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是有一双翅膀的,一双活生生的翅膀,从记事那天就有。
妈妈在我五岁那年就离开了我,临走前她对我说,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你是会飞的。
记得我第一次在小朋友们面前展示我会飞的时候,我真的从几米的高空看到了他们长大的嘴巴和圆圆的眼睛。我骄傲极了。我得碰到他们的爸爸都摸不到的高度,我飞得到他们的爷爷都没有去过的村庄。因此,我被尊为孩子王。
晚上做梦的时候我还在笑。笑着,我梦见了妈妈。
妈妈竟然给了我一瓶药水,告诉我,擦上这个,你的翅膀就隐形了。
“这瓶药水有什么用吗?”
妈妈说,“她能让你的翅膀隐形。如果你想恢复,就拼命跑拼命跑,翅膀就会出来了。”
“隐形了,我还能飞吗?”
“当然不能了”,妈妈说,“但是你就会看上去像别的孩子一样了。”
我嘟着嘴,“别的孩子有什么好的……”
妈妈笑了,“但愿你一生都这么认为。”
一觉醒来,我的手里真的多了一瓶药水。我不屑一顾地把药水扔到了墙角。我热爱飞翔,我喜欢从高处俯瞰大地的那种感觉。那种开阔,舒服的感觉只有我能体会。
后来我上了小学,老师却突然让我坐到最后一排,“你的翅膀太别扭,别的同学看了会影响上课的。”
“有吗?”我很疑惑地服从了老师,换位子的瞬间,同学们都在遗憾地冲我挥手。
“可是我从来不觉得别扭”,坐下的时候我嘟囔了一句,忘了说,其实我是我们班身高最矮的一个。
“你只要扇一下翅膀就能看得高嘛,”小朋友们都不在意地这样告诉我。
初中之后,我不再长个,是全班毫无疑问最矮的一个。但是我从来不会在意,因为我只要扇动翅膀,我就可以摸到最高一个同学的头顶。
可是我忽然发现大家看我的样子有些异样——我不喜欢他们低着头看我,因为我只能看到他们恐怖的眼白,恶心的鼻涕和凶悍的嘴唇。
于是我决定飞给他们看。从天空降落,我像以往一样看到了同学们惊讶的眼神,有些崇拜,但更多了一些嘲讽。
于是我就有了一个外号,鸟人。
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师说,同学们举手,他把“手”发音发的很重,大家都看着我哈哈大笑。
上生物课的时候,老师走到我面前仔细端详我,你那个真的是翅膀吗?大家又一次哈哈大笑。
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说队列不整齐,仔细看了看,对我说,“把你那肉片子往里收收”,大家又一次哈哈大笑。
天空很美,每次我飞的时候都会抬头看,因为我不想低头看同学们捧着肚子笑的样子。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妈妈给的药水。我把它找到,决定把翅膀藏起来。
药水洒在身上,真的很疼,如同一把钢锯在身上左右撕扯,我痛苦地抬头,一阵眩晕,那蓝天仿佛离我越来越遥远。
终于我变成了正常人的样子,嘲笑我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但是我却决定离开他们。
高中,我来到了另一个城市。
没了翅膀,我就和普通人无二——除了很矮。没有人注意我,也没有人喜欢我。
那年运动会,我们100跑步米没有人报名。
“我去,我有翅膀”,我忽然说了这样一句,我告诉了大家这件事,只是很感激我的高中同学们没有拿我当怪物看。
班长愣了一下,却没有惊讶,甚至没有看我,“且,我还有尾巴呢,你别闹了。谁报名?”
在我的坚持下,班长终于还是勉强同意让我上场。
比赛当天,我听到发令枪之后拼命跑拼命跑,可是翅膀却没有像妈妈说的那长出来。于是,我跑了倒数第一——比倒数第二慢了整整1秒。
“你的翅膀呢?”大家笑着问我。
“我真的有……”
放学了,大家都回家了。我一个人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拼命跑,我相信妈妈说的,只要用心奔跑,翅膀就会长出来,我要跑给大家看。
第二天,当我背着一副漂亮的翅膀走进教室,大家先是一愣,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响彻云霄的哄笑,那笑声比初中同学响一万倍。
几个平时跟我关系还算不错的同学冲上来,揪住我的翅膀,问,“哪里买的?做的很逼真嘛”。
我的翅膀刚刚长出来,被他们揪得很疼。我奋力挣开,告诉他们这是真的。
大家不笑了,几个同学开始窃窃私语。
放学了,我站在操场上,看着蓝天,终于,我又可以翱翔了。久违的感觉让我心动不已,让我忘记了白天再没有人愿意走近我三米以内。
我振翅高飞,结果却怎么也飞不高。我忽然发现我的脚被绳子拴住,另一头系在旗杆上。
我低头向下望,发现同学们已经笑得在地上打滚了。我四脚朝地,他们四脚朝天,我猜那景象一定很滑稽。
他们拿来相机,给我照相。他们有找来长棍,不停地扒拉我的翅膀。我想跑也跑不掉,想挣也挣不脱。而且我发现,除了鸟人,我有多了个外号,风筝。
最后班主任给我解了围。她赶走了欺负我的同学,把我放了下来。然后问我,“你把旗杆弄坏了,要不你赔一个吧?”我看了她一眼,转身飞走。她望着我的背影,又补了一句,“下次不要乱飞了”。
晚上回家,我坚决地把药水全部洒在了身上。这一次,似乎不那么痛了,也或许是因为腿上的勒痕更痛吧。
后来我上了大学,自然,又换了一个城市。这里再没有人知道我有翅膀的事儿。
而且我还谈了女朋友,我的女朋友又黑又胖,远不似情歌里唱的鲜花般娇美。但是她对我很好。这让我非常感动。
有一天晚上,我们聊到兴起,我就告诉了她翅膀的事儿。她真的没有嘲笑,她只是微笑着问我,那我怎么没看到呢?
我说,我跑给你看。
那夜,我让她坐在看台上,我围着操场开始狂奔。妈妈说,只要你用心跑,翅膀就会长出来。
我边跑边开心地看着她,却发现她在捂着肚子笑,“您的翅膀出来了没?没有的话明天要赔给我一对奥尔良烤翅……”我忽然很恐怖的觉得,那场面非常熟悉,似曾相识。
其实我已经觉得我的翅膀快要出来了,可是我却停住了脚步。我笑嘻嘻地看着她,说,“逗你玩的,其实就是个玩笑啦,想逗你开心呢。”她也哈哈大笑,挽着我的手甜蜜地走出了体育场。或许是累的吧,我觉得心口隐隐有些作痛。
大学距离现在一晃又几十年了,我再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翅膀的事儿。女朋友早已换了,新的女朋友后来成了我的妻子。我甚至连“翅膀”俩字都很少对她提起,我们过得很平静,旁人管那个叫开心。
我早已不知道我的翅膀还能不能再长出来了。在拥堵的街头,在阻塞的路口,我从来都没有了想飞的念头。却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空旷的街道,我才会摸着自己微驼的后背,想起以前在天上的日子。其实,我还是不愿意承认我的翅膀退化了,我一直在告诉自己,我有一双隐形的翅膀,以前有,将来也永远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