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幼年的伙伴小玲
春节期间,我回了老家一趟,去探望几位本家亲人。大门口相送时,婶子说:你和小玲好久没有见了吧,她刚才还来过,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家呢。
本想再去堂兄那里走走,听婶子如此一说,想着也是顺路,她平日里的空闲又少,所以离开婶子家后,我决定先去看看小玲。
在娘家时,我和小玲就如胡同里的两棵柳树,彼此陪伴了整个幼年。只是到了初中,她家境贫寒,半路退学,才没有了朝夕相处的机会。再后来,做女儿的我们相继出嫁了, 她嫁在本村,夫家是我的远房兄弟。而我则多上了几年学,好高骛远,成了一个不甘心被命运摆布的外地人媳妇。
我的这位远房兄弟随我叔,头脑还算活泛,却是个背驼的矮子,尽管家境宽裕,说房媳妇也成了困难,这让他很是自卑。直到某一天看到小玲,当时就被那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女打动。从此,垂发长辫的背影就多次出现在梦中,也渐渐消瘦。后来终于被堂叔发现并一再追问,他才唯唯诺诺说了这事。堂叔先是吃惊,后又一想,姑娘虽然漂亮,可家里太穷,说不定有谱,于是就去找人提亲。尽管小玲百般的不情愿,可摸在手里的几万元,是她的瞎眼娘一辈子没有见过的,在家人的逼迫下,也就无奈应允。
怕小玲反悔,堂叔就近选了一个好日子,从城里雇了三辆轿车,轰轰烈烈开到小玲家。那个时代,用轿车娶媳妇的还少,不用说还是好几辆,这让小玲的家人受宠若惊。只是婚礼的整个过程,小玲没有一点笑意。如此一番隆重之后,纯朴漂亮而又善良的姑娘就成了少妇,没有办法,从来没有走出过村庄的小玲认命了。
两年后我也去了外地。由于想娘,即便旅途遥远,一年里总要回家几趟,小玲听说后,就会来找我,我们依然无话不拉,因此我和小玲的友情并没有被岁月隔断。后来,各自有了孩子,见面的次数少了,可是还有春节呢,在女儿们回娘家的这一天,我们还可以尽情地说笑。如此你来我往,一晃好多年过去,直到近几年,我的父母走后,各自的孩子也都成了家,见面次数又少了好多,这个固定的习惯才被打破。可我们并没有忽略彼此,一有时间,还是相聚,就比如这次回家,那怕是一小会的说话时间,我也不想放过。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如此至纯恒久的友情,真的不多见了。
年轻时的小玲,除了漂亮,还爱唱歌,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我们牵手上学的路上,她常常会放开自己的歌喉,把歌唱个够。她学歌快,八十年代的歌曲,听不了几遍就会唱,而我,就是她最初也是最忠实的听众。我常常被她的歌声迷住,忍不住的时候,也会附和着哼唱几声。她的歌声清脆悦耳,总让我一时忘记田野里的虫声鸟鸣。恍惚间,小小的一颗心被她的歌声也送上蓝天,和白云一起漂浮着。我甚至天真地相信,假以时日,小玲也会成为陈慧娴,刘美君、周慧敏。在我的毫不怀疑的说词里,小玲会暂时忘记自身的处境,甚至对长大后的自己有了期待。
但小玲终究没有成为歌星,不仅如此,她还比同龄人早一步结婚,侍候起婆家的一家老少。后来有了儿子,更是老老实实去做一位母亲,甘愿被圈于一方不错的院墙之内。再以后,小城里的我,整日在店铺里打转转,女孩的心性也渐渐被磨去。等到有一天两人幡然领悟,单纯,快乐的少女时代早已经远去,我们也像爹娘一样,到了孩子嫁娶的年龄。
(二)小玲儿子的婚事
小玲有一个儿子,比我女儿大一岁,叔叔活着时是他手心里的宝,几乎要什么给什么,从没有受到难为。叔叔曾经是大队干部,也不缺钱,可他的孙子还是和自己的父母一样,早早地下学了。还好,玩了几年后,他自觉去城里打工,这才让当妈的一颗心渐渐放下。
在外人眼里,远房兄弟虽然长的差强人意,但他也有一门手艺,那就是会打机井。孩子还小的那些年,由老人帮衬着,夫妻两人坚守在农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四邻八村去给人家打水井。比起进城打工的村民们,他们多挣不少钱。那时候的小玲,虽然累,但是快乐的,每次见到她,她总是笑着和我说些什么。一年年的,尽管皮肤粗糙起来,但年节里只要稍微打扮一下,身上还是能看到许多往昔的影子,我也就常常想起她的清脆的歌声。
有一次我问她:你还喜欢唱歌吗?她笑了:没有人的时候,也哼两句,都是老掉牙的歌,没有时间学新的,再唱那些会让人笑话。
家门口的又一棵小梧桐开花结果了,打工的孩子也有了婚恋对象。女孩是同事,家在一百多里外的乡下。和许多恋人一样,女孩过早就和男孩住到一起,甚至还到未来的公婆家过了一个春节,只是没想到,年后两人很快分手了。
“女孩的懒馋我还是能忍受的,毕竟咱家里不缺吃不缺穿,但比起咱的孩子,她还是差些,尤其是一些起码的规矩礼貌,她都不懂。”小玲的婆婆大户出身,规矩不少,作为媳妇的小玲也受了影响。可不长时间,女孩又回来了,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已经三个月了。
婚事前,我们是见过一次的,当她把这些都说给我听的时候,苦笑的神态里,“妥协”二字分明写在脸上。
小玲的儿子结婚那天,我去了。新房在村子后边,是一处精装修的四合院,很温馨和舒适。婚礼是热闹的,路两边的红灯笼,伴着脚下的红地毯,弯弯曲曲,从村头一直红火到家门口。
婚礼上,小玲和远房兄弟从始到终都有笑容,可是,也许是太熟悉的缘故,小玲的嘴角总是不自觉地抽动几下,似乎带着几丝不情不愿。
不久,孙子出生,小玲发了一个朋友圈,躺在摇篮里的小孙子,咿咿呀呀,正和奶奶说着别人听不懂的婴语。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小玲终于熬出来了。带着真诚的祝福,我给她发了一个红包,惟愿我的朋友岁月静好。
可没有想到几个月后,当我再次在老家门口遇见小玲时,心里有了些许凄凉。我的童年伙伴仿佛在一夜间老了,在孙子小手的一次又一次拉扯中,本已经焦脆稀少的头发越发零乱,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仿佛也落上了岁月燃烧过的灰烬。这让她额前的几缕白发生了怜悯,数度被风吹过来,去遮挡她曾经白皙美丽过的容颜。此时,小玲俨然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了。
她的怀里,孙子在不停地闹腾,这让我和小玲的话语变零碎了许多,但我依然清楚地了解到了她的真实状况。她除了忙地里的农活,还要看孩子和做家务,一天到头,没有闲下来的一刻。除去这些劳累,她还要承受那个又懒又馋的儿媳妇,无事可做时的恶言恶语。
年轻时受婆家制约,有了孙子后,又成了媳妇的保姆,我的这位异姓姐妹,哪一天才能熬出头?
时间从没有停下过行进的脚步,风一程雨一程的路,谁的人生不是如此。可每次想到小玲,心里就不是滋味。
时代的变化,让许多传统的谋生技艺正在消失,是在他儿子结婚前,堂兄弟家就开始种姜了。二十多亩姜地,让人想想就累,特别是出姜的那半个多月里,要没白没黑地在地里忙碌。即使有雇工,雇主自己也省不了多少体力。这对于没有真正趴在土地上的我来说,那种劳苦,不可想像。辛苦还是其次的,种姜更是一个有风险的行业,起起伏伏的价格,让姜农的心也跟着忐忐忑忑。
父母走后,我不常回家,有一次听姐姐说小玲家的姜井空了,赶上好行情,姜全部都卖出去了。小玲挣钱了,我当然为她高兴。至于她的儿子,儿媳,听说能在网上直播卖货,一年下来,几十万也能挣到手。
多有能耐啊!我一时佩服起这一对与时俱进的年轻人来。直播是一个新的行业,我的一个业务朋友,就在直播间买电热器,一个冬天,就挣了套大房子。
有了钱,儿子又在身边,即使做保姆一样的劳累,但至少一家人可以朝夕能处。这含贻弄孙的福气,人老了,都渴望。虽然小玲还没到六十,但这一切都预示着,她的将来似乎不再孤单。这是越来越空寂的村庄里,好多老人都羡慕的样子。
(三)出走乡村,儿子要进城
在我的影集里,有一张同学的合影,小玲也在里边。相片里的大部分同学,都在城里做事,将要退休,只有乡村来的小玲神态有些扭捏,让我想起那时也如此过的堂兄弟。但还是看得出,小玲的笑容里带着纯朴的真诚,这也正是我珍惜这份友情的原因所在。
这是去年孩子结婚时的照片,当时进城的小玲,是被我姐姐推到我的初中组里的。同村的姐姐也知道,如果小玲被允许继续上学,说不定这些即将退休的同学就是小玲的同学。幼年的失学,在外人看来,是无关疼痒的,可小玲明白,那个转折点,彻底让她的人生低到尘土里。
是的,她的命运一直都在别人手里,从她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她并不是没有反抗过,可最终还是回到起点。
这是我和小玲的第一次同框拍照,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拍。我常常想,人一旦到了靠记忆生活的年龄,大概回忆就成了生活的主旋律。因此,任何的错过,都可能是种假设后的遗憾。
但这次回来,我并没有给她把相片带回来,我怕惹起她的回忆,她已经承受了太多。
一路走着,一路想着,时不时和认识的村民打个招呼,相互问一声过年好,很有些亲热。
现在的农村,在不年不节里,如果推开任何一家的农家门,出现在院子里的,大多都是举步维艰的空巢老人。他们的一举一动,也许就会触动一颗良善的心,让人不知不觉,眼里就有了泪水。相比那些孤单的老人,小玲的将来,也许算是幸运的了。
我原本以为,一家人都在乡下的日子,小玲会一直过下去,但是,我还是错了。年前,娘家有人来店里,告诉了我村里发生的一些事,尤其是小玲家里的,一时让我的心里又起了波澜。
小玲的儿子做直播卖货,当初我是知道的,比起进城打工,他的直播卖货要好很多。后来,也许是钱来的过于容易,让他忽略了生意的风险性,在利益的驱逐下,他执拗地让父亲做保人,给他贷款几十万,和先期挣得的钱一起做本,又盲目投入了市场。可想而知,在很短的时间内,他不但没有回本,还把父母辛苦挣下的养老金吃进去不少。
以后小两口又直播过别的货,可依然很难翻身,没有办法,只得一次次向父母要钱。今天两万,明天三万,最后一次,儿媳妇拿着从婆婆手里得到的最后六千元,就要搬家去城里。
不顾父母的阻拦,他们轻易卖掉了家中的四合院,又自己贷款,在城里买了楼房。临走,儿子放话:“好,你们既然不给钱,就是不指望着我养老,从此以后,这里就不再是我家。你们失去儿子,我也权当没有根。”不顾父母的哀求,一家三口开着结婚时父母送的婚车,拉着最后一车家什,去了城里。望着儿子那绝情的背影,看着精心为儿子准备的小家沦落他人之手,小玲再也不顾形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而那时,春节在即,家家都在置办年货,打工的人们正陆续回家准备过团圆的节日。
闻听此事,我的心情也沉甸甸的,陷入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茫然。
随着社会的发展,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一代人,孩子们多是独生子,从小到大,独享着优渥的经济资源和教育资源,被多层的亲情环绕,也因此缺少了更多逆境锻炼的机会。这些孩子几乎有一个共同的特质:既聪明也不乏创造性,可也更自我和任性,因而当生活露出狰狞的一面时,他们的那种适应环境的弱能力,很快就彻底地暴露出来。
(四)一切随缘吧
“不知道这孩子过年回来了没有?”我一边想着一边朝小玲的家门口走去。小玲的家,离着婶子家几十米,过村路,进胡同,第二家便是。
两扇雕花的蓝色大铁门,一开一合。门口足够一辆老牌拖拉机的进出,这就是小玲的家了。前些年,我的远房兄弟开着装满打井家把什的拖拉机或者大斗车,领着一帮人轰轰烈烈去外地打井,就是进出的这个大铁门。
那时候,每天一早,他们就出发。那时候,他们的脸上,有辛苦,有疲惫,更多的是笑容,是对未来的期待。而这期待,都曾凝聚在他们给孩子精心准备的婚房里。再次回想起来,四合院的新房,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那一天,仿佛就在眼前。
开枝散叶,延续种族,是普通人为之奋斗的力量源泉。单从这个方面讲,我的朋友已经做到了,如今是应该歇歇了。可是,她能吗?当然,还有我,和千千万万个小玲一样,也在挣钱,依然早出晚归。
“汪汪汪”,一阵歇斯底里的狗叫声,从小玲家的院落里传出来,我有些迟缓和犹豫了,我觉得自己来的有些唐突,要知道,我的朋友也是一个有自尊心的女人呢。但是,不容我再多想,屋内有个穿红衣的身影从窗口闪过,接着,夏天防蚊虫的纱门被推开,小玲走了出来。
一件小碎花的红色打底棉袄,多年前我就熟悉,一条农村妇女常穿的黑裤子,半新不旧。对比小玲这普通的衣着,我忽然对自己的精心打扮羞愧起来,可小玲似乎什么也没想,脸上洋溢着惊喜的笑容。她拉着我的手,一再端详着面前的我,这个最要好的朋友,依然是她熟悉的打扮。
她摇着我的手,连连说:没见老,还是那样年轻。仿佛说的就是自己的亲姊妹,真诚一如从前。她的手,是粗糙的,而且手指僵硬,手背上几条青筋凸起,似乎撑不起稀松的皮肤。
这就是从前我们上学的时候,唱着清脆的歌曲,和我一起蹦蹦跳跳过的那个女孩?
光阴最是小人,总会乘人不备,去揣测人心,胡乱涂画。而世人那忙碌的脚步似乎更让它肆无忌惮,明里暗里地,这里一笔,哪里一划。我真想说:看看呀,是无情的光阴无情的你,把从前的那个美少女,给涂抹成什么样了!
当然,时间对我来说,也同样不大度,虽然赠我更漂亮的衣裙,但我知道,我和我的朋友一样,都正在变老的路上,而且终究要老去。
按照打算,我还要去堂哥家,就匆匆结束了两人的寒暄。我并没有迈进小玲家的大门,更不知道她儿子是否曾回家过年,只是后来回到城里,时常想起小玲。
想起小玲,就想到那些流金的岁月,就想起那个会唱歌的女孩。而面对即将来临的晚年生活,从来乐观有余的我,一时也有了些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