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红没有姓,若是要有也是穷字辈的。
她是被家人卖到的这座楼子里,就连九红这个名也是鸨母给她取的。
人生有三大事,娶妻,生子,死亡。
有些人一出生便是锣鼓喧天,满城的达官贵人都来庆贺,而有些人的出生却让父母愁白了头发。
天底下哪有做父母的不爱自己的儿女的?可是当他们连饭都顾不上的时候,是可以把这一点情感打消的。
家里人在无力供养她。九红就送进了暖香阁。
她脸蛋漂亮,人也活络,很容易就讨客人欢心。
客人一开心,给的银子就多了。
给的银子多了,鸨母也就开心了。
“哟,您是来找九红的吧,她现在正忙没功夫见您。”老鸨陪着笑,伸手拦住了就要上楼的客人。
来者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啪”的一声打在了她的手里。
“哟,您请这边,九红就是再忙,也得出来见您。”见了银票,老鸨立马改了口风。
九红是个聪明人,她晓得这碗青春饭吃不了多久。
她得早早地为自己打算,寻个良人,让他为自己赎身,然后嫁过去,脱离这苦海。
来暖香阁的不是达官就是显贵,有钱是有钱,可哪里又瞧得上她们呢?顶到了天去,她也只能做个小妾。
她记得几个姐妹嫁人时,没有锣鼓,没有鞭炮。都是在夜里,府上抬来一顶小轿,悄无声息的送了进去。
她不甘,也不愿这样。
九红是个有心气儿的人。暖香阁为了吸引那些客人们的雅趣,也请过老师教他们通了文墨。
稍有些天赋的,像九红这样人长得漂亮又机灵,更是成了一块活字招牌。
2
九红正当妙龄,条子出的顺,一头乌黑的长发,但是松松的挽个髻,一双眼眉目含情,面泛桃红,只消这么一眼,便迷住了不少人。
如今来暖香阁的,大多都是找九红的,客人给的彩头若是不够,顶多陪着喝一杯茶,有的连面都见不到。
她委实成了暖香阁里的头牌。
九红冷眼瞧着这些来来往往的嫖客,不知打哪来的气,一块丝绸绣花手帕,给她甩在了楼下。
“姑娘好大的脾气,我倒是心疼这块手帕,好容易捡了个机会能呆在姑娘身边却又被甩了下来,当真也该打,竟敢痴心妄想姑娘。”
来人穿着一身绸布长衫,右手拇指上带着一个翡翠扳指。看着倒不像什么顶有钱的人,气质倒好,温文尔雅,像是一个青花瓷碗里的白开水,永远都不愠不恼。
“哼。”九红冷眼瞧了他一眼,扭身上了楼,关了房门,再听不见声响。
这天傍晚,照例,鸨母又送来一个客人到九红房里。
来人从大襟里掏出一块手帕,放在桌子上。
“姑娘瞧瞧,这可是你今日掉的?”
九红微微一笑,纤纤玉指,捏着手帕,歪着头看他,笑道,“是了,可巧给官人捡到了,多谢了。”
“白日里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能够见谅。”贾青脸上挂着笑,向她赔罪。
“官人既然来了就是客,哪里还说得上什么见不见谅的话呢?”昏黄的烛光下,九红盈盈笑脸,一跳一跳的,更显得媚人。
3
贾青去暖香阁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你可曾想过跟我出去?离了这牢笼。”在九红房里坐下,贾青看着对面的九红,拉着她的手,“跟我出去,我定不负你。”
九红在风月场里混迹许久,也晓得了许多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
可是九红瞧着他情真意切的样子,目光灼灼,心下动了几分。
“我何尝不想出去,这些日子你来看我也花了不少银子吧。可是你瞧瞧我现在,妈妈怕是不肯放我走。”
“无妨,只要你有心跟我去,多给些银两便罢了,你放心。从我第一眼见你,便决意要娶你。”贾青知道了九红的心意,松了口气。
夜里一顶小轿,便把九红送进了贾府里。
当夜两人红烛灼灼,恩爱缠绵,倒像是一对寻常夫妻。
贾青是有家室的,前面一娶了两房老婆,只是香火不旺。大老婆至今未诞下一子,二老婆生了个丫头,现今小辫都扎起来了。
“家就得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管你从前如何,既来了这儿,那就是我贾府的人,就得按我贾家的做派来行事儿,断不能丢了我贾府的面子。要是行差踏错了一步,那可是要受罚的。”第二天奉茶时,贾家的大太太柳云眼神凌厉的瞥了一眼跪在地下的九红,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满屋子的下人,垂着手立在旁边,静悄悄的,这深得大太太的意。
一来不先找个人扎筏子,那满府的人还怎么管教。
二来也是给新来的九红一个下马威,警醒她,让她清楚自己的位置,不要失了分寸。
九红恭恭敬敬的跪着,高高举着茶盏,头也不敢抬。
余光里瞥见,柳云露在袖口外的红玛瑙手串,那是成亲时,贾青送给她的,柳云戴在手上,几乎从未取下过。
两人恩爱无间,由此可见一斑。
柳云的娘家是做大买卖的。
那时,贾青还是个穷小子,生意刚刚起步。
娶她时,柳家先是不肯答应的。
可奈何家里就她这一个宝贝女儿,偏偏看上了贾青这小子,整日里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
贾青虽然穷,但有能力,安排他做的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的。
女儿交给他,自己心里也放心。
现今,柳家父母也老了。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交给了贾青去做。就连账本,都是贾青在管。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倒是相安无事。
贾青也会在九红的房里留宿,只是天数得按照贾府的来,九红明白。
一年过后,九红怀孕了。
全府上下,像过喜事一样,忙上忙下。
就连夫人也给她送了安胎药来。
夫人不能生育,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丈夫,娶一房又一房的妻子,来繁衍子嗣。
就算不是这样,天底下又有哪个男人不偷腥呢?
与其这样,还不如把那些个狐狸精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她们还能生出什么事端来。
二姨太就是柳家送来的,不料还是没能收住贾青的心。
九红的肚子越来越圆,吃的也越来越好,贾青留在她房里的时候也多了起来。
照例郎中为她请完脉,退了出去,和贾青嘱咐了几句。
帘幕后的贾青,瞧着椅子上的九红若有所思,“你希望咱们的孩子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夜里贾青言笑晏晏地看着她。
“自然是个男孩好了。”九红像是明白什么似的,不假思索的答道。
“其实男孩和女孩都一样,只是静玄生了个女儿,那你生个男孩总归好些,儿女双全嘛。”贾青带着歉意,解释道。
“我知道。”九红脸泛桃红,又像在暖香阁里,捏着帕子,含笑歪头看他。
贾青欣慰的握紧了九红的手。
光影闪烁,两人暂且睡下,一宿无话。
等到九红临盆那天,下人们端着脸盆,进进出出的,整个府里忙上忙下的。
“生了,生了!”产婆连声喊道。
贾青拨开帘幕,阔步进门,“是男孩还是女孩?”
“恭喜老爷,是个千金。”
贾青从她的手里接过婴儿,眉头略微一皱,若有所思。
里间躺在床上的九红,身体虚弱,没看到这一幕。
“相公,把孩子抱过来让我瞧瞧。”气若游丝
“是个女儿长得像你,多漂亮啊,大大的眼睛。”听到九红的唤声,她忙敛了敛神色,收回了思绪,脸上挂着笑,到了妻子的床边。
“对不起,没能生个儿子,让你失望了。”
“没事儿,儿子女儿都一样。”
那边等着消息的太太们,听说生了个女儿,也都松了口气。
“妹妹真是可惜了,但也没事儿,暂且好好养着身体,来日方长。”二姨太来看望她。
“多谢姐姐,妹妹身体不好,不能送姐姐了。”
“不碍事,你好好养着身体要紧,我还指望着妹妹呢。”二姨太起身便走。
“翠玉,你怎么开窗了?”
“大太太说了,如今你也不是有身子的人,不用那么娇贵。再说这屋里血气重,开开窗也好。”
“你这是什么话,你仔细老爷听见了。”九红在床上气的发抖。
“二太太不会这么做的,小千金还在大太太那养着呢。”翠玉挑了眉,笑道。
3
晚上贾青来看她,“这些日子,可觉得身子好了些?”
“差不多了,只是活动还是不便。”
“那就好,云儿想你明儿一早就去给她请安。”贾青脸上讪讪的说。
“官人你……”
“你也知道云儿的脾气,就让着她点好吗?”贾青道。
“那就是太太把我的孩子带走的事,官人你也知道了?”
“没错,阿兰由云儿养更好。”贾青看着九红的眼睛,说道。
“我明白了。”九红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我先走了,得去云儿房间哄阿兰,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九红看着一跳一跳的烛焰,像极了他们成亲的时候,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4
夜深了,九红还在为女儿阿兰做着小衣服。这是做母亲的能为她做的唯一一点点事。
贾青已经很久不来了。九红还记得当初楼下那么多人,可她还是在楼上一眼就看见了他。
贾府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族。
可九红还是看上了他,他的温文尔雅,体贴温柔。
她为他放下了自己的心气儿。她珍惜这个有情郎。只是她错了,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只不过是一个为家传宗接代的工具。哪里又谈得上什么感情呢?
那天他走后,九红烧掉了那方手帕。看着它炭火的吞噬下一点点化成灰烬。
日子嗖嗖的过去了。
九红又怀上了孩子。全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等你生个大胖小子,我就从云儿那里把阿兰接回来,你看怎么样?”贾青说道。
“好”九红笑着应道。
可是,这份希冀在十月底就落空了。柳云带着阿兰来了九红的房里。
带着身为大太太的荣耀,她又摸了摸手上的手串。“妹妹真是好福气啊,做姐姐的今个儿带了阿兰来看你了。来,阿兰叫娘。”
“娘”阿兰乖乖的道。
“真乖。来,让娘好好瞧瞧你。这么多天没见了,有没有长高啊?”九红伸手摸了摸阿兰的头,湿了眼眶。
……
后来就是九红流产的消息在阖府里传开了。
“你怎么回事,明知道她有了身孕,你还……那可是一个成了形的男胎啊。”屋内贾青大发雷霆。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柳云百口莫辩。
“那碗薏仁汤是不是你送的?你说!”贾青黑着脸。
“是我是给她送了汤。可是没放薏仁啊。”
“那是谁放的?难不成还是她自己?就算是她不想要那个孩子,可是你一直和她在一起啊!她哪有机会?”贾青一眼指出了漏洞。
5
九红在佛堂内抄写经书。
“我想去佛堂,既为静静心,也是为我那未出世的孩子积点德。”
贾青允了。
“老爷,太太今天又闹着要出门,怎么拦都拦不住。”月雯趁着间隙,忙道。
“不要理她,不管她是要撞墙也好,绝食也罢,不用理她。”
“你当真是心狠。她好歹是你的结发妻子,多年的情分也不顾。”九红抄着经文,头也不抬。
“她杀了我的孩子,不知悔改,我怎能容她。”贾青眉目深深。
贾青站在佛堂外,闭上眼。
当初若不是为了自己的生意,他又怎会和柳家结亲。在柳家,他看到柳云看自己的眼神,就知道已经成功了一半。
为了娶她,他受了多少气,看了多少白眼,为柳家忙前忙后了多少时日,才打动了老丈人的心。
柳云嫁来后,一直无子,殊不知是那带有麝香的手串的功劳。
如今柳家已倒,再无兴起的可能。他也是时候出了这口恶气了。
只是可惜了那个孩子,那是个已经成了形的男胎啊,贾青竟也忍心。
柳云还没傻到那个地步,也没有必要亲手送一碗薏仁汤。
多年来贾青一直在积蓄力量,做空了柳家的账本,又一点一点的换掉了阖府里的人,他换了那碗汤,杀了自己的孩子,就为了这一天。
他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是他更爱自己。看到柳家倒台,他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快感。
贾青转身去看跪在蒲团上的九红。
她是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子。想来,那日的手帕,不是落在了楼下,而是落在了他的心上。
蒲团上的九红还在敲着木鱼,“哒”“哒””哒”,只是这木鱼,除了她自己,没有敲到任何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