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进京赶考
乾隆十四年,已巳。二月初二,龙抬头。
杨枫已收拾好行装,向父母辞行准备赴京赶考。临行前,父亲将三百多两银子交予他,说道:“这几十两银子是打你出生时开始攒下的,还有三百两是族里供你的盘缠。虽说赶至京城路途不远,可到了京城花销甚大,都说穷家富路,别亏着自个儿。”
杨家族人都聚集在村口,来为全村这几十年来唯一的举子践行。杨家族长更是欣慰,这么多年终于有后辈中了举人,还是文武双举人。杨枫接过族长交与他的杨家枪谱拓本,对着长辈们深施一礼,转身踏上行程。
现在的杨枫已不是天真孩童,头戴文生公子巾,身穿文生公子氅,腰挎书生剑,身背秀才箱,谦谦君子模样。他十岁便过了童生中了秀才,乾隆十三年过了秋闱拿了头名解元,如今大举之年便动身赶赴前程。
杨枫回想着昨晚最后一次去地洞,那陨铁好像也知道他要离开,竟发出低鸣。他明白这陨铁与自己有缘,无奈带不走它,只能等日后衣锦还乡时再相见了。从五岁开始,十一年来他的修为在不知不觉中一路飙升。筑基、旋照、心动、辟谷,直到去年竟达到灵寂初期,真气在经脉中缓缓游走,浑然天成。杨枫这十年间的被动修炼,却抵得上修真名门弟子百年道行,若是那些自持不凡的修真者知道此事,让他们情何以堪。
日夜兼程,不到五日杨枫就进了京城。乡下小子初入皇城,还没好好感受天子脚下的壮观,就闻到了阵阵恶臭。三月初,京城弥漫着地沟里的恶臭,但举子们的热情却丝毫不减,前赴后继地赶奔皇城,只为那功名二字。
杨枫看到甬道两侧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三三两两的举子们都在寻着住处。本以为自己来得尚早,殊不知,大户人家的公子早在去年就在京城定下了房间。他来到一家客栈,抬头一看招牌——莲笙客栈。杨枫哑然一笑,心道:“莲笙,连升,好俗气的名字。”
门口的伙计见他观望招牌,本想招揽生意。但仔细瞧他身不穿绸腰不系缎,书生剑上仅有红绳剑穗别无其他,连个金银玉扣都没有,就没了心思。店伙计上前假笑:“这位才子,本店客满。”
杨枫一愣,心想:“一路走来都是招揽生意,京城的客栈怎么还往外赶呢。再者,自己并未打算住在这里。”
这时从客栈里走出一个书生不像书生、商人不像商人的后生,浑身上下金碧辉煌,手中折扇的扇面上不是丹青诗句,而是一副美人图。店伙计赶忙上前,点头哈腰地说道:“郑公子,马车备好了,您稍等。”
杨枫看看自己的穿着,再放眼望去店内其他书生,与刚才这位郑公子也差不到哪去,对那店伙计的言语也就释然了。随后,杨枫接连问了四五家客栈,不是客满就是“幸运”地还剩一间天字号,那每日十两银子的房钱,他可经受不起。
整整一个下午,杨枫都在京城内转悠。全国举子进京,还带着下人、书童,竟使得家家客栈满堂。眼看天边擦黑,杨枫仍未寻得一间住处,心道:“入京头一晚,难不成要去拜访城隍?”
杨枫转来转去就走进了一片胡同,偶然间,他见一户木门上挂着一块租赁的小木牌。那两扇木门上的漆已经掉得看不出颜色,但那几个字写得工整有力,与那破旧的木门和残缺的砖墙对比鲜明。
这户人家姓李,只有两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家中两个儿子都在西北边关吃皇粮。老两口觉得院子太冷清,趁着大举之年租几间房出去,就涂个热闹。李老爹早些年在衙门做过文案,写得一手好字,喜欢与读书人交往,在杨枫住进来之前已有两位赶考的举子在了。
第二天一大早,杨枫与那两位举子一同前往贡院,办理春闱相关的手续。忙忙活活一整日,黄昏时才回来,两位举子累得进屋倒头便睡,饭也顾不得吃。杨枫则神采奕奕毫无疲惫之感,谢过李老爹的茶水后独自回屋,进行每晚必修的功课。
自从杨枫十岁考得秀才之后,读了些医药典籍,学了点内家功夫。幼时,他在洞中只是感觉有一股暖流顺着全身游走,后来才知道那是真气游走在周身经络,可他却操控不得。此刻,杨枫就模仿着在洞中的姿势,盘坐于床双手仰面至于膝上,心中空无一物,渐渐进入半梦半醒之间。
真气在胸口中庭穴涌现,之后任由它自行运转。沿任脉至气海,停留片刻,再向下至会阴。折回,沿督脉向上至大椎穴,转而进入手三阳经,运转到手掌处与天地灵气交融。后由手三阴经回到督脉,转行阳维脉、阳跷脉到达双足。再由阴维脉、阴跷脉折回,经哑门转至风府。经风府上行至百会穴,晕染片刻,再经龈交穴回到任脉,终至中庭穴。如此,真气才算运转一个小周天。
杨枫在这院中已经住了近二十日,三个举子和两位老人相当熟络了。一清早,五人正坐在一起吃早饭,门外传来铜锣声响。官差推门而进,为首之人单手托着一份喜报,开口问:“杨枫杨解元可在?”
杨枫上前施礼:“小可杨枫,上差何事?”
那人拿出画像看了看,将喜报交予杨枫,一拱手说道:“恭喜杨公子,中得头名会元。”
杨枫紧紧地攥着喜报正高兴呢,见那官差站立未动,眯眼瞧着自己,他有些不知所以然。李老爹用手戳了戳他的腰,用嘴往官差那一努。杨枫马上心领神会,掏出三锭十两的银饼,塞进官差手中。
杨枫拱手施礼,说道:“有劳上差了,一点孝敬之意,您拿着喝壶茶。”
官差掂量着手中的东西,这才笑了:“预祝杨公子连中三元。”
等待的日子总是难熬,转眼就到了冬天。杨枫如愿以偿,考取了文科状元、武科甲榜。按说杨枫应该是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可现实是残酷的,考得功名后想要得个一官半职还要等候官缺,这一侯就是八个月。那两位同住的举子名落孙山未能考得进士,便早早回乡去了,院中只剩这两老一少,如今他独自一人在院中观雪。
回想半年前,皇榜开榜时倒有一官缺——江南织造采办,居正六品。状元继续候缺却让探花得到,只因其父乃朝中大员,且打点吏部耗银十万。此后,甲榜的诸位进士陆陆续续又有几人得缺,或是进阁修书,或是走马上任。杨枫一介乡野书生,跨马游街风光过后便无人问津,就这么一直候着。
李老爹也劝过杨枫,不必候着了。一无银钱开道,二无朝中保举,纵使他“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也是枉然。要么回乡吃着院贡安度一生,要么备好敲门砖再寻仕途。
看着纷纷飘落的冰绒,杨枫心中也越发得凉。心想:“还有十日就要过年了,还是先回家团圆吧,考得功名也无用,仕途来年再求。”他给两位老人留下一封竹筒,内有百两纹银,另附一封辞书,背起秀才箱悄悄地出门了。
刚出得门外,正面迎来几位差人,手托着朝服官印。领头的仍是上次那位差人,一看是杨枫,便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恭喜杨大人,贺喜杨大人。”杨枫也是欣喜,看这架势也知道,这是圣上降旨,自己得到官缺了。
圣旨宣毕,杨枫领命,堂堂状元之才只得了个从七品的县令。尽管如此杨枫还是欣慰得很,只因那是南方鱼米之地,他还暗感皇恩浩荡呢。他却不知灯下黑的道理,鱼米之乡也有贫瘠之地,他即将上任的地方就是金玉中的那一颗顽石。眼看着就要到大年三十了,他本想先回家一趟,可圣旨上命他立刻启程,速速上任。无奈又折回李宅,写下一纸家书,另附字条拜托李老爹转送。
凭借着官防印信,杨枫一路在各地驿站歇脚,比起自己找客栈方便了不少。连续走了十日,到了山东南部地界时,已经是年三十了。在此处,他看到三三两两穿着破衣烂衫的百姓,神色黯然得踱着脚步。他见一个老妇躺在路边,身边坐着个老汉咳嗽连连,还有个十三四岁头插草标的小女孩,跪在一旁默默地抽泣。路过的人如同行尸走肉般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偶尔路过一两个身着鲜亮的人看看老汉又望望女子,捂着嘴摇摇头走了。
杨枫走上前去,看到躺在地上的老妇人面变色青灰,显然是断气已久。再看向老汉,那是一副肺痨摸样,恐是问话也答不上来。杨枫开口问向女子:“逝者已逝,何不入土为安?”
女子听到有人上前问她,赶忙抬头观瞧,但眼中略有怯意。她看到杨枫一身书生装,低头应道:“这位公子,因家乡大旱我们逃荒至此,母亲积劳成疾病死过去无钱安葬,父亲身染重病无钱医治,小奴自卖以求一尾芦席安葬母亲、换些汤药救治父亲。求求公子买了我吧!”
杨枫叹了口气,自知此等事情天下甚多,若是他一人怎管得过来,可是见死不救拂袖便走那就枉读圣贤书了。他不动声色地将二十两银子放在老汉手中,头也不回疾步而走。他走得是那么急,只求看不到难民,无奈走了许久还是有一个个褴褛的身影映入眼底。
大年三十晚上,杨家堡灯火通明,杨家族长的大宅院内更是人声鼎沸。杨万宁被族长安排至主桌,因为他家出了个状元,为家族增光添彩。族长对着杨万宁说:“万宁啊,我杨家多少年了,终于出了个文曲星,赤元光宗耀祖啊。如今在江南富饶之地上任,真是皇恩浩荡。”杨万宁赶忙起身,说道:“枫儿自幼得族长青睐,得此功名不负族中栽培。”众人纷纷向杨万宁敬酒,都在夸他养了个好儿子。后院都是族内女眷,一个个都在给杨枫的母亲提亲事。这个说邻村孙家大小姐,那个说李员外的掌上明珠,让杨夫人心中暖得很。
家中如此欢闹,每个人脸上都是畅心的笑容,而此时的杨枫却在驿站独自喝着闷酒。他听着不远处县城里鞭炮齐鸣,而自己却是一人过年,旁人越欢喜他就越愁苦。俗话说“屋漏偏遭连阴雨,行船又遇打头风”,他本就因为朝廷催促上任而烦心,现在又被几个匪人盯上了。
那几个匪人平日里没少做杀人夺财之事,他们根据路人或者马匹行路带起的沙土多少,来判断有料或者无料。银财多的负重自然就大,走起路来脚印深,带起的沙土就多。几人在白天见杨枫赠银时就留心上了,因为杨枫是习武之人,走起路来下脚有力,他们就以为这小子身上定有不少黄白之物。碍于青天白日无法下手,便一路跟随至此,到了驿站后就想趁着夜色杀人越货。
深夜丑时,整个华夏大地如同它的子民一般,透着酒气睡意正酣。杨枫在房中盘膝而坐,似梦似真之际突然睁开双眼。见窗外几个黑影闪过,他将被辱打开铺在床上,悄无声息地翻身上了房梁。三个黑影一前两后,当刀刃砍到枕头上时,匪首知道中计了。他们还没来得及回身,三记闷响,匪人瘫软倒地。
烛光摇曳,杨枫端坐于床边,三个匪人悠悠转醒过来,看着杨枫大气都不敢出。没问几句,杨枫心中大怒,茶盏在手中碎了一地。从匪首口中得知,那病入膏肓的老汉和羸弱无助的女子已然命赴黄泉。这三个匪人磕头如鸡奔碎米,但杨枫已动了杀意。
离驿站有五里左右的林子里,三个匪人被绳捆索绑与枯树上。杨枫听着远处的狼嚎,眼中尽显决然,转身走开不去理会三人嘴里发出的“呜呜”声。
走在回驿站的路上,杨枫回想着将银子放于老汉手中时的场景,心情低落到了低谷。当时,老汉满眼愧疚地看着自己的闺女,那女子眼中却渗出释然的欣喜。善招恶行,福至祸迎,自以为是地施舍钱财,反而害了他们一家。
回到屋中,杨枫胸口起伏,总感到心中一口闷气不吐不快。他再也无心休息,打开窗子看着无月的夜色,一直坐到了天明。
杨枫回首往事,整整十六载。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在家中衣食无忧,对天下贫苦之人的悲痛全然不知。如今意气风发高中状元,本以为能够大展拳脚干出一番事业,结果还未上任就断送了两条性命。他顿时感到世间的残酷与书中的太平格格不入,所谓的读书人“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真是一句莫大的谎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