和你外婆都挺好的,你爸也都好。”

“你放心吧……”

每年春节前夕,母子俩在电话里的对话都是这样的千篇一律,没有多少变化。小孙子在一天天地长大,老人在一天天地衰老,这是规律,无法抗拒。对话结束,情绪会在电话的两端无限地发酵扩张,蔓延。李哲感到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仰望星空,万分惆怅。搁下电话的母亲也是深深地感到无奈和遗憾。不过,又有谁能抗拒这一切呢?

“过几年,孩子大点,你们到时一起回家啊。”

“你寄来的我大胖孙子照片,我没事就拿出来瞅瞅,和你外婆一起看呢。”

“你放心吧,家里啥都好着呢……”

说起孙子,笑意荡漾在母亲那张蜡黄,皱巴巴的脸上,倒是增添了几分希望。电话里母亲故作轻松的语气,还是让人略感心酸。她总是这样安慰儿子,试图减少他的愧疚感,可是她自己呢,还不是在一次次通话中感到失望。俩人都心照不宣,彼此理解。只有思念在一点点蔓延,发酵,弥漫在每一个黑夜里,久久无法散去。

或许,生活之路就是一条长长的无奈之路。孙子大了,儿子一家三口定会回家的,她常常这么想着,有时候也这样安慰自己的母亲,“欺骗”着母亲,她一直坚信幸福的日子一定会来到的。

“妈,这次我要出个长差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啊,真的吗?怎么会是这样的?”

红梅的心里不由得一紧,所有的疑问一下子涌上心头。

“没事,工作需要的话,你就去吧。”

“等你出差回来,到时你们再一起回家。”

生活的齿轮又开始再一次的运转。红梅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但对儿子说话的语气依然是那么温柔。其实她也不知道这次出差儿子到底多久才能回来,她的心里确实没有底。儿子在单位里虽然努力工作,但确实没有任何人脉关系。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担忧,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挂断电话,揉揉了眼睛,铺平自己的衣角,步伐坚定地走向老娘的屋子。

加把油,努努力。或许,挺过去就是好日子。

(五)

春夏秋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冬看枯枝落叶,夏看枝繁叶茂,生活如流水落花,这样的日子倒也平静。

看着身边的老母亲脸上日渐舒展,有点笑意,她不由得心生几分欢喜。在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煎熬中挣扎出来,竟感到一丝快意和傲娇。原来接纳命运的馈赠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红梅,你说咱家哲哲到底啥时间能回来啊……”闲来无事时,老娘时不时就要问她的大外孙。

“妈,你放宽心,养好身体。你大外孙很快就回来了……”红梅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老娘的肩头,柔声细语地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其实儿子的归期,谁又能知道呢?其实每当这个时候,她更想念自己的孙子,更心疼自己的孙子,尽管和孙子相处的日子很短,但血浓于水的亲情是永远都无法割舍的。

春天,阳光明媚,院子里花花草草争相斗艳,姹紫嫣红。她会把老娘推到院子里来,晒晒太阳补补钙。望着阳光透过树叶洒落一地,老娘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脸上也露出笑容。红梅那蜡黄的脸旁也红润起来,阳光散落在脸上,泛起亮光。阳光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具有扫去阴霾,净化人心的巨大能量。不过,娘俩人的日常对话就是这几句,反反复复,没完没了。或许,这样的情景,她们都已习惯,并没有觉得厌烦,反而是一种心灵的慰藉。

然而好景不长。意外还是出现了。

那是在爸爸去世五年后。

秋季的天气,风和日丽,万里无云。院子里偶尔会吹过一缕清风,凉风习习,舒服极了。老娘照例上午会坐在院里晒晒太阳,看看花花草草。按常理来说,红梅一般情况会坐在轮椅旁边,做做针线活。即便是厨房里收拾家务,她也会不停地出来看看老娘,生怕她有点闪失。有女儿坐在身边,老娘倒是感到几分惬意,时不时还转过头给女儿笑笑。这笑容里估计有几分欣慰、也有几分感激、更多地应该是希望吧。

“妈,你好好坐一会儿,我出去交个电费,马上就回来。”

“好好好…你去吧,我没事。”

轮椅里老娘口齿清楚,说话逻辑思维清晰,面部表情放松,嘴角略带淡淡的微笑。今天状态确实不错,红梅暗自庆幸。不过走时还是转了轮椅一圈,看看各个部位有没有漏洞,确认无误后,她才带上门闩出去。

代理收电费的人家其实离他们家也不远,就隔着一条街道。繁重的家务早已把红梅练就成手脚麻利的人,她偶尔出门买个日用品,再买个菜,基本上不出门。她知道自己年纪不大就已经有些身体功能慢慢退化,比如说,语言、思维、社交…等等一系列的问题会出现。不过,那又能怎么样呢?老娘这样子,确实需要人全程陪护,她也是没办法的。有时候她也在想,这一切或许就是她自己的路吧,一条无穷无尽的路。

“王叔,交100元电费。”趴在窗台上,红梅笑盈盈地喊道。

“来喽……”

“你妈最近身体还好吧。”

开朗善良的王叔每次都要询问老娘的身体,这让她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

“我妈好着咧。叔,你身体也还好吧。”

你一言我一语,这些简单的沟通,让人心生愉悦。王叔其实和老娘年龄一样大的,每当听到王叔爽朗的笑声,她都会暗暗祈祷,希望今生妈妈也能站起来,和正常人一样走路。

“红梅…红梅…”就在她准备和王叔打招呼离开时,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像是二婶的声音。

她的心猛地一紧,“出事了。”随机转身就往家里跑,疯一般地跑起来。

“妈,妈……”红梅的喊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

刚才还好端端坐在轮椅里的老娘,此刻却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地趴到在地上。这一幕刚好被串门儿的二婶看见,差点吓得半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红梅嘴里直打哆嗦,稍加思考后,她还是顺势将母亲放在地上。这时,二叔也赶来了。

“二叔,二婶,这可怎么办呀……”自责、悔恨莫及,所有的思想冲进脑海里,她完全没了主意,跪倒在了地上,呼喊着。真是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啊。

“行了,别在这大喊了。你妈他已经走了……”关键时刻还是男的镇定自若。二叔进了门,观察形式不太乐观,当他把手背轻轻地接近鼻子嘴巴时,心就全凉了。二叔低垂着头,难过地说道。

“大嫂啊,大嫂…你就撇下我们不管了……”这么一说,没想到,二婶又开始嚎叫起来。

此刻,天空中乌云密布,闷热极了。院子里传递着悲伤气息,花花草草也耷拉下来,失去了生机与活力。不一会儿,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苍天也在悲伤,也在流泪哭泣。

“安顿后事吧……”二叔沉闷地说道。随即,他便召唤近亲好朋一起来商量下葬各种事宜。在家族里,他是老大,大小事都是他一手操办。

此刻,红梅完全失去了思维,那就像是个傻子一般。她听从家里长辈的一切安排,遵循着家乡的传统。失去母亲的痛完全击中她的要害,她觉得自己好像瞬间失去双臂双腿,成了废人残人,成了一个不完整的人。夜深人静时,看着老娘的棺材暗自伤神,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陷入深深地悲痛之中。黑夜笼罩着一切。

“哲哲,你能回家吗?”

“呜呜呜呜…你姥姥她…走了…”止不住地流泪,泣不成声。

“妈……”电话那端的儿子,半天喊了一声。

她靠着仅有的意识还是给儿子打了长途电话,她不想自己遗憾,更不想让儿子悔恨莫及。嘈杂喧闹的院子里,帮忙的亲朋好友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地筹办着丧事。她就像是一个局外人般夹杂在院子里的人流中,傻傻的、呆呆的,不知自己的去向,更不知道自己该干点啥。此刻的她或许迷路了。

(六)

秋雨绵绵,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没了。看着下个不停的雨滴,红梅平添了几分忧愁,这可咋办呢。幸亏二叔二婶跑前跑后地张罗着,她真不知道该咋办呢。在农村,这种白事操办起来很麻烦的。对于二叔二婶的恩情,她会永远记在心里。

日子过得很快,眼看着这都第六天了,李哲还是没有回来,红梅真是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但她实在不好意思去催促儿子,毕竟公职在身,身不由己,她能理解儿子的苦衷和无奈。

到了第七天,当唢呐声响起时,她才真切地感到母亲走了,走得无影无踪。她去了另外的世界,走向了一条不尽的路。穿麻戴孝的人们浩浩荡荡地向坟地走去,红梅扶着棺材板,一刻都不松手,似乎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最终,儿子还是没有回来给自己深爱的外婆送葬。忠孝难两全,这话说得没错。

母亲的丧事总算是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结束了。红梅除了感激还是感激,无以言表,更无以回馈。她默默地收拾完七零八落的房间,再去收拾杂乱无章的院子。没想到,这场连绵不断的连阴雨终于停了,蔚蓝的天空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她在心里默默地为母亲祈福,愿她天堂里没有痛苦……。偌大的院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飞鸟不时地划过天空,唧唧咋咋的。她仰望着天空,默默地流下来两行清泪,悲痛不已。仅仅几天时间,已是物是人非。

母亲过完三七后,她收拾完所有的东西,用一枚铁锁锁上了家里的大门。背上行囊,她要回自己的家,要开始走自己的路了。

时光飞逝,一个人的日子也过得很快。

“妈,妈啊…快开门。”

“是我,我回来了……”

外面的防盗门“咚咚咚”不停地在响,正在房间里念经的红梅被巨大的响动惊醒。“这会是谁呢,这大白天该不会是小偷吧。”她心想着,脚却不由自主往外走。

“啊,是哲哲回来了……”她喜极而泣。

“你总算回家了啊……”

她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拉了进来,娘俩在院子里相拥而泣。所有的委屈、不舍、愧疚一瞬间全涌上心头。

“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娘俩之间其实根本不需要道歉,所有的感情都在心里,在永远都割不断的血脉里。

“我的大胖孙子啥时候回来呀,我都想他了……”看着儿子的情绪低落,老娘赶忙撇开话题。

“妈,正要给您说呢……”李哲顺势下了台阶,把饭碗放在餐桌上,揉了揉眼睛。

“你儿媳妇这几年工作要晋升,比较忙,劳烦到时要您带孩子呢。”

“好呀,好呀。赶紧给我把大胖孙子带回来…”红梅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总算能看自己的孙子了,真是太开心了。

“快吃你的红烧肉,来,多吃点…”她又给儿子加了一大块肉,生怕饿着儿子。

月亮不知何时已悄悄地爬上枝头。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像是一个大大的玉盘悬挂着漆黑的天空中,晶莹剔透。秋夜日渐寒凉,屋子里却温暖如春,幸福流淌在母子俩的心里。今晚,他们娘俩一定会睡一个好觉,定会做一个好梦的。

“小宝,慢点跑,慢点跑啊……”

“小宝,你等等奶奶呀……”

“等等奶奶呀……”

不知何时,孙子已经跑出门,红梅怎么追也追不上,跑得她气喘吁吁。年龄大了,真是跑不动了,但她心里可高兴了。她的脚使劲地往前跑,却怎么也跑不动了。不知不觉间,她一下子把被子踢下床了。“哎呀,我这是在做梦呀。”她自己一个人在床上“呵呵呵”地笑起来。

原来旁晚时分,儿子给他打电话说,明天就要把孙子送回家了。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真是这样的。想想从明天起,她就要负起照顾孙子的重任,真是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开心。

从明天开始,她就要踏上一条无尽的路,那是一条铺满幸福的路。

或许,每一个都有自己一条无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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