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的雨像挠人的细爪以散漫的姿态降落在已经被湿润的道路上,街上的人慵懒地缓步行走着。在这一段被巨大的梧桐树冠遮挡的街道尽头,坐落着一所不起眼的学校。
浅粉色的桃花带着细小的雨珠随着伸展开的树枝从校园的矮墙上方探出头来,灰蒙蒙的主色调下,那一抹浅浅的粉,仿佛即将被吞噬掉,但它却悠闲地享受着雨水带来的惬意。
矮墙的另一侧是学校的小花园,几丛白野叫不上名字的植物,一个用软麻绳和小木板扎成的秋千,还有白野最喜欢的一条小石子路,组成了这个学校里唯一一个被称之为“小花园”的地方。
“这烦人的雨。”白野眯着眼向灰色的天空望了一眼。
“可是我喜欢。”舒颜的脸上有浅浅的笑,她总是这样,好像没有什么是她不喜欢的。“很快就会放晴的,等我们放学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白野看着舒颜兀自开心的样子觉得有点恍惚,是什么让她总这样愉悦呢?
“我就是知道。”
舒颜走近一株石楠,轻轻地摘下一片叶瓣。“昨天晚上看到很晚的,给你。”舒颜从身后拿出一本书。
白野懒懒地接过来,是一本《年轮》。
远处飘来了铃声。“走吧。”白野用力拉了一下软绳,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舒颜还站在原地。“上课了。”“嗯。”
两人穿过石子路,沿着红砖墙的走廊,快步走近了教学楼。踏着第二遍铃声,两人已经到了班级门口。白野突然发现舒颜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怎么了?”
“郝梅应该去找王小嵩的,她真傻。”
白野叹了口气:“你才傻呢,走吧。”
(二)
铃声伴随着一阵嘈杂,白野把课桌里的书胡乱地塞进书包里,连带那本本应在他父亲书架上的《年轮》。舒颜在教室的左前方对他微笑,她的脸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不明显,从远处几乎看出来。但是白野知道它就在那儿,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就在那儿了。对了,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已经想不起来了,管他呢。白野突然发现舒颜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带白色花边的衬衫,领口的花边围拢在她的脸颊周围,衬衫的下摆利落地束进一条藏青色裙子里面。舒颜纤长的小腿从裙子底下伸出来,穿着黑色亮面皮鞋的脚轻轻地点着地面。什么时候她长这么高了?又一个问题从白野的脑袋里冒出来。
突然,背上重重的一下,白野恼火地想:白痴!不用转身也知道,是那个烦人的孙猴子。就像同学们给他起的绰号一样,他就是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一股湿热的气息从白野的耳边传来:“放学跟我去游戏厅吧!我跟你说,上次我打的那个……”
“不去!”白野耸耸肩膀,只想快点摆脱孙猴子的纠缠。
“喂!你什么意思啊!成绩好了不起啊!找你打游戏还不去……”
白野顾不上身后那一堆胡言乱语,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舒颜的脚步已经跨出了教室,他要快点赶上去。
在舒颜身后一米的地方,白野放慢了脚步,他看着一抹蓝色的身影在人群中忽隐忽现。随着道路的开阔,人流渐渐散去,白野快走了两三步赶上了舒颜。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一起向前走着。
什么时候起,白野不再和舒颜一起走出校门,他已经记不清了。但他们总是能在校门外的第三棵梧桐树下并肩。就像约定好似的,他们的放学之路总是从这里开始。
“知道吗?下个学期学校要开桥牌班了。”舒颜还是一脸愉悦的神情。
“哦。”
“我一直想学,可是我妈说了,像我这样的脑袋是没法儿学会的。”
“哦。”
“我才不信呢,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不能学的呢?对吧?”
“嗯?哦。”
“而且到时候我们可以成为搭档!”
“我们?”
“对啊!你和我,我们!”
白野觉得这雨后的道路似乎太过明亮了些,为什么梧桐树的叶子不能挡住这早春的阳光呢?“下个学期……就要毕业了。”
“对啊,毕业了。我们就要上中学了,太好了。”
“好吗?”
“好啊!中学的地方比现在大多了!听说中学生有更多的自习课,还有兴趣班,都是可以自由选择的。虽然我听说数学会比现在的难很多,但是你还是会教我的吧?”
中学,还会在一个学校吗?还会在一个班吗?白野不知道,听说这是最后一年有小升初考试了,以后就根据户口分配了。母亲告诉白野这是一件幸运的事,因为家里对口的中学不好,只有考试能让他有机会去更好的中学。
“你看,那是什么?”舒颜指着路边花坛里的一丛白色小花。
“鸢尾花。”
“下周的植物知识竞赛准备好了吗?”
“当然,这里所有的花我都知道它们的名字,还有那边的树。”看着舒颜眼睛里的光,白野有些得意。
“我真的不太了解植物,我只认识一些常见的花……”
“嘿!你们在干什么?”从两人刚才走来的方向传来了孙猴子尖细的叫声。
白野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连转身都不想。舒颜回过头:“我们在为下周的植物竞赛做准备呢!”
“得了吧!我看你们俩……是在约会吧!哈哈哈……”孙猴子的话音刚落,他身边那几个男生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白野一直没有转过身,这时他看到舒颜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走吧。”
“哎哟!谈恋爱咯!白野和舒颜谈恋爱啦!……”
身后的嬉闹声依旧,舒颜低下头扯着衬衫上的花边快步跟在白野的身后。
(三)
拐进小巷子后,终于不再听到那令人厌烦的叫声了。白野自顾自地走在前面,舒颜觉得自己的脸还在发烫。此刻,她不知道白野在想什么,为什么他如此冷静?他听到孙猴子他们说的话了吗?他为什么不辩解呢?
小巷子很短,出来后又是豁然开朗。左侧是社会科学会堂的灰色外墙,大大的方形砖透着一股庄严和神秘。对于12岁的年纪来说,这里似乎是不能踏足的禁地。白野和舒颜的家都在右侧,他们每天都会看到这座对他们来说巨大的建筑,但从来都是向右走。
“进去看看。”
“什么?”还没有回过神来的舒颜一下没有刹住脚步,她转过身说。
“走,进去看看。”白野径直向那栋灰色建筑走去。
“白野,那里有保安的,我们进不去的。”舒颜压低嗓音,仿佛她的声音会被那个穿着制服的保安听见似的。
“我父亲在这里工作,我是来给他送文件的。”白野说话的神情好像父亲真的在这里工作似的。舒颜压抑住自己的惊讶,使劲闭住嘴。
可是保安似乎并没有那么好骗,他略带鄙夷的神色仿佛马上要揭穿白野的谎言,舒颜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保安挑动一根眉毛,缓慢地从那带着一圈胡渣的厚嘴唇里挤出几个字:“你爸姓什么?”
“姓王。”
“姓王……”保安应该是在脑袋里搜索这里所有姓王的人吧,突然,他的眼睛一亮,脸上的肌肉由于很久没有运动有些不适应似的,使他的话有些含糊不清:“原来是……是王主任的儿……儿子啊!快快,请进请进。”
舒颜克制住自己狂跳的心,跟着白野走进了大铁门。
“你刚才在胡说什么?”舒颜的脸还是涨得通红,但这次是因为生气。
“我只是想进来看看。”白野无所谓的语气更加令她生气了。
“但你怎么能撒谎呢?而且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王主任?”
“我不知道,我瞎说的。姓王的人多,就算不是什么主任,他也会放我们进来的。没想到,居然还是他们的主任,哈哈!”白野放肆地笑起来,看到舒颜生气的样子,他才略微收敛了笑:“怎么?难道你不想进来看一下吗,这可比学校里的小花园有意思多了。”白野伸出手指,不远处的一片粉色吸引了舒颜的目光。
那一片粉像是在颜料盘中调出的色彩被打翻了,泼洒得到处都是。舒颜的脚步不禁移动了过去。经过中午的一场细雨,地上也洒落了不少花瓣,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在沉睡,它们还那样娇嫩,就像在枝头的时候一样。
“你见过花瓣雨吗?”白野的脸上带着狡黠的笑。
“我可不想把它们摇下来。”舒颜还带着刚才的一丝愠怒。
“呵。”白野走到一堆聚拢的花瓣前,蹲下身子,捧起一些花瓣,放进了他的长柄伞里,转过头对舒颜笑了笑。
舒颜恍惚地看着白野走来走去,不断地捡起一些花瓣放进伞里。白野不断地重复着,舒颜就这样一直看着。她的身体好像被定住了似的,不能动弹。
舒颜看见白野兴奋地跑过来,就在快要撞上自己的一瞬间,打开了伞。
就是之后的20年中,舒颜也常常梦见自己在粉色的花瓣雨中漫步,像个天真的孩童,用手接住了那飘落的花瓣。可现在,她只是任凭花瓣洒落在她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