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消融,通往山下的道路在经历了几波人马碾压后变得泥泞不堪。山溪顺着泥沼吟啸而下,每迈一步都得提起全身的力气。偶有早早上山的猎人,穿着厚实的皮裤皮靴,挥着柴刀哐哐铛铛刈割树枝,冷不丁瞅见下山的两人,好像见了鬼似的。
一个瘦嶙嶙的小姑娘牵着马,背着一把长剑;另有一人横在马上,肩头微微露血。是下山看病,还是逃命?
见了人烟,到了天香城。千屿舔舔干裂的嘴唇,她两天没吃东西,马背上的人更有四天没吃没喝,摸摸口袋,空荡荡的。
她没钱了,也没吃的。也许城主能帮帮她,大概会帮她吧。
“嗨,听说羿族人又出来了。”
“骗人!他们早就死光了啊。”
“你听我说完,是有三百个羿族人,在翼望森林里苟且偷生,他们还贼心不死呢,还好吾皇英明,把他们寻到,然后咔嚓咔嚓咔嚓,一个不留。”
“嗯!杀得好,就是他们引来的赤朦!”
千屿站在老罗客栈门前,低眉听着里面的呼喝。堂卫瞅着大门口,小姑娘牵着匹马,又不叫人,又不离开,等人?
“小妹妹,你在等人还是要住店?”
头更低,“住店。”
堂卫瞅瞅马背上的男人,“这位公子怎么了?在睡觉还是……”
瘦弱的胳膊蓦地拦住他,“不要管他!”
“可是他得下来,我才能把马儿牵到马厩呀。”
“不用,不用!不用把他弄下马。”
堂卫疑心顿起,伸手往晏生的脸上拂去。一股冰冷的气息顺着指尖扑来,堂卫大惊,“死人!”
千屿一炸,“他没死!”她抬头,挡开堂卫,堵在马匹前。堂卫惊异不定,“他,他没死?”
“你要是把他弄下马,他马上就会死。直接牵到马厩,不许碰他。”
堂卫的疑心不断,又觉着她话外有音,却听千屿又道,“账记在城主头上!”
堂卫顿时一脚踏空。
午时刚过,一骑黑马冲进天香城,正是平海城过来的巡捕,半个时辰不到,大街小巷贴满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的画像。
亡命父女,藏匿羿族,其罪当诛。
等到傍晚,一身戎装的明义湛进了城,远远望见被重重包围的老罗客栈,细眯了眼睛。
“父王,你放过千屿!她是无辜的!”
“大哥,我求求你,放过千屿,放过她!”
南洲抱住他的胳膊,深深跪下去,明义湛稳稳拂去他的手,“二弟,你若有选择,又何必来求我。”
明义湛抬头,已经走到老罗客栈门前。为千屿牵马的堂卫瑟缩地说千屿住在二楼,马上还有一人在马厩。
马厩必定没有人。明义湛不需要去查看。他径直走到二楼,顺着一扇扇紧闭的门感知着窸窸窣窣的衣袂交错。
“千屿,你出来,我已向南洲保证,你不会有事的。”
没有回应。只听得瓷杯轻叩。
明义湛轻轻按上门缝,暗暗使力,不想里面似乎有风,直接打开了。
千屿很饿,桌上摆满了鲜香的佳肴,她打个饱嗝,“义湛哥哥,你吃不吃?”
明义湛心头一紧,急忙踏进门,翻开衣柜,倒腾床铺,就是不见晏生。
“他在哪儿?”
千屿撕下一块鸡肉,塞进嘴巴嚼来嚼去,“谁?”
明义湛重重拍桌,“晏生!他不是跟你一起吗?”
鸡肉哽在嗓子眼,脸蛋越憋越红,义湛直摇头,倒杯水给她,等她缓过气,只等到一句,“在马厩啊。”
马厩!
马厩?
“你觉得他会在马厩等我?”
“不会啊。”千屿想笑,果断往嘴里塞了一口美酒。
楼梯上有脚步声,门前闪来一个人,“爷,在马厩找到了这个。”
一纸潦草字迹。义湛看完七窍生烟,狠狠瞪着吃喝不停的千屿,细细一瞧,小姑娘不该有这么宽阔的肩膀,也没有如此难堪的吃相,更不会一杯接一杯喝酒,脸色还如常。
“他带走了千屿!”明义湛咬牙切齿。
“千屿”淡定无比,“我在这儿呢。”
冷哼,“你还骗人!”一掌拍下,桌子四分五裂,“千屿”箭步直退,长发脱落,露出真面貌来。
是个女人。可义湛并无印象。
红亭轻拂鬓发,“真是粗鲁,一桌子好菜好酒,就被你一掌拍飞了。”
“晏生在哪儿?!”明义湛握紧拳,门外涌进大批甲士。红亭擦擦嘴角,细长的眼角眯着窗外的人群,“哟哟哟,这么少的人怎么会抓到我国君呢?你以为,割地之谈,只是说说而已么?”
“西岐绝不会割地!”
“好歹莲珠也替你们除了赤朦,作为报答,也该表达诚意嘛。这样面上一套背后一套,不怕遭报应吗?”
明义湛勾起长剑,“我不觉得护我西岐领土会遭到报应。反而是趁机而入的小人,才是该遭报应的那一个。”
红亭瞅着剑尖倏然逼近,冷冷一笑,转身跳下窗户。
“抓!”
一个时辰前。
千屿刚在床上坐下,红亭猛然跳出来,吓她一跳。
“你三哥子容在苍蓝城,你跟他去昭云!这是钱!”
“可晏生大叔……”
“他没事!快走!”
马蹄疾疾,眼前一骑黑马经过老罗客栈。那人腰间绑着一个红色木筒。
“快走!”
莲珠岛国要求西岐割地的消息不胫而走,除了平海城略微愤激,其他各城都没多大动静。明义湛没捉到晏生,灰溜溜回了平海城。
苍蓝城,西岐境内第二座大城。顺着乌都河南下,入阳德江,开阔的水面与远处的大海汇为一体。绿色的江面和蓝色的大海,一线处飘扬着无数的渔船。
“哎哎,苍蓝城到啦,下船下船!”船家扣着门板,一间挨着一间催人。千屿没晕船,她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走廊里没有光,门口对着晴朗的天空,刺得耀眼。
“快走,快走,后面还有船要进港。”
千屿扯起罩衣,猛然瞥见右手背隐隐的青筋。一晃眼,强烈的日光射在眼前,视野倏然由红变白。
港口巨大的喧闹声直冲耳膜。尖锐的哨声此起彼伏。青紫瘦弱的小孩猴子似的在小船里上蹿下跳,接过一袋又一袋行李。
“行李寄送,一百文一次!不论重量,不论大小,一百文一次!小姐,你有行李吗?”
千屿急忙摇头,问她话的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精精瘦瘦,连胡子都没生。走了两步,千屿又绕到他身边,“你知道束荆窑在哪里吗?”
少年眯着眼,迎着日光,“什么窑?”
“束荆窑!”
人流嘈杂,谈话不便,“你先等着,我们一会儿就忙完了。”少年匆匆跳上船,接着客人扔来的行李。千屿站在岸边,潮湿的水浪套住身体,越来越热。
“苍蓝城就是热些,很少下雪。”少年满脸的汗珠,得空和她搭话,“第一次来苍蓝?”
“是呀。我来找人。”
“哦,他在束荆窑?那离贫民窟不远,我能带你去。”
千屿直摇头,“你太忙了,我还是另找人……”
少年跳上岸,拍拍她肩膀,凑近道,“我知道你要找谁。”
苍蓝城熙熙攘攘,街道并不规整,巷道如蚁径,人作鼠行,往西是山城赤烈,地势也越来越陡峭,束荆窑便在半山腰,山顶住着贵族,一条白色环形内墙泾渭分明。远远地,还能望见有士兵进出盘查。
“那是城中城?”
少年提着扁担,摇头,“可以这么说。反正我们从来没见过里面的人。”
“可是他们不出来吗?”
“呵——”语气讥讽,“他们出城,用的是飞鹰。十六只飞鹰就能带两辆马车出来了。根本不用马匹。”
千屿张大嘴巴,“飞鹰?”
“要不然你以为这里为什么叫苍蓝城?每到八月份的时候,飞鹰就会将绣娘织好的织锦送到山顶,再将优胜者选出,漫天都是锦缎,可美了。”少年又啧啧嘴,“不过跟我们没什么关系,看一眼就算了。”
“为什么?”
少年停住,眉头飞起,好像她本不应该问出这种问题,“为什么?你不知道?”
千屿眨着眼,忽然闻到一阵刺鼻的臭味,不由伸手捂住鼻子。少年端详着她的手指和衣服,哂笑道,“我明白了。你跟他们是一种人。那你为什么要去束荆窑?”
“我找人。”
“找谁?”
“我哥哥。”
少年满脸不屑,“哥哥?你哥哥难道不知道束荆窑是什么地方?难道他忍心让你一个人来到苍蓝城,再去找他?你还真是第一次来苍蓝城啊。”
伸出手,“把手上的金镯子给我。我就带你去。”
这是打劫!千屿掉头就跑。少年在后紧追不舍。
屋舍层层叠叠,她拼命往前跑,那个臭小子在后粘得太紧。狭窄的巷道里人们可一点儿不少,没几步就撞得满怀。
“臭丫头你站住!”
站住才是臭丫头!
过长的罩衣十分碍事,脱掉后捆在腰间,三两步跳上平坦的屋顶,顺着高高的院墙再走上低矮的狗舍,引得两条恶犬跳出围栏,也追上来了。
“汪汪汪汪汪!”
“追啊快追上那丫头,她有金镯子!”
金镯子!
衣衫褴褛的小孩们纷纷投来目光。后面的脚步声更急更密,前面还有堵路的!
“抓住她!”一百个声音在叫嚣。
几十个石块砸向脚踝,千屿扑通倒地,挣扎爬起来,后背一震,有人一脚踩住了她。
“把镯子交出来!”
这是子容哥哥给她的,不能拿出来!
“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