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间四月，雨季。

白野用力抹了抹秋千上的水珠，毫不顾忌地坐了上去。

“白野？”女孩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着学校灰色矮墙边上的一棵桃树。

“嗯？”白野双脚踮着地，让秋千前后微微摇晃着。

“桃花都快没了。”女孩惋惜道。树下是一地的花瓣，混杂着雨水与泥土。鲜艳的粉色已经被灰褐色埋没。

“这雨，很烦人。”白野顺着女孩的目光，自以为明白了她的心思。

“可是我喜欢。”女孩的脸上笑着，“很快就会放晴的，等我们放学的时候。”

白野一下子没跟上她突然转变的心情，下意识问着：“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毫无意义的问答。白野才不在乎雨天还是晴天。舒颜的开心与否，才是他真正在乎的。

舒颜走近一株植物，轻轻地摘下一片叶瓣。白野突然心里紧张，这植物的名字他忘记了，如果舒颜问起……植物辨认比赛的日子临近了，答应了舒颜要好好准备的。白野努力回想那颗植物的特征。

舒颜却没有考校的意思，只是拿出了一本书：“昨天偷偷看到很晚，给你。”

白野其实早就发现了这本书，但也并未点破。他故意懒懒地伸出手接过。梁晓声的《年轮》。白野在舒颜父亲的书架上看到过，后来在书店里随手翻阅了大半本。但白野从未向舒颜说起。白野有很多事情，并未和舒颜说起。

上课铃声响了。

“走吧。”白野跳下秋千，准备回教室，却发现舒颜没有跟上的意思，“上课了。”

“嗯。”

两人走到教室门口，舒颜又停下了。

“怎么了？”白野问。

“郝梅应该去找王小嵩的，她真傻。”

她真傻。她傻吗。白野看到郝梅躲在车站的柱子后面，远远望着王小嵩的火车离开。她真傻。

可是保尔·柯察金也很傻，他居然与冬妮娅吵架。可是王小嵩也很傻，他居然不去找回郝梅。但是，白野不想让舒颜知道，自己偷偷看过这本书。他不想让舒颜知道，自己偷偷看过她看过的，偷偷学过她学过的，偷偷想着她喜欢的与不喜欢的。

白野长抒了一口气，道：“你才傻呢，走吧。”

（二）

放学铃声。

白野胡乱收拾着书包，远远看着舒颜的笑。斜跨穿越了一整个教室的微笑，但白野知道，那是舒颜冲着他的笑。

浅浅的酒窝，据说是小时候跌倒时摔出来的，但白野觉着好看。

浅蓝色格子的衬衫，白色花边，深色裙子，黑色皮鞋。尽管上学时候就看见了，尽管一整天都在眼前，但白野依然想在此时、在远处静静地欣赏一次。

但，白野从来不关注舒颜的相貌。这不重要。从小时候认识开始，白野就不曾关注过彼此的长相。因为熟悉，所以只是知道她是她，她每天都与自己在一起。白野欣赏的，是始终与自己伴生的舒颜，如同欣赏自己的手掌与指甲般自然、无邪。

似乎长高了？白野感觉自己有被赶超的压力。但这也不用在意。

背后被重重拍了一下。白野知道是孙猴子。平日可以忍耐的打扰，此时却惹恼了白野。

“放学后跟我去游戏厅吧！我跟你说，上次我打的那个……”

“不去！”白野抖动肩膀，甩开了那只搭在上面的手。

“喂！你什么意思啊！找你打游戏还不去……”

白野远远看到舒颜已经跨出了教室，顾不得身后的纠缠，拎起书包就大步离开。

放学的人群中，蓝色格子衬衫并不扎眼。白野只是紧紧跟着。

第三棵梧桐树。这是约定。

白野在校门外与舒颜会合了。天果然已经晴了。

“知道吗？下个学期学校要开桥牌班了。”舒颜说。

“哦。”白野琢磨着是否该加快学习桥牌的速度了，但书店里那些桥牌速成的书太过深奥，叫牌的方法完全看不懂。还是缺少实战啊。

“我一直想学，可是我妈说了，像我这样的脑袋是没法儿学会的。”

“哦。”白野努力压抑着炫耀的心思。不能说，不能告诉她自己已经开始学了。不能说自己能够教她，她会不开心的。

“我才不信呢，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不能学的呢？对吧？”

“嗯？哦。”白野只是笑着。

“而且到时候我们可以成为搭档！”

“我们？”白野故作惊讶。当然是我们。自从知道了桥牌这东西，知道这种游戏需要搭档间的默契，白野便留上了心。“我们”，当然会成为最好的搭档。

“对啊！你和我，我们！”舒颜斩钉截铁地说着。

嗯，地面还是湿的，反射了早春的阳光，有些刺眼。但也明亮，干净。

“下个学期……就要毕业了呢。”白野随口说着。

“对啊，毕业了。我们就要上中学了，太好了。”也不知道舒颜是什么思路，莫名地又表达了愉悦的心情。

“好吗？”

“好啊！中学的地方比现在大多了！听说中学生有更多的自习课，还有兴趣班，都是可以自由选择的。虽然我听说数学会比现在的难很多，但是你还是会教我的吧？”教？白野自己的数学也是父亲教的，只不过转手教给舒颜。

中学？可是，这是最后一年有小升初考试了，以后就根据户口分配了。母亲告诉白野，原本对口的中学并不好，只有考试才有更好的机会。什么机会？白野不在乎这些，但舒颜会去哪里？

“你看，那是什么？”舒颜指着路边花坛里的一丛白色小花。

该死，果然来问这个了。白野当然不认识这路边的花，但他还是有些急智，随口报了一个谁都不会认识的花名：“鸢尾花。”

“下周的植物知识竞赛准备好了吗？”舒颜问。

哈，你果然也不认识它。白野心里得意。

“当然，这里所有的花我都知道它们的名字，还有那边的树。”

“我真的不太了解植物，我只认识一些常见的花……”舒颜沮丧地说。

反正就是一场学校间的联赛而已。舒颜喜欢，那就一起努力吧。白野从不在意结果输赢，在一起，就足够了。

“嘿！你们在干什么？”从两人刚才走来的方向传来了孙猴子尖细的叫声。

白野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连转身都不想。

舒颜却回过头解释：“我们在为下周的植物竞赛做准备呢！”

“得了吧！我看你们俩……是在约会吧！哈哈哈……”好几个男生跟着一起笑起来。

白野没有转过身，却看到舒颜的脸上通红，突然有些恼火了：“走吧。”

“哎哟！谈恋爱咯！白野和舒颜谈恋爱啦！……”

以后再收拾你们。看着低头赶路的舒颜，白野心里恶毒地想着。

（三）

白野走在前面，但却留意着身后的脚步。

怎么让她忘了不开心的事情？白野心思急转。

社会科学会堂的灰色方砖墙，让白野动了念头：“走，进去看看。”

“什么？”舒颜没有回过神。

“走，进去看看。”白野用着不容置疑的口气，大步走向那栋神秘的灰色建筑。

“白野，那里有保安的，我们进不去的。”舒颜压低嗓音。这个建筑是每天上学必经之路，但对于12岁的孩子来说，如同禁忌之地，偶尔会想象内中的情景。事实上，即使1公里以外的街道，对于两人来说都是陌生且新鲜的。

“我父亲在这里工作，我是来给他送文件的。”白野估摸着猫着腰偷偷跑进去有点难度，心中已然想到了书中的一个笑话，准备蒙混一下。

舒颜落后几步看着，努力装出煞有其事的模样。

“你爸姓什么？”保安问。

“姓王。”白野终究不敢抬头与保安大叔对视。

“姓王……”保安努力搜索着记忆，“王什么？”

舒颜克制住自己狂跳的心，走上前来，作出乖巧可爱的微笑：“叔叔，我们以前也来过，我爸爸也在这里上班。我们就进去一小会儿，保证不吵不闹。”

处于乖巧变身状态下的舒颜，还是很容易博取大叔疼爱的。但保安大叔依旧犹豫着。

“上次我们坐爸爸的车进来的，你可能没看见我们。”舒颜甜甜地解释。

“哦，原来是王主任的……去吧，去吧，记得安静一点啊。”

舒颜挪着小步，跟着白野走进了大铁门。走进庞大的建筑物后，舒颜才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你，你想干什么？”舒颜的脸涨得通红，生气道。

“我只是想进来看看。”白野道，无所谓的语气又激怒了舒颜。看到舒颜生气的样子，他才略微收敛了笑：“怎么？难道你不想进来看一下吗，这可比学校里的小花园有意思多了。”

白野伸出手指，不远处的一片粉色吸引了舒颜的目光。

白野早就偷偷潜入过这里。但他在进来之前，也并没有想到让舒颜开心的办法。直到看到了那片栽种了不到两年的桃树林。

春雨过后，落英满地。但这里的花瓣并未被踩踏，深褐色的春泥反衬着淡粉的娇柔。

“你见过花瓣雨吗？”白野笑了。

“我可不想把它们摇下来。”舒颜瞪了白野一眼。

白野轻笑着，走入稀疏的小树林，蹲下身子，缓缓捡着花瓣，一片一片认真地捡起，拭去沾上的泥点。

舒颜恍惚地看着，看着那一片片花瓣，看着认真捡着花瓣的人。

白野捧起一堆花瓣，放进了他手上收拢的雨伞里，转过头对舒颜笑了笑，走到了她的身边。

伞撑开了。花瓣如雨般洒落。但沾湿的花瓣，失了轻盈，只是直直地坠下。

花雨，并没有漫天飞舞，并没有雨中漫步的彼此，飘落的花瓣来不及用手承托。

花雨，或许只是维持了一秒，或许两秒。但白野记住了二十年。

花瓣的模样忘记了，花雨的惊艳也忘记了，甚至连舒颜当时的表情、当年的模样，也逐渐淡忘了。

她在伞下，她在身边，她在一起，和自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