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 饮冰患者
我所见到的每个人,在几句寒暄之后都会问我这个问题 “So 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很好,也很冷。” 对方瞬间笑成一朵花,表示赞同,连反应都是一样的。我试着对不同的人说同样的答案,收获的都是一样的哈哈大笑。
从天气找话茬真是百发百中,因为这一点确实达成共识。起初我不过有感而发,道路积雪未化,天又飘着大雪,魁北克天冷是无可反驳的事实。大概在春天来临之前,我都未必能想出一个更有创意的答案。
1
雪花常常不请自来。我看准了窗外无雪,于是换好衣服踏出家门,迎面而来的却是速度比我更快的飞雪。下雪本身并不讨厌,干雪飘的像纸片,却没有什么杀伤力。我出门时信誓旦旦地决定去买伞,到了超市门口反而觉得这一路走的挺好,雪花没有打湿外套,我也并没有冻成狗。东挑西选了一堆,什么都买了,就是没买伞。
反正每天都是零下,连天空都失去了下雨的功能,伞这回事就给忘了。如果雪越来越猛的话,直接躲进路边的小店就行,很快也就散了。
某一日,我就这么躲进了一间特别好喝的咖啡屋。在下雪天,好像嗅觉都变灵敏了,它明明门窗紧闭,香气却仿佛从意识进入我的身体。MYRIADE咖啡屋的面积实在有限,我瞄中了靠墙的一张小桌,几乎没有过道可言,但还是容得下我把自己塞进去。
人均空间已经小的剩下半张桌子了,还是有人不断推门。是和我一样来躲避风雪的吗?不,咖啡是真的好喝,狭小的空间反而让香味更加浓缩。
有人虽然点了外带的杯子,但还是站在那里磨磨蹭蹭的放糖、搅拌、加奶,等着哪里有空座腾出来。我存心坐这儿取暖,又怕表现得很不厚道,特别想手头有事可做。电脑可以装装样子,可是着急的任务都被我着急地做完了。唯有文章岂有写到头的道理?于是我把咖啡杯一横:
我在码字!(其实连头绪都还没有)
我在赶时间!(其实并不忙)
别想盯我的座位!(其实我心里是善良的,再让我坐热一会儿就离开)
就在我集中注意力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我。“你好,你介意我坐在你对面吗?”
我猛一抬头,原来我脚前还有一个椅子,但因为左边靠墙后抵柜台的原因,根本拉不开啊。居然还有比我更能挤的人!要和我分享这片巴掌大的小圆桌。
“好啊。”(我还能说什么)“那我把桌子往我这里拉一些吧,你就好坐了。” 这下子,桌子彻底把我顶住了,我慷慨地给她挤出了半条腿的距离。
“啊,太谢谢你了。” 说完她居然拿出了电脑!我们桌下脚挤脚,桌面上电脑还要背靠背,像两个争分夺秒的宇宙“大忙人”。在她的掩护下,我感觉踏实了不少,你说谁还好意思打这两个人座位的主意?于是我安全写作,本篇就是这么在畸形的心理斗争中诞生的。
咖啡冷了,雪不见小。我的杯子里每次都故意剩下最后一口,喝个精光还不走人就太尴尬了。
2
下雪本身并不讨厌,但雪后一宿的地面却很危险。冻雪在个别路段特别滑,蒙特利尔冬天的医院每天都会收到跌打损伤的病号,多则几百人,全部都是雪地滑倒。听到这样的新闻后,我尽量沿着被踩出很多脚印的痕迹前进,那都是被群众们验证过的安全通道。
终于有一天,我的必经之路被红色警戒线围住了,红线上是连续重复的黑色单词danger。我一阵心惊,肯定是有人摔得不轻才报了警。而我以为很安全的道路也没有那么安全。人都劝我保暖,但相比御寒,防滑才更重要。
雪天把一切都衬托的无比明显,包括流浪汉的身影。最近我认出几个熟脸的流浪汉,每天跟上班一样定点扎在自己的地盘上乞讨。在元旦前夕,乞讨的花样也不少,他们和每个人说新年快乐,或在瓦楞板上写着Happy New Year。
有一个老人站在地铁站门口,为进进进出的人开门问候,行色匆匆的人总喜欢把手插在口袋里,如果刚好兜里有硬币,大概就会顺手放进老人左手的纸杯里。天色稍晚时我又经过了那个站,发现老人还在那里开门。那个地铁的推门又重又冰,我对他产生了一瞬间的敬意,他这样的微笑服务和酒店门童的工作性质又有什么区别?
发达国家的无家可归之人好像更多,再好的福利制度都无法惠济众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北美的新贵族变成移民群体了?也就几十年而已。严歌苓的一部小说叫《无出路咖啡馆》,背景是上世纪的美国,外来人口与白人的等级可谓云泥之别。我记得严在书中形容,在那个年代留学生三个字就是穷人的代名词。那本书多少有点自传的成分,只有经历摸爬滚打的人才知道怎么倔强地活下去。
严的小说我几乎每部都喜欢,这一本尤其印象深刻,因为身份和地点的代入感极强。顺着她的线索,我理解其中一切的物质、财富、精神、爱情、尊严、背叛、真实、期待。从此刻的角度去看历史有一种匪夷所思的真实感,但严歌苓是个狠人,结局还是无出路。
3
我恰巧在新年的假期内降落了蒙特利尔,租房难如登天。客房我只订了三晚,隔日又昏睡了大半天,时间并不足以我四处看房租房。加上房东们基本都在放假,发出去的消息要么石沉大海,要么安排节后接待。
Checkout那天是12月31号,而我必须在一天之内租到房子,因为跨年前后的大小酒店一刷水的满房,就是再想捡漏,房价也是翻了三番,活生生地拿标间当套房卖!
好不容易有一家邮件回复的公寓。酒店退房后我直扑它一楼的小办公室。那个女人说再过几小时到五点她就下班了,然后她要休一周长假。我立刻警觉,再不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的话今晚该何处下榻?扭回去住套房价的标间,连这想法都让我痛心疾首。
房间比我想象的大,虽然月租比预想的贵但第一个月免租金,水电暖三包,倒腾一下也差不多,再说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于是看完房我们就直接准备签契约。
那个女人问起我的当地账户,我说我才来两天,连银行还没去呢。她迟钝了一会儿,大概是从没见过这么风风火火找房子的人,她面露难色,我心惊胆战。而后她却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之前在美国住过吗,是否有地址呢?”
“有是有,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一团乱麻。
“那就方便多了,这样我就可以查你的信用记录。” 这两个国家果然是在很多方面不分彼此。
我只知道信用记录在西方是个决不能马虎的凭据,对它的肤浅认知还是来源于小说。《无出路咖啡馆》里有一段FBI和主人公“我”的对话就是针对于此。
FBI怎么也掏不出“我”的老底,很吃惊: “你没有信用可查,可是为什么呢?”
“你看,好几家银行动员我申请他们的信用卡,可我一申请他们都回答说:对不起,我们无法查到您的信用记录。”
“换了我也会给你同样的回答,所以你必须建立信用记录。”
“那这得先借钱,然后按期还款。可你跟任何人借钱,他都要看看你是否记录良好。”
没有信用记录就不能贷款,可不贷款又没法建立信用记录。这可不就是典型的“第二十二条军规”?
“这是你在美国的地址吗?” 一个声音似近似远地传来。
“啊,什么?”
“请核对一下你的地址。” 那个女人继续敲打键盘。我有时,竟然可以在一个离我那么近的人面前走神走的一塌糊涂!
我大致扫了一眼所有条约,然后很用力地签了个名,差点戳通了纸,拉回了所有游离的思维。
女人给了我钥匙,送我进门。来的路上我还在想“押一付二”那些行话,现金不够怎么办,要怎么交易等等。一切结束时才发现,我不仅没提前交房租,连押金都不用,加上首月免租,我半毛钱都没给就拎包入住了。
末了,我还是想起了书上那段,联想被打断的后文是:没有信用记录,你这个人等于不存在。
4
住处有了,但我还是没有大功告成的感觉。没有床,不能躺;没椅子,不能坐;有冰箱,是空的。
当时下午两点左右,五点钟所有的商家都会提前打烊,元旦还要关门一天。我立刻出门,三小时我得搞来一张床。大件不好办,我想好下策,大不了买一个野营睡袋把自己绑两晚。睡袋没找着,我倒发现了充气床垫,充完后尺寸竟然比床大。
我不停的往返于公寓与最近的商场之间,好在距离不远,我一路跑去再手提背扛地运输物资回头。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下班的人流量越来越猛,所有人归心似箭,等待跨年。为屯粮而买菜的人顿时多了起来,超市收银员来不及抬头,扫码的手速越来越快,他在算着自己还有多久就解放,我也在算着还需要再跑几个来回。
离北极圈近的地方天黑的早,四点半就开始亮灯,我这才注意到一排大树上绕满了节日的彩灯。流浪汉们抓紧最后一波人流来乞讨,因为他们也迫切地想过个好年。时间够我最后一个来回的冲刺,买床单买毛毯,买窗帘买厕纸。那天那么把时间当命赶的,就是流浪汉和我,只不过他为一晚,我为一年为一生。
现在让我再拿出那天的劲头是怎么也办不到了。隔天开始肌肉疼,比做了几十个深蹲还酸爽。没有了紧迫感,意识就松懈了,东西只能慢慢买。今天拎只水壶,明天提个拖把,有空带走衣架,偶尔再买几个漂亮的碗,烟火气在蚂蚁搬家中一天天产生。我本来就打算这样不紧不慢,哪知火灾现场出蛮劲,那天的超人体质一去不复返。
5
并没有很多人知道我的去向。下飞机后我在脸书上check-in了机场坐标,估计这就是我暴露了行踪的原因。隔天我收到了一条令我诧异的信息。
“嗨,你还记得我吗?你在蒙特利尔吗,我在多伦多,希望可以再见一面。”
这到底是谁。名字完全提示不了任何记忆,但若不认识的话怎么会在我的联系人里。打开对话后我把屏幕往上滚了几行,上一次信息,居然是在2013年2月9号。
我想起来了,在小城贝藏松的车站我迷路了。我可以想象自己曾经有多菜鸟,是这个法国人教我怎么转车,再坐哪个火车去南部的。临走时他说下次再经过贝藏松的话还可以找他,我非常礼貌地回复了好并感谢了他的江湖救急。
说来这确实是一个很客套的约定,这约一爽就是五年。世界竟如此之小,但我们萍水相逢,只能后会无期。
发信息可以掩饰记忆上的漏洞,话题居然不尴不尬地接上了。几句寒暄之后,果然,人见人问的大问题又来了 “So 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很好,也很冷。”
我当然看不见也听不见他有没有笑。但随即叮叮咚咚发来一串大笑的表情包,我笑了。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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