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也是要付钱排队的,这是规则。其实也没有那么严啦,只要您真的无牵无挂,没有任何一个认识的人,惩罚最多只会加在您的尸体上。不过您都死了,也不在乎您的尸体如何了吧?但您要是还有一个认识的人,劝您还是好好考量考量再做决定不迟。”面前的美女眨着卡姿兰大眼睛,对老李说道。她轻绕手腕,红酒在玻璃杯里晃了个小圈儿,然而她没有喝它。她把玻璃杯高高举起,然后放在老李面前,红唇微动:“这是死亡的颜色呢。如果您已经决定好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的话,请付款吧。”
老李没想到自杀也会遇到阻拦,其实他也多多少少听闻过一些好友自杀不成后的传闻,他当时都只嗤之以鼻,一是他没想过自己要自杀,二是他觉得那些话无非就是讹人钱财的,亏他那些老友们还一个个信以为真。但面前的女人就是在他决定从悬崖上跳下去时出现在他面前的。然后不知怎的,他就被带到了这个小酒馆,而女人给了他两个选择。
老李略加思索,不得不承认传闻可能有几分真实。但他没有犹豫太久,如果付点钱能让他马上离开这个世界的话他可以说是甘之如饴,于是他带着浓厚的方言味问道,“多少钱?”
“不多,两百万。”美女的嘴里像是钻出了一条蛇,上下唇瓣一动就溅出一摊毒液,瞬间让老李的神经系统瘫痪大半。
“多少?两百万?”老李双手在空中比了两个“耶”的姿势,朝着美女比划道。
美女嫣然一笑,将其中一只手拍下去,说:“您比划多了,一只手就够了。付不付款呢?如果不付的话,您是不能选择自杀的哦,只能自然死亡。”
老李双手绞着衣边,灰色的大衣腋下破了个洞,还没来得及缝,他的视力不太好,也就将就着穿。他想到早上六块八买到的一杯豆浆二个肉包,再想想自己几十年下来种地扒土存下来全给了儿子的十几万,他无力地发现这个自杀是他的买不起的。但他也没有气馁,等这女人一走他不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一想到这,老李礼貌地摇摇头,字正腔圆地说道:“谢谢。”这是他来城里快五年学会的唯一一句还能称得上是标准的普通话,“不麻烦您了。”仍旧是那股子方言味。
美女好像也没有觉得有什么沟通不畅的障碍,也没有生意没有做成的恼怒,她淡定地把玻璃杯收回,“知道了,您慢走。”末了她又加了一句,“您别轻举妄动哦,明知故犯可是要付出更严重的代价的。还记得上个月的老张吗?”
老李浑身一哆嗦,上个月老张突然找他闹酒疯,两个乡下活了半辈子的人窝在城里像是蛞蝓挤进了蜗牛的壳,咋过咋不顺畅。酒过三巡老张还给他哭诉他想死都没成,给人拦了。结果当晚回去老张就自杀了,第二天他们家煤气罐爆炸一家人都没了。还没等老李再开口问他就回到了他无比熟悉又陌生的中心大道上,仿佛他费尽心思瞒过儿子儿媳跑到荒郊野外的悬崖边准备纵身一跃只是一场梦。老李在一片汽车的鸣笛声中叹口了气,又慌忙站回了人行道上。一看手表三点四十五,又到了接小孙子的时间。老李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理了理衣襟又扯了扯袖子,努力把早已佝偻的身躯站出一股精气神来。他又抬了抬胳膊,缝还在,但只要动作幅度不太大就不会露出来,没啥问题。
老李想了想又从灰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五块钱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一支冰棍。他总觉得这东西不健康不卫生但耐不住小孙子喜欢。老李拎着冰棍袋子的边缘,生怕给捂化了,匆匆往学校走去。走到校门口突然想起小孙子早就不用他接了。老李想到当时小孙子看到他后在一众同学间尴尬的无地自容的样子。以前一定要塞到爷爷手里的小胖手第一回没有任何举动,甚至当老李去拉他时小孙子还甩开了。从那天起小孙子就不再让他接,也不总是放学后就缠着他让他给讲以前在地里的故事求他帮做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草编的蚱蜢蝴蝶他都不再喜欢,只想要大商场里卖的那个叫啥“变形金刚”的玩具。诶,孩子大了。老李在校口门站着,看到第一个孩子出门时他马上就回头走了,他把冰棍包装扯开把冰棍往嘴里塞。手心里一片湿,也不知道是化了的冰棍流进去的还是他的眼泪。
老李先回到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只笼子里养了一只鹦鹉。老李其实不想养它,这么精贵的玩意儿他以前没见过,但是儿子买来一片好意说是给他解闷。据说还花了两千块钱,够他大半年的早餐。老李给鹦鹉喂了食加了水,那小家伙病恹恹的,一动也不动。老李拨弄了它两下总觉得它要完。
“小家伙,你可不能有事,你有事的话,老头子我就真一个了。”
“回家回家回家!”蔫了的鹦鹉突然叫唤了几句。
老李一下子怔住,他拍了一下鹦鹉的头,“笨鸟,咱俩都没家喽。”老李的家早就被政府征收地给收走了,在上面盖了个食品加工厂,补贴给了不少这才在城里中心地带盘了套房,儿子本就在城里工作,娶了城里媳妇生了城里孙子。老李前几年一直赖在乡下不肯走,眼看着一片片地上菜苗子被铲平,老李一面大喊“毁苗子啊”一面又没法阻止。最后一片菜苗也没的时候老李当晚就卷了铺盖来了城里。从此他真的没家了,这是儿子家。老李又捋了捋鹦鹉的羽毛,“笨鸟,你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不?算了,不跟你说了,你要是知道,上次放飞你就不会转了两圈又回到窗口不走!”
从那天回来它就不进食了。鹦鹉仿佛不知道老李在说什么,一个劲地叫着“回家回家”,老李把笼子罩子卸了,“要是会走你就走吧。啥时候都行。”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是小孙子回来了,老李回头想跟他打声招呼,小孙子径直路过没理他。“砰”的一声,他的卧室和客厅隔成了两个世界。
空荡荡的。沙发茶厅挤满了客厅,64英寸的大电视占据了半面墙,电视柜还摆了几盆吊兰。一切都空荡荡的。鹦鹉还在叫着“回家”,老李灰溜溜地回到了他的房间,闭门不出。
晚饭时儿子问老李今天去哪了,老李说去见老朋友,儿子问你在城里还有朋友啊,那个张叔不是……老李说总还有想见的人,儿子没再问,说爸开心就行。老李过了半天接了句,明天双休你和你老婆能回家休息不,儿子不假思索说不行,他们忙。小孙子照例吃完饭就躲进了房间。鹦鹉倒是没有再叫“回家”,但是一粒米都没有啄。老李吃过饭哄了它半天也没用。它是一只倔强的鹦鹉,而且没人管它自不自杀。
第二天早上鹦鹉没再叫,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老李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一看就不得了了。老李捧着它的尸体走在大街上,路过了中心大道,早上车子已经渐渐多了起来,路过了学校,学生没来上学,今天是双休日。老李捧着鹦鹉的尸体直往前走,边走边念“笨鸟啊,你解脱了。老伙计啊,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喽。”
老李不会用智能手机,和城里人说话半天也扯不清楚,老李是在商店里买了张地图硬生生背下来路线才知道怎么去悬崖的,老一辈人有老一辈的方法,不用GPS也能成事。背完老李就烧了,不能让儿子儿媳发现。
去悬崖的路上老李又发现了两只死去的鹦鹉,和他手上的鹦鹉长得一模一样,老李把它们放在了一块儿,小心翼翼地捧着,他快要分不清哪只是他的老伙计了。刚到悬崖美女就出现了,“您要违反规则吗?”美女端着红酒杯问道。
“不,我来埋葬它们。”老李在悬崖边挖了个洞。“我死以后,要把骨灰撒在悬崖下,要让它们看着。”
美女微微一欠身,说道:“既然您没有违反规则的意思,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老李脱下了灰布大衣,包住了三只鹦鹉,把它们放进了洞里。
“鸟儿也要遵守你们的规则吗?”老李用那他带着一股浓厚的方言味的话问道。
“当然。”美女郑重说道。
老李笑了起来,他把一层层土浇在灰布大衣上,“想死的人死不了,想活的人却莫名其妙死了。人是,连鸟也是。”他本就佝偻的背弯得更厉害了。
“谢谢。”老李用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冲着美女说道,这是他进城五年来唯一学会的普通话。
美女走后,老李不知怎的又回到了中心大道的街上,汽车朝他鸣笛,老李站到人行道上,他朝学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