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风雪夜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年,我还是个懵懂无知只会贪玩的小屁孩儿。

那一夜,天气阴沉,风声大作,星月隐晦,寒气飕飕,暴雪欲来,平常少见的异端天气,相当鬼魅,不可着摸,我爹妈之间的婚婚生活明显出现了严重裂痕,老实巴交的父亲只靠在生产队死下力挣那点儿可怜的工分已根本无法满足我妈妈想要的幸福生活,我妈妈那时候,二十多岁芳华,娇娇俏俏,美艳绰约,犹如风摆杨柳嫩蕊花儿一朵,只是好吃懒做,大冬天无柴煤入炉生火,她就偎依在被窝里昼夜不起身,这事儿还好说,关键是快到年关了,我父亲还没给家里弄来肉呀蛋呀鸡鸭鱼呀菜呀面呀等欢度年节的原料,这就直接导致贪吃贪喝的我妈妈已忍无可忍了,一怒之下,蹦跶得比茅草屋顶还高,尖利地吼叫着我爹爹的小名儿,凶神恶煞似的大骂韦小宝妳乖乖儿就不是个东西,妳躲哪儿去啦?怕见我不成?妳缩头缩脑不见我…妳躲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么?

那时候,我家还无院子,连破垣断墙和木栅栏都没有,口头上说是院里,只是存在于意念上的概念,一爿空地一敞白荡才是事实,又住在村中央的最高坡处,显得格外料梢儿。其实,我们院子里还住着一户人家的,那就是我大伯大母家,只是我家住正房堂屋,大伯大母一家居东屋偏房,许是先前是同根同祖,上辈人在某个时间节点上分家了,挨住得那么近,还没来得及到开枝散叶的地步,可能经济收入与家底财力都不允许罢,要不然早搬往阔绰的地方居住了,谁还愿蜗居在这狭小的地方听东道西嘁嘁喳喳过来过往起居也不方便哟…我小,我那时候也实在说不太清楚个什么天东地西。

我妈妈那夜晚大声一嚷嚷,东屋门口低矮的竹凳上坐着正抽旱烟的大伯,一打哆嗦,陈年累月跟随他的那支青铜烟锅儿,就叭嗒一声掉在了生硬的地面上,脆脆地摔成了两截儿,大伯佝偻着枯瘦如柴的腰身,吃力地勉强把那青铜残品捡起来,手指抖擞得厉害,扣扣摸摸,弄了好大一会儿,却怎么也没能把那两截儿青铜对接到一块去,就卟咂卟咂嘴儿,仰天长叹三声,无可奈何地说:这天…又该变啦!

此刻,树梢儿唰唰,摇摆不定,树干吱吱咛咛,撼动地表,谁家房顶的茅草被阴风卷起了几撮子,在空中乱七八糟地飞舞,流浪狗在村街上唧唧嘤嘤地乱吠,鸟鸦呱呱地寒号着从一树杈上蹿起,又嘎嘎着飞往别处去了。

细脚仃伶的大母一听大伯的叹息,正刷着锅碗瓢勺哩也不收拾了,往一边儿一推,风急火急地在破围裙上擦拭着湿手,又连连拍打着衣襟上的灰尘,惊惊乍乍地问:这又咋啦…这又咋啦?

大伯没直白说出他的青铜烟锅儿摔断了的事,只努努嘴儿,向堂屋方向撩撩下巴,低低地轻咳两声,就再也不吭声了。

大母会意,站在低矮的茅草房檐下,手插腰间围裙里边取暖,仰脸儿望那灰蒙蒙的苍天,说,咱娘三天不在家…就有扫帚精成了气候…该上房揭瓦啦!

妈妈可不是那弱而巴对的壤茬子货,一听大母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就顿时星火燎原了,气不打一处使,怒不可遏地嚷道:那缠小脚的丫鬟出身的老大婆…妳扎刮谁呀?有本势就往明白处咧咧…谁是扫帚星?咋恁会淫泡人…妳咋不在万恶的旧社会被那狠心的地主老财们欺负死呀?如何竟敢在新社会神哩鬼哩搬弄是非嫌待俺呀?

大母也不示弱,噘着嘴儿,顿着脸儿,木木地说:咋啦…说妳啦?真是拖拉机犁地管得宽…自古至今,有管庄儿管地的,没见过有谁能管住人屙屎放屁的,天下有见拾银子拾钱的,没见有捡骂找诀的!…有本势到大街上跟村里有头有脸儿的吵去,别在自己一柯杈儿里称能打横…谁肯吃妳的那一套子?还能捂着别人的嘴儿…不让人说个天气呀?妳难道是夏桀商纣王转世投胎又脱生的不成?

妈妈见斗不过大母,就握着脚脖儿在我家唯一的一张破大床上打滚哭,哭声嘹亮,声震瓦屋,又悠悠绵长,可穿透时空,能在全村上空盘旋回荡。妈妈哭得死去活来,见无人答理她,连个来劝慰她的人也没,方觉聊无生趣,就喁喁嘁嘁着下了床,趿拉着鞋儿,悲悲切切地走出了屋门,展衣披发,像疯了似的颤颤巍巍跑出了家院…

我妈妈出事了。

大冬天,又是寒冷之夜,我妈妈想不开,闹别扭,就一门心思寻短见,目的是做给世人看…硬着脖子就跳进了冰窟窿里,不出来了,那是我村里最大的一方水塘,她拣了一处最陡壁的塘沿儿,破冰而入,那岸上春夏时节是生有茂密的垂柳的,而今只落得光秃秃,仅存干枯的枝杆,还有水波浸淫的岸边,隐约可见白里透红的嫩须柳根儿。这时,除了风摇枝丫嗖嗖作响外,四周荒凉,一片死气沉沉。

我妈妈跳坑塘的那一刻,偏偏又飘起了漫天大雪,雪絮子不比盛开的棉花朵儿逊色半分,没半盏茶工夫,树木、村庄、原野都被银装素裹着,仓仓惶惶就幻化成了一个无尘的白茫茫世界。

那一晚,我爹偏偏没在家,他怕家里大人小孩受冻,趁天黑好去生产队麦秸垛那里哑不腾地揪拽些柴草往家里扛,干了一天繁重农活的劳力,也许是累极了,他正持满劲儿梱着一大梱的麦秸杆儿,一歪,就睡着了。妈妈跳坑的事儿,我爹他压根儿不知,梦里也不会想得到会出那档子事儿。

我大母口里说的咱娘,是指我爹的老妈妈,即我妈的婆婆,也就是我的奶奶,可我爹不叫我奶奶为妈妈,而是叫娘,那我妈也叫我奶奶为娘。进而我大伯大母也叫我奶奶为娘,这可能是上辈人对我奶奶的尊敬叫法,也表示一族之人没出五服还极亲极近的意思。

提及我老奶奶的重要性,那真是不可一时或缺,一旦我奶奶离家三天,我这穷宅里必冒乌烟,一准会出事儿。有一次,我上小学一年级,中午放学后,我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跑回家,奶奶去城郊姑姑家了,我那妈妈串门儿扯闲话还没回来,我为了不耽误下午上学,也为了不挨饿,就跑到灶火房自己升火学做饭,学做粗茶淡饭也没啥蹊跷,肯伸手不怕脏就是了,可偏偏一口破大铁锅不知使用了多少年了,就漏了,任我怎么划拉自来火柴,也引不着火,明明抓的是干草软柴,放进灶底,无论怎么拉风箱,只是冒白烟,后来连白烟也不冒了,伸臂扒拉出来,不燃火的柴禾都湿漉漉的…让我气得直哭,用脏手揉眼,整个面目就抹拉成了大花脸儿。

大母听闻到我的嘤嘤哭声,忙跑过来,为我擦泪洗脸,又问我为啥而哭?我说我想做饭却点不着火…是被黑烟薰哭的。

大母到灶房掀起锅盖一看,说是大锅漏了。她就往外急舀水,用一捏儿硬面团把漏眼儿瓷实在了,再轻轻倒入水,盖好锅盖儿,帮我点着火,让我把火烧大,她看着我做得仔细,便立一旁说道:可怜妳们这些孩子啦,只是遇到了一个不太成片儿的娘…一点儿都不照干,让妳们这么小…就自做饭了,天底下是个当娘的哪有这么狠的心呀?

我的泪就扑嗖嗖地滑落。

我大母说,不哭…孩子!男孩子…以后都要顶天立地的,有泪…都不明面儿上对着人哭鼻子!

我就咬咬牙,硬生生忍住了不再哭。

大母说,孩子呀…不是大母我说哩嘴儿…妳那娘啊,她哪儿都好…就是一个太懒,像这做饭…她没啥事儿可干,为啥不早早地回来给妳们做出来呢?反让妳们当娃娃的做这么大的难?孩子呀…妳可能不知道,她嫁来咱家族里也差不多快十几年了,自从有妳哥和妳起…谁见过她做过一顿饭呀?妳奶奶老惯着她,妳爹敬上神一样敬她也怕她,她动不动还耍性子,使脾气,跟甩手掌柜似的,天天坐享清福…妳爹也不敢说她个不是,一说就等于惹了她,戳了蚂蜂窝,…她就大哭大闹三上吊,妳奶奶就迁就她,数落着妳爹快给妳妈道歉,说好听的尽赔不是,不低头认错,妳奶奶就痛打妳爹,给妳妈出气。妳奶奶的意思也明白,就是想着小户人家过一家儿也难,老实人娶个媳妇更难…就千方百计填欢妳妈妈,妳爹是个十里八村有名的孝子,妳奶奶的话,如王母娘娘慈禧太后的圣旨,妳爹都照听,从不打折扣…久而久之,妳妈的懒惰就给惯上了天喽!

这一次,我妈大雪之夜跳坑塘,也是因为奶奶不在家,被姑姑前几天叫去城关镇说好了要住上半月四十的,若我奶奶一直在家的话,肯定出不了我妈妈雪夜跳塘那样荒唐又离谱儿的溲事了。

我那时还小,只知道玩耍,只要不饿得饥肠拧绳儿与前心贴后心,就想不起来要回那个寒气逼人的穷家破宅,那晚没能及时赶回去,我当然也不知道我妈妈大雪之夜那么不惧怕寒冷而硬要跳塘的事儿,我脑子又笨,在外边玩得正嗨时,也预感不到家里会有什么不测之事要发生的。

那一晚,我是被东邻的蕊儿姐特意拉我到她家去玩的,还有二枝儿陪着,她们说有好吃的要供我吃。二枝儿是蕊儿姐的亲妹妹,本来我也应该叫她姐的,二枝儿爽快,说我也比妳大不了多少…叫不叫姐都无所谓,只叫蕊儿姐由她高兴着就得了,蕊儿姐也认同二枝的说法儿,我在她们跟前,就只叫蕊儿为姐,一叫,蕊儿姐总是笑意盈盈,美艳如花。而二枝儿会挤挤眼儿,轻巧巧地翘翘唇角,彩霞抹上脸似的,能红到她的耳根儿。

那夜晚,我穿的旧棉衣棉裤好像一点儿不挡寒,冷风专向我肉体里钻,冻得我浑身发凉,牙彻骨直呱呱搭撘,缩脖揪身丘在雪地里,像只寒号鸟,蕊儿姐就拉我快跑,说她家有煤炉,她家暖和…去了,就不受冻了。我手脚冰凉,动作缓慢,眼看着雪花飘飘,漫天飞舞,我脚底板儿光打滑,行走不前,狂风卷雪又在我四周直打旋儿。蕊儿姐一瞧周边仅二枝跟着外再无别人出没,就一把把我擎起,闪怀,揽入她的胸前,紧紧的。

蕊儿姐已是曲线玲珑的大姑娘,不知啥时候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人,体温含香,呼气芬芳。那时蕊儿姐在大队宣传队当报幕的演员,给观众的印象,像百灵鸟,总是喜喜洽洽的,惹人耐烦。二枝儿是她亲妹妹,却与她姐姐性格截然不同,端庄中不失秀丽,严肃中不缺温柔,一双大眼睛,突闪突闪地明亮,对面不说话,只要一望她的明眸,就能猜知她要表达的喜怒哀乐。蕊儿姐用她温暖的胸怀拥抱着我往前走,二枝儿就在她身后用力推她的腰身,她姐妹俩嘻嘻哈哈嘁嘁喳喳带着我一路欢笑着就在雪地里噌噌噌地飞奔。

她姐妹俩把我带到她家煤炉旁一放,蕊儿姐娇喘着,扑打着衣领和秀发上的雪絮,吐气如兰,说,看看…不骗妳吧,多旺的炉火,正欢迎妳来烤呢?妳就尽情地烤火吧!

我伸冻僵的小手,向火,果然暖暖的。

蕊儿姐转身拿来了一片圆芝麻酥,让我吃,我说妳吃吧,她舌尖咂一点儿,仍是让给我,我就接了,那点心很酥很香,沾着星星点点的糖粒儿,也很甜。这种糕点,是我家根本没有的。

二枝儿扑扇完自己身上的雪花,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枚小桔子,有鸡蛋大,抻我唇边让我吃,我不肯动嘴儿,我说妳吃吧!她眨眨眼,说,我们都吃过了…专一给妳留的,妳不信妳问问咱姐是不是这样的?

我望蕊儿姐时,灯光下,蕊儿姐的眼神熠熠生辉,正点着头,我就信了二枝儿的话语,接了那枚小桔子,剥开,一人一小瓣儿,她俩也尝了,不多,大部分还是让我自个儿吃下了。这样的仙物儿,我家也没有…我长这么大,也不知闻过三回两回桔子的气儿没,总觉二枝的那桔子特好吃,入口就化,不知咋品味儿哩,就冇影儿啦!

蕊儿姐把铁鏊子平放到炉火上,又从门后水桶里罩滤出大半碗麦娃儿鱼,浮浮地摊在铁鏊子上,不用油的,那时油料家家都不丰足,不敢随便浪费的,鏊子上紧接着就嗤嗤啦啦冒出缕缕白气,蕊儿姐侧着头,眯缝着秀美的双眼,撮着樱桃小嘴儿,拿翻馍柄儿,小心翼翼地给小鱼儿一一翻身儿,一会儿,小鱼如针尖一样,都直翘翘的,成了混白色,蕊儿姐伸纤纤细手拣熟透的捏了一个,又捏一个,连忙塞到我嘴里,让我吃,我那时馋得出奇,也不顾谦让了,就狼吞虎咽,只觉香,是烤小鱼的焦香。而我妈妈总嫌腥,她是不愿为我们摆弄那个的…既使我兄弟们经心着实抓回家,被妈妈看到了,也会被妈妈声色俱厉地喝斥,要当着她的面扔掉的!那简直太可惜了,也大大地伤害了我们好奇的童心。

蕊儿姐的温馨待人,我妈妈万辈子是做不到的,不过吃着蕊儿姐焙的小麦娃儿鱼时,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妈妈了,尽管我妈妈尚存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不影响我嚷嚷着要回家。

蕊儿姐就忙给二枝儿使眼色,目的是要二枝儿想方设法挽留住我,二枝儿就说,妳家没炉火…冷。蕊儿姐也趁机附和说:妳家兄弟众多,住着拥挤…也住不下,不如和我们一块…住我家,多好啊!

我知道她姐妹俩在唱双簧,但用心都是极和善的!我不好意思说拒绝的话。我知道蕊姐家净姊妹,无男同胞,反与我家折折…我家不低不高弟兄六个,却无姊妹,这也许就是我妈妈长年不乐意嫌缺少一个女孩而无帮手才频繁闹情绪的根本原因罢!我也听到过村人无影无踪的谣传,说什么蕊儿爹娘打心眼里特喜欢我,很想把二枝儿与我做个调换来养育的,可他们至今没做出过实质性的央人从中说合,就一直停留在意念方面,再没有向前发展的迹象了,蕊儿姐妹俩能把我当亲弟弟关照着,那份心情是不用言表的亲情,是入了心的,我是可以理解的,也是让我深有体会的,总感觉靠近她俩有着无限美好与甜蜜蜜的温馨,在她家呆着,比在我自己家还感暖和,这己是不争的事实。

蕊儿姐见我不再哼咛回家的事了,就和颜悦色地问,小弟弟…妳还冷不冷呀?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就没爽利回答她的问话。

她捏捏我的小手,转身去了东侧里屋,叮叮当当,提出来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儿来,一手还捏着两只小瓯状的一模一样的粉黄色的物什,喜笑颜开地说:咱姐弟们来个这个…也让妳热火热火!

我懵懵懂懂地问:姐…妳拿的那是什么呀?

她笑嘻嘻地道:…这都不懂?噢…妳家没有的,也难怪小弟妳不晓得。姐给妳直说吧,这一瓶儿是牛栏山二锅头,这一对儿小双胞胎呢…是两个小酒盅儿…都我爸常用之物,一点儿都不奇怪的…嗬嗬!

我怯懦地说:那叔叔回来看见…是要责怪妳们的!我知道她家叔叔老顿着一张青涩涩的脸,是不好惹的茬儿,有人说她爸爸是嫌她妈妈不会给他生养男娃儿,才拉起长脸儿的,是真是假,我小小孩童,是弄不明白那层深奥的道理的。

蕊儿姐一听我说的话,也着实颤慄了一下,不过只一闪儿,就又恢复她那泰然自若的神色了,她微笑笑,若有所思,低语道,小弟弟担心的也是…不过我爸去我外婆家接我妈了,我妈抱着我三妹妹去了好多天了,今晚…风雪这么大…估计也到不了家的…嘿嘿。蕊儿姐秀眉一展,扭头扬声道:二枝儿呀…那样吧,妳到门外张望着,看个风儿什么的…我好与小弟弟单独切磋切磋!蕊儿姐向二枝儿施眼色,二枝儿虽心里老大不情愿,可还是噘着嘴儿,嘟囔着:就妳鬼点子多…切磋个啥呀,还单独着…哼!随手顶头上一件破衣衫,就一头插到室外的大雪天里去了。蕊姐家是独门独院,还有一扇破竹栅栏挡着,有动静,会早知道,满可以不去张望的,但她那么安排了,也见蕊儿姐的心多么细,是用心良苦了。

蕊儿姐可能也看出了她二枝妹妹的不情愿,就追着她的背影儿,还是补上了一句宽慰的话:二妹呀,姐我…是亏不着妳的,我与小弟弟先来两杯后,一会儿,我替妳看羔儿…妳过来接着与小弟弟痛饮几个…看如何?保妳二枝儿满意的…咱姐妹儿一向光明磊落弄啥事儿不偏不斜,说好啦咱姐俩可扯平啊…嗬嗬!

蕊儿姐啪地一声启开瓶盖儿,啾啾啾一歪瓶口,满满倒平了两个小酒盅,刹那香飘扑鼻,芬芳满室,我啊嚏一下打了个喷嚏,趔身子到一边儿。

蕊儿姐望着我笑笑,露皓齿,劝慰着:别恁地激动么…请小弟端起吧,给姐先喝一盅儿痛快的!

我顾虑重重,嘟囔道:这么大的酒气…叔叔一回来,还是能闻得到的!

嗨!小弟弟…妳想那么多,干啥?姐和妳一替一下喝…都图取个暖么!来!干啦…一会儿,一清扫…就什么气味也不会再有的…姐都不怕,妳小男子汉还怕个啥?

她说着端起一盅酒,就往我嘴边儿靠,我忙扭头躲开,我吱吱唔唔,说那酒味儿…太刺鼻,我不习惯的!

蕊儿姐就乐开了花,说道:习惯就了啦…嗬嗬!那…那样吧,姐和妳饮个碰杯酒…行不?!她说着自端起两盅,叮当一声互碰出轻微脆响,音乐一样悦耳动听,她先自仰细脖喝了一盅,亮亮那空杯,轻咳两下,绯红着脸对我催道:看…姐都喝了一个,那这一个…小弟弟妳也该不能把它闲放着呀?

我还是不敢喝。

蕊儿姐擎起那一只满杯,伸尖尖雀舌轻咂了一下,忽儿便顺滑到我的唇边,让我饮下,我不得不仰脖…一股凛冽的水流,涌入喉,火辣辣地不是滋味,我咳咳不止,眼角涔出泪花。

蕊儿姐望着我的表情,也不笑,直劝,吃鱼吃鱼…压压惊,也许初尝这滋味…都是那个样儿,又忙伸葱白的细手帮我轻轻沾了沾眼角。

我一只小麦鱼儿还没嚼好,蕊儿姐就又满上了两杯,热情地说,小弟弟…响姐弟俩今晚喝个交杯酒吧…姐这一辈子会永记住妳的好!

我激凌凌打了一个寒战,扭脸儿往门外张望,雪人似的二枝儿已静静地立在门前了,只见她嘟着小红唇,醋意横生地说:姐…妳还有完没完了…让人家在外干受冻,妳却在温室里逍遥洒脱…恁地快活?

蕊儿姐轻喝:快啦快啦…妳二枝儿这时候胡打搅些什么?再稍忍耐一会儿…就该轮妳上场了,妳个俏妮子…咋那么急什么呀,妳可要用心站好最后一班岗才合乎情理儿么!

二枝儿只得转身,又融入茫茫雪雾中了。

蕊儿姐赶忙塞入我衣袋里一物,软软的,小小的,不待我手去细触摸,她又叮当自碰了杯,目光灼灼,盯着我,恳切地说:小弟弟,那二枝儿已在催…她性子刚烈,冇时间了…快把咱的交杯酒喝下吧!

我犹豫,怕酒烧喉,只想躲。

蕊儿姐急中生智,谁知她把两杯酒一并捏了,又一仰脖,一饮而尽,只是含在腔内,凸鼓着朱唇,闪电般就凑到了我的面前…

我咳咳不止。

蕊儿姐轻拍着我的肩背,宽慰道:小弟弟没事儿的…一会儿妳就全身通泰,就不觉冷啦!她说完,对着门外,又扬声道:二枝儿那妮子…妳快过来哟,该妳上场上…妳可好好表现哟,姐替妳们望风儿去!

二枝儿闪现门前,蕊儿姐揭了她的盖衫,罩在自己头上,又拉一把二枝儿跳过门槛儿,用力把她一推,送进屋,而自己身影一闪,就不见了踪影。只听风儿呼呼,大雪莎莎。

二枝儿果然直爽,比蕊姐来得还大胆,目光望着我两眼,瞳影闪闪,低声说:二姐我也得心痛着妳点儿…不能把妳猛灌醉了,那我就有罪了,只希望妳陪二姐喝个痛快就是啦…咱姐弟俩不来大姐那些俗套套儿,咱们呀开门见山直来直去…不拘一格…嘻嘻!

二枝直接是采用了蕊儿姐的最后招数,她饮完二杯,不说二三,就顺滑到我的口腔内,如此接三连四,让我躲闪都来不及,其中,也觉她有一细软之物轻轻塞入我的衣袋,把柔唇贴我耳畔,芳气氤氲,她呢喃:小弟弟记着二姐我…这世上有颗心,将永远属于妳的!

我有点晕晕乎乎,不清不楚。

二枝儿正要再朱唇含酒如法炮制之时,门外有一细声喝道:二枝儿…妳还有个搭撒…没有?恁些贪得无厌!妳若把小弟弟灌醉了…那就值得多啦…妳个头脑发热的二妮子…妳到底懂也不懂,小弟弟一醉不醒…妳能负得起那责任么?

二枝咕咚一下,细脖蠕动,脸儿红红的,呆立在那儿,闭闭眼帘,就再不吱声了。

那蕊姐把破衫盖头连厚厚的雪絮一并摘下,甩扔在门外,跳进屋来,就马利地收拾酒具,并催促二枝儿说:快收拾床铺吧,天不早了,大雪下得又恁么大…小弟弟今夜就别走了,大长夜的…咱们一块儿好好取个暖儿!

二枝儿不作声,就闪身进了内室,一阵窸窸窣窣,蕊儿姐麻利地放好酒瓶酒盅,回首一把揽住我,就往里间里拖拉,看来我这一夜是说啥也脱不了身儿啦。

恰在这时,屋外遥远处猛乍乍传来一阵苍凉的惊叫声:不好啦…韦小宝家的跳坑塘啦!快救人呀…韦小宝家的寻短见啦!

我激凌凌打了个寒颤,顿如万箭穿心,心想我妈妈咋那么傻呀…这大冬天的,冷风刮得狂,又大雪飘飘之夜,她唱的到底是哪一出哟?不要命啦…这可是我亲娘亲妈妈呀?热念只一闪,我不顾一切,便挣脱蕊儿姐那温柔的怀抱,掉头猛蹿,直奔呼叫声最凌厉的地方而去。

我妈妈是被我族人九叔从冰冷的池塘里拖泥带水救上来的,我九叔人高马大,正值青壮年岁,当夜刚串了门子走回他自家里准备钻被窝儿睡个安稳觉的,一听有险情,刚脱了的棉袄棉裤也不顾再穿上了,就赤条条迎着风雪,奋不顾身地向出事地点狂奔…我妈妈被九叔捞出水塘时,已泅在冰窟里冻得失去了知觉,连哭也不知咋哭了,只格呌格呌打着冷颤,牙齿呱呱嗒嗒,双眼紧闭,面色呆板,嘴唇乌紫…好在村塘不深,冇喝着多少塘水,只是受冻太厉害,险些没能要了她的一条性命。

左右邻居闻讯,都纷纷伸脖子点脚尖儿围上来观望,婶子大娘,绕着我妈的身子,手忙脚乱,唏嘘不已,有心软的,当场就掉下泪来,哽咽地诉说:天可怜见的…他婶子吔,妳年轻轻的还是一朵花儿哩妳是到底咋回事儿呀…世上哪条路不好走,妳咋恁地想不开…偏偏硬往鬼门关上走一遭呀?万一那阎王爷一时账目不清,昏昏腾腾…把妳真给收了去…这一家老老小小,还咋么个过法儿呀…呕呕!有的理智些的大娘,以救人要紧,就抱来干柴,隆上大火,哔哔啪啪地燃烧着,有麻利的大婶就伸手拽脱妈妈的湿衣裤,冰硬如铁,还不忘喝斥男性公民撒旦退后,统统快快地闪一边儿去,别偷窥春色,有富裕家的婶子大娘们就找来了棉衣棉裤,不论长短不齐,硬往妈妈丰腴的躯体上套裹,连东屋一向与妈妈有隙的大母,也端来大盆子腾腾冒白烟的热水,一声不吭,只低头给我妈洗头洗脚擦净身子的每一处沟沟壑壑。

妈妈在危难关头,帮助她的人也还真不少,可见我妈没把作人的路走绝,没把周围人给得罪完。一人有难,八方支援,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在村子里是得到了最好的传承和体现。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妇女三个帮,万恶的秦桧老儿还有仨相好的呢,何况我妈妈如此俊丽的一个大美人,怎会少了同道友好和对脾味儿的人?

在好心村民的极力救护下,折腾到后半夜,我妈妈才从淹淹一息中总算回过神儿来,像做了一场噩梦,睁开眼,还憶憶怔怔地问:我…我这是在哪儿?

惹得大伙有好气又好笑,好在人给救活过来了,人们也没心思给她细计较,只是有嘴利的大婶没轻冇重地回怼她一句:在…在妳家,妳还能在哪儿。想说妳还能上天不成…那种不吉利的话儿,到底还是咽进肚里,再没吐出口。

后来,我们众兄弟都逐渐长大了,我妈妈也学得勤快了许多,也学得开朗又为人谦和,她再也不为世间烦恼的事儿而寻死觅活了。

我偶尔忆起我妈妈的那次莽动,也会当面提醒她说:任何任性与不理智,都是要付出高昂而沉重的代价的!妈妈听了,也不怒,只抿着嘴儿笑,更不与我争辩了。

我知道,那个狂风肆虐大雪纷飞之夜过后不久,蕊儿姐就嫁人了,眼儿哭得红肿,踢踢腾腾,不忍出阁;未过五年,二枝儿姐也出嫁了,她也哭得成了泪人,鸣鸣咽咽,对这村庄百般流恋,依依不舍。

我知道,蕊儿姐嫁到了东海之滨,二枝姐嫁到了遥远的大西北的那拉缇,她姊妹们都出阁得早,我至今再没与她们慕过面。

在我手里,一直还完好无损地保存着两块儿精美的小手帕,一红一白,那上面各自都精心刺绣着一朵盛开的莲花,一朵洁白,一朵艳红,每望一眼,都勾魂摄魄极了。

    1月4日晨2点初稿于苏州玉出昆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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