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胡杨枫渊
山野里桃杏花花纷纷飘落,小白山羊第一次被主人随大羊群偷偷地赶到山野里放牧。虽然镇政府早就实行了封山禁牧,但是多少年来的山野荒草越长越多、越长越高。清明上坟烧纸,稍不注意就会引发一场大火焚山的灾难。与其这样,还不如把羊群赶到地畔上去遛一遛,既锻炼了羊群的体质,又不至于白白地浪费掉满地的枯草。反正山高路远,镇政府的车也开不进大山里来,偶尔放牧一次,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养羊的农民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冬季出生的小白山羊一会儿在云朵般的种群中奔窜,一会儿又在羊妈妈的胯下钻进钻出。这可是它第一次出远门哩。总之,羊圈外面的世界令小白山羊觉得既新奇又兴奋。羊群们则在专注地觅食着枯草根部新长出来的鲜嫩青草。
这一次,主人是在忙完家里的营生后,近午时分才从家里出发,专走山上的羊肠小道,在没有林地的荒坡上打定了阵势让它们自由地吃草。直到傍晚时分才又吆喝着收拢了羊群,让头羊走在前头,自己则抱着拦羊铲跟在羊群的后面。羊儿们个个都吃得肚大腰圆,不像出圈时蹦得那么欢实了,而是走一路摇一路羊粪珠珠。
在羊群出圈前主人给猪圈里垫上了厚厚的一层黄土,圈窑里新铺了柔软的糜草。一头孤独的小黑猪吃罢早食后迷离着眼睛躺在糜草上打着呼噜睡大觉去了。
小黑猪不是不想跑出猪圈外去撒一撒欢,而是自从上次拱开石槽挡板,跑出圈外用它长长的猪嘴拱坏了院子里的泥土、拱塌了一垛还没有脱粒的玉米棒子后,甚至还想和拴在大门口的大黄狗一决高下哩。主人一生气干脆就用水泥灌注了石墩,把石槽外口彻底给封死了。一来怕它再到院子里来祸害,二来怕它拱塌猪圈口砸伤自己,太得不偿失了。它可是去年“大雪”过后主人从集市上掏了七百元钱新捉回来的小猪仔啊。
望着一米多高的圈墙,小黑猪也只能无奈地仰天长叹喽,谁叫它是一头光长肥肉不长脑子的小笨猪呢。
说归说,闹归闹。哎,小黑猪真后悔自己当时少不更事的行为。这下子可好了,主人看着它一天天地长成半大壳朗仔,生怕放出来跑远不回家哩。只能是身在猪圈里,难见大世面!
太阳渐渐地跑远了,西山的影子一点点地铺到了猪圈的圈顶上,主人放羊也快该回来了吧?小黑猪的肚子里早把小半桶土豆熬玉米面经过大半个白天消化殆尽了。它伸长懒腰呵着牙,又长又大的嘴里露出来上下两排白生生的大牙,还有一条长长的红舌头。小黑猪哼哼唧唧地在猪窝里摇来摆去,它开始发肥发胖了。
小黑猪无聊地低下头在圈里寻觅着什么,偶尔也看一眼圈墙以外的天空和那天空中倏然飞逝的小鸟。啊,小鸟,你是多么的自由自在呀!
能够到山野里吃草,这样的机会在时下可真是不多了。
去年春上,镇政府和各村的村主任们再次签订了“封山禁牧保证书”;村主任又和不多的几户养羊大户口头商定了禁牧协议。其实什么时间来巡山,也只是包片干部在电话里联系一下村主任,让村主任到各家的羊圈去走一走、看一看,羊群是圈养着就行了。只要市里和县里的巡视组不来,只有羊主子和天知道,谁还顾得上忙这些出力不讨好的惹人事哩?
山里的农民也有一大摊子农事要忙,他们也不愿意违反政策和政府顶着干,只在农闲时节没什么大事了,才把羊群赶出圈里来遛一遛。那监狱里的犯人还要定时定点到放风场里散一散心哪。
七月十五或者八月十五一到,白山羊喂得壮壮实实的,城里的羊贩子们提前一两天来到农村养羊户的家里,毛重一斤不到二十元钱,用农运车拉一车回到城里的屠宰场一杀,新鲜的山羊肉就会在农贸市场里准时上架,而后被市民们全部买走。也有很大一部分山羊肉会进入大大小小的“农家炖羊肉”饭店里,被食客们享用。
羊群回来进圈时,一旁猪圈里的小黑猪不知是兴奋还是真的饿了,拼了命开始吱哇缭乱地大喊乱叫。
主人习以为常了,也不理会乱喊乱叫的小黑猪,他把羊群全部赶进了圈里,才叫他婆姨提着猪食桶往石槽里倒猪食。小黑猪吃食的动静实在是太夸张了,“呼塔呼塔”的声音十分响亮,甚至影响到跑了一天山、刚刚才进圈的白山羊。
小白山羊羡慕地喊问:“小黑猪,小黑猪,主人给你吃什么好东西呢?”它摸了摸流出嘴角来的口水,“怎么你每次吃食总是一副很香、很响的样子呢?”
小黑猪停止了“呼塔”声,回喊道:“还是老三样啊,土豆、玉米面和烂菜叶子。”
小白山羊继续道:“那也是好东西呀!主人很少给我们吃这么好吃的东西呀!”
小白山羊的妈妈接着小白山羊的话茬:“是呀,我也是在小白哺乳期里,主人才每天单独给我吃一碗你那样的精饲料啊。”
小黑猪大概是吃完了食,夸张的吃食声打住了。
它在猪圈里问小白山羊:“小白山羊,你后今天都去了些什么地方呢?”
“我呀?今天跟着我妈妈,不,是跟着咱们的主人爬了好几座大山,到了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吃草去了。”小白山羊回答着小黑猪,“外面的世界实在是太大太大了,大山一座连着一座,一眼都望不到尽头。许多地方连我的妈妈都说它没有去过呢!”
小黑猪半天没有啃声。
羊圈里“嘎吱嘎吱”的反刍声此起彼伏,仿佛一首没有韵律的乐曲。青草的味道夹杂着羊粪的骚味从栅栏的缝隙间散发出来,随着空气的对流向村子的上空四散飘开,反正一圈羊群不嫌骚嘛。小白山羊站在羊妈妈的身边,好奇地看着妈妈在反刍,它这个小东西还不到完全断奶的时候哩;羊妈妈每咀嚼一下,香蕉皮一样的长耳朵就在腮帮子两侧晃动一下,那是一副既悠闲又很享受的样子。
小白山羊好像又想起了刚才与小黑猪对话的这档子事:“小黑猪,你又睡着了吗?”
“没有,我还以为你跑了一整天累坏了,早睡着了呢。”小黑猪接上小白山羊的话茬。
小白山羊:“小黑猪,你的妈妈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小黑猪:“自打我以前的主人用铁笼子把我们兄弟姐妹八个拉到集市上卖掉以来,我就再也不知道它们的消息了。”
小白山羊:“小黑猪,你太可怜了。不过你别担心,有我的妈妈、还有我们所有的羊群在,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也许是主人吃过饭、抽完了水烟,只听见窑洞的雕花木门“咯吱”一声响,那一束熟悉而刺眼的手电光照在了羊圈门上。等主人过来把手电光在羊圈内照射了一圈后,顺手捏了一把圈门上的大铁锁,而后走到了猪圈旁,也把猪圈内照射了一圈。整个小院都归于寂静,整个村庄都归于寂静。山村的夜晚好宁静啊!
小白山羊好像不知道疲倦是一个什么东西,又在圈门口蹦跳了几下。大白公羊训斥了小白山羊:“你能甚哩?还是学着小黑猪的样子,吃了睡、睡了吃,兴许日子还好过点。”母山羊可就不高兴了:“仔仔还小着哩,这时候给它说这些作甚哩?”
大白公羊再也不啃声了,卧在墙角处迷离着眼睛准备休息了。
小黑猪也睡不着觉,许是今天的晚饭又吃撑了?这回它主动问羊妈妈:“小白山羊妈妈,你说主人每天都在忙活拾乱地喂养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羊妈妈一把搂过小白山羊,让小白山羊紧贴着自己的身子卧下,生怕被谁抢走似的。它没有理睬问话的小黑猪。
大黄狗喔喔地叫了几声,小院的晚睡时间到了。家禽、家畜们全都就寝了。
北方春夏之交的天空明显比冬季亮早了许多,虽然天气还是那么的冷。勤快的主人还是准时在六点钟起了床。他挑起一担空水桶,晃荡出“吱扭吱扭”的声响,朝着老井沟的方向挑水走了——虽然村子里各家各户都安装上了自来水管,但这是主人早已养成的老习惯,改也改不了了。
家禽和家畜们最大的悲哀就是一夜醒来忘却了昨天,重又开始它们吃了睡、睡了再吃的不变生活,从不思考自身命运的发展与结局。当然,也就无法认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了。
主人接到了镇政府巡山员的通知,最近市里派出巡视组要到下面来检查“封山禁牧”的情况,收集评估数据。因此,主人和他婆姨一大早就把苜蓿草和谷子秸秆儿从草垛上搬回来,在电动粉碎机上往碎打草哩。
小黑猪难得一回起得这么早,许是粉碎机的噪音吵得它无法再安静地睡觉?小白山羊也是极度地兴奋,在羊圈里上蹿下跳。满圈的羊群全都竖起了香蕉皮一样的长耳朵,辨别着噪音以外的别的什么东西。
“嘿,小黑猪,还在睡觉吗?”小白山羊大声向猪圈方向喊道。
“这么大的声音,你能睡安稳么?”小黑猪也用吱哇缭乱的声腔回答着小白山羊。
小白山羊:“你吃饭了吗?主人又给你吃什么好东西呢?”
小黑猪:“还没呢!你没听见主人一家正在忙着给你们粉碎饲料吗?”
显然,小黑猪要比小白山羊大了几个月,多堪了一星半点世事。日子还和往常一样,老天照样是黑了明,明了黑。
这天傍晚,天气实在是少见的晴朗——山村的夜晚万籁俱寂,天地间银光倾泻如同白昼,圈舍里的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
小黑猪伸着长长的懒腰卧匐在暖暖的糜草上修身养性哩;小白山羊母女俩也在羊圈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话。
“妈妈,你说小黑猪天天这样被主人供养着,主人图什么呀?”小白山羊问羊妈妈。
老白山羊舔了舔不堪世事的女儿的腮帮子,说道:“孩子啊,你知道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句话吗?”小白山羊天真地摇晃着脑袋,表示不清楚。羊妈妈继续说道:“主人每年都在冬天大雪节气来到的那天,把亲戚、朋友和在外地工作的儿女们叫回家,黎明时分起来,在猪圈旁架起一口大铁锅,用鼓风机吹炭火,烧一大锅开水。”小山羊打断羊妈妈的话问:“烧一大锅开水干嘛呀?”
老白山羊:“褪猪毛呗......”
小白山羊:“平白无故的,褪什么猪毛呀?”
老白山羊:“傻孩子——杀猪呀。”
小白山羊显然被吓到了,大声尖叫到:“啊!?”
虽然羊圈里半明半暗,但是羊圈里的羊们都能想象得到小白山羊的惊恐状。
这样的对话,其实早被隔壁的小黑猪全听进了耳朵里。它委屈地“哼哼”着,但却哭不出声来。
羊妈妈为了照顾小黑猪的情绪,向隔壁小黑猪喊道:“你们猪类吃饱了,从不惹事生非,只是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圈窑里一任肥膘肆意地生长,等到长成了壮年猪,人类便磨刀霍霍,还说什么人怕出名猪怕壮——有这样告诫世人的吗?”老白山羊摸了摸小白山羊的脑袋,继续愤不平,“人类可就不一样了,他们饱则思淫欲,想一想也就罢了,还要挖空心思、想着法子去干一些坏事哩。前天,主人给我们播放收音机时,我听见一个什么地方的省级大员为了满足自己的喜好,不惜把国家的钱财送给私底下包养的小情人。结果东窗事发了吧?那个高官被拉下了马,蹲进大狱里被判了死缓。要我看哪,还不如就像人类杀我们那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抹了脖子算了。他们不是常说杀鸡给猴看吗?那样才能真正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哩。”
小黑猪听不懂这些与自己八杆子也打不着边的故事,它听着、听着就又睡熟了;小白山羊也在羊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安祥地睡着了。
老白山羊还独自在那里说道着一些什么,羊圈里断断续续地传来“咯嘣、咯嘣”的反刍声。(完)
作者简介:胡杨枫渊,实名武俊祥,男,汉族,1970年12月生于陕西省神木县,大学文化,武警部队转业干部,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榆林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