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浒传》中争议最大的人物是宋江,这个说法应该没什么争议。
宣和四年春三月,时任梁山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宋江,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接受朝廷招安,民企转国营。
招安,是梁山事业盛极而衰的转折点。读者的心情就像一根抛物线,招安之前感受一路飞扬,招安之后就越来越压抑,低沉。
以前每当读到这儿,心里总有个疑问:招安的结局并非不可预料,内部也有反对的声音,但为什么从未有人敢用实际行动跟宋江抗争?
宋江出身平凡,外表猥琐,武艺又低微,却能凌驾于一百余条生猛好汉和数万虎狼军队之上,令行禁止,说一不二。即使一部分人对他的招安政策心存不满,依然选择跟随他为宋朝南征北战、死而后已,拼到最后只剩二十七人回来,也没有谁对他表示怨恨。
草根领导做到这个份上,可以说是很逆天了。
怎么做到的?
2
解码宋江的第一个关键字,是“名”。
名气,名声,换个说法就是影响力。
宋江还没出场时,就已活成了传说。那时他还在山东郓城县做押司,不过是个低级公务人员,但名气早已传到千里之外,无论北国还是江南,山间还是水上,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宋江成名的秘诀很简单,就是“仗义疏财”。
别小看这四个字,要知道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钱,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江湖好汉很多是不从事生产也不擅长理财的,收入不稳定,还要喝酒赌博花销,谁都难免有捉襟见肘的时候。只要去找宋江,不管是借钱还是办事,都是有求必应。没钱还也不要紧,他从不打借条,更不会催债。
其实有钱又大方的人不止宋江一个,柴进、晁盖、李应都比他财力更雄厚,出手更阔绰,但美誉度却都不及宋江。
因为他们只会花钱,而宋江知道怎样把钱花准。
首先,宋江很会把握时机,总是在别人最无助的时候,贴心送上温暖。
举个栗子:柴进收留了犯法的武松,管吃管住一整年,可武松抱怨柴家的庄客们不友好,连带着对柴进也没什么感激之情。宋江与武松萍水相逢,却像亲哥哥一样与他同吃同睡,关怀备至,临走时送给他十两钱子,把武松感动得拜倒在地。
搞笑的是,宋江当时也是个逃犯,吃住都在柴进家里,柴进送给他的钱财礼物远远不止十两银子。可以说,宋江是拿柴进的钱做顺水人情,柴进当了冤大头。
其次,宋江平等待人,不会看人下菜。无论三教九流、贩夫走卒,他都一概帮忙资助,不像柴进、晁盖等只顾结交英雄好汉。
卖腌菜的唐牛儿赌钱输了,可以找宋江要钱。卖汤水的王公老无所依,宋江要给他一笔棺木钱送终。卖唱的宋氏父女家境贫寒,宋江便赠送二十两银子给女孩做嫁妆。
不要轻视这些底层群众,关键时候他们往往能派上用场。且不说唐牛儿为宋江挡住阎婆,使他在杀人后得以逃脱,就连王公、宋氏父女这样的弱势群体,他们每天走街串巷,不知要跟多少人打交道,宋江的美名能在江湖中层层传播,这些人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因此,宋江虽不是富贵子弟,却能让半个中国都在传颂“山东及时雨”的美名。
况且金钱、名气、人脉,都是有雪球效应的,前期可能需要砸下血本,一旦品牌树立起来,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收益进账。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亮出“宋江”这块金字招牌,就能逢凶化吉、财源滚滚,受过他资助的人加倍报恩,素昧平生的人也要拼命向他示好,然后他就可以用这些钱去做更多善事,收买更多人心。
除了“及时雨”,宋江还有一个美名:孝义黑三郎。
“孝”,是两千多年来各个朝代都推崇的政治正确。无论朝廷还是江湖,白道还是黑道,孝顺父母的人都会受到大家一致称赞。
而“义”,就是江湖人士心目中的政治正确。落草之前宋江确实很够义气,不但平时助人为乐,还冒着杀头的危险救了晁盖一伙人,这一资历使得他刚上梁山就坐了第二把交椅。
若论孝,公孙胜、李逵、乃至阮氏三雄都不比宋江差;若论义,鲁智深、史进、朱仝、燕青也比宋江更真诚。而宋江之所以成为宋江,就在于他整合了“仗义疏财”“孝”“义”几个方面的名声,形成一种综合的品牌影响力。
影响力不同于权力,但也是一种隐性的控制力,在潜意识中引导他人的行为。宋江因为题反诗的事被问斩时,众多好汉闻讯后自发前去劫法场,这就是影响力。
3
第二个关键字,是“能”。
如果只有名气,顶多当个名誉主席。只有能力出众,才能把实权握在手里。
宋江是个手段高超的CEO。
梁山经历过三个时代。在王伦时代,梁山是个封闭的系统,须有熟人推荐并且交一份投名状,才能加入组织。在晁盖时代,人才政策变得开明不少,但仍然看重组织的纯洁性,官府的人不要,来历不明的人不要,品行有污点的人也不要。时迁在投奔梁山的途中因为偷鸡被人抓了,惹得晁盖大怒,连与时迁同行的石秀、杨雄也要斩杀。
到了宋江时代,梁山敞开大门欢迎四方豪杰,无论是谁,无论以前做过什么,一概不予计较。人力资源从王伦时代的几百人,发展为晁盖时代的几千人,到了宋江时代迅速扩张成数万人。
王伦不想招人,晁盖想招人但绝不强人所难,而宋江,不但求贤若渴、礼贤下士,还会根据势力发展的需要,把不愿意入伙的人也强行拉上来。
秦明、呼延灼、关胜、董平、张清……这些人原本在体制内混得风生水起、前途一片光明,就因为被宋江看上了,死拖硬拽弄上了梁山。哪怕声明“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也没用,宋江总有办法让你不得不做他小弟。
所谓逼上梁山,被贪官恶霸逼的,还不如被宋哥哥逼的人数多。
宋江也是个统战天才。
一百多个首领,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出身黑道者,有的残暴嚣张,有的狡诈无赖,有的贪财好色;出身白道者,有的名望颇高,有的武艺超群,有的属下众多。除了宋江,谁能让他们全都服气?
不但如此,这些人还有意无意分成了若干派系。有效忠于宋江的嫡系(花荣、戴宗、李逵、后来倒向宋江的吴用等),有跟随晁盖创业的旧系(公孙胜、刘唐、阮氏三雄、林冲等),有救过宋江却与他保持一定心理距离的揭阳系(李俊、穆家兄弟、童家兄弟等),有曾经占山为王后来加盟梁山的大王系(鲁智深、杨志、武松、史进、朱武、裴宣等),有本领不错却在梁山混得一般的登州系(孙立、解珍、解宝等),还有地位高、武艺强、人数多的降将系(关胜、呼延灼、董平、张清、索超等),大大小小至少十来个派系。其中还有人结过仇怨,如李逵与朱仝,卢俊义与吴用,张清与被他飞石打伤过的十五个首领。
面对这么复杂的人员组成,能维持着不起内讧就很不容易了,要让他们团结一致为共同的理想信念奋斗,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宋江却做到了。
这是情商,也是领导力。
宋江更是个军事奇才。
他在犯罪逃窜期间,就指挥清风山几百个喽啰大败青州兵马统制秦明,后来又在江州带领众豪杰智取无为军,初步展露军事指挥才能。
宋江上梁山后,每当要出兵时,总以“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轻动”为由,让晁盖留守山寨,由他领着弟兄们下山打仗(可他自己当上老大之后,却最喜欢轻动)。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经过三打祝家庄、攻陷高唐州、大破连环马等多次实战,宋江为自己培养了一批死士,轻而易举就把晁盖给架空了。
梁山有很多军事人才,论谋略,吴用、朱武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论法术,公孙胜、樊瑞都是不可多得的奇士,论武功,卢俊义、林冲等个个以一敌百,论水战,李俊、张顺等几乎无敌。但关键问题是,他们虽身怀绝艺,却只能被人用,宋江虽一无所长,却懂得如何用人。宋江不是项羽也不是张良,他是刘邦。
而对于降将们来说,宋江这种明明可以杀你却把你当成兄弟来欢迎的做法,心理上的震慑力也是相当大的。
所以晁盖死后,按理应该由卢俊义接班,吴用、林冲等人却把晁老大的遗嘱扔到一边,非要把宋江推上首座,完全不管卢俊义当时有多尴尬。
因为梁山真正的主人一直是宋江,宋江继位不但是形势所趋,也是人心所向。
宋江也很给自己争气,夜打曾头市、智取东平东昌两府、两赢童贯、三败高俅,他享受着调兵遣将的成就感,其他人也享受着人尽其用的满足感。
4
第三个关键字,是“威”。
宋江很善,善到对刚认识的人掏心掏肺,对路边穷人关心照顾。宋江也很恶,恶到指挥下属残杀无辜百姓,连幼童都不放过。
两种极端性格集于一身,难怪很多人说宋江太复杂、太阴险。
其实,无论善还是恶,都有一条主线贯穿其中,打通任督二脉。
这条主线,就是立威。
宋江以百分之九十的善,换取江湖义士的真心,又以百分之十的恶,使他们不敢跟自己作对。
比如他想招秦明做小弟,先是狠砸本钱,各种讨好引诱,可秦明怎么都不肯,还反过来给宋江他们讲了一番大道理。
宋江不动声色,一边客客气气地留秦明吃饭喝酒,一边暗中派人冒充秦明杀人放火,屠光了青州城外几个村庄,惹得知府一怒之下杀了秦明全家,将他定为反贼。
此时的秦明,家已经没了,城也进不去了,走投无路,只好向宋江低头。他终于明白,这位宋哥哥不但有名望,手段也是惹不起的。
展示了暗黑可怕的一面之后,宋江立刻变回慈祥大哥,又是道歉,又是做媒,把秦明弄得想发火又不敢,只能忍气吞声。
后来的朱仝、卢俊义、徐宁、萧让、安道全等人,都是在宋江的授意下,或被害得家破人亡,或被整得身败名裂,不得不上山落草。爱服不服,不服憋着。
但宋江立威,靠的不仅是手段上的狠。
动不动就虐待下属,那是暴君,做不长久。优秀的领导者懂得拿捏刚与柔的分寸,若是不听话、不给面子,他会让你哭都哭不出来;若是对他忠心耿耿,坚决贯彻执行各项决策部署,他会把你当自己人照顾。
看看李逵,不知闯了多少祸,犯了多少戒,宋江对他动过真格吗?
恩威并施、宽严相济,这是宋江立威的复合手段。除此之外,还有一招威力更大的:借天意。
刚上梁山时,他就有意无意透露一首童谣:“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暗示自己是上天安排的梁山领袖。接着是九天玄女梦授兵书,然后是石碣排座次,层层铺垫神秘色彩,强化了自己作为老大的合法性。
所以大伙儿都说:“(老大的位置)若哥哥不坐时,谁人敢当此位?”
哪怕宋江把集团总部大楼“聚义厅”改名为“忠义堂”,挂起“替天行道”“顺天护国”的标语,完全改变公司创立的初衷,也没谁提出异议。
在梁山内部,不想被招安的人很多。
重阳赏菊宴会上,宋江作《满江红》一词表达渴望招安的心情,武松、李逵当即吵闹起来,鲁智深也认为这条路走不通。朝廷第一次宣诏赐酒时,鲁智深、刘唐、武松、穆弘、史进等拿着武器要砍杀钦差,山上一大半首领也跟着起哄。
众好汉的价值观各有不同,有些人追求的并非出将入相、封妻荫子,他们更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到了真正招安时,却没人再闹。
陈桥驿上,宋江为了向朝廷表忠心,杀了犯事的下属,枭首示众,从此改变了梁山的灵魂,把桀骜的好汉们都变成了敢怒不敢言的林冲。
宋江以前虽狠,却没有向自家兄弟下过毒手,这次释放了一个信号:兄弟与朝廷之间,我选朝廷,你们看着办。
梁山军队北征辽国凯旋归来,朝廷却失信没有给予应得的奖赏,还把他们当贼一样防范。大家都觉得特没意思,几个水军头领来找三哥吴用,希望他代表兄弟们向大哥提议:造反,抢劫东京,再回梁山泊。
吴用不敢表态,只试探性地提了一下,宋江立即放出狠话:你们若敢,我就死给你们看!
吴用当场认怂。
有时候我们只看到强权的胜利,但在这背后,却是一系列错综复杂的因素,渐渐改变了人心。无论真心爱戴、被迫接受还是习惯成自然,最终的结果都是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