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5日
封赠古人要吝惜
皇帝不可信天命
李泌是三朝元老，辅佐唐肃宗平定“安史之乱”的大功臣。可他头脑冷静，眼界开阔，功成之后就退隐，不干预政事，一去好多年。唐德宗即位之后，又把李泌请出山，十分恭敬地说：“先生当初在灵武跟我爷爷，就应该出任宰相的。三十年过去了，先生一直谦让，始终不愿承担。现在，我请先生为国当此重托，但要定个条件，不知先生是否同意？”“什么条件呢？”李泌笑着问道。德宗也歉然地笑了：“请先生不要复仇。至于报恩的事，我来为先生安排。就这个条件，行吗？”【〔787.6〕李泌初视事，壬寅，与李晟、马燧、柳浑俱入见，上谓泌曰：“卿昔在灵武，已应为此官，卿自退让。朕今用卿，欲与卿有约，卿慎勿报仇，有恩者朕当为卿报之。”】
李泌没料到皇帝竟然想到这些，便说：“我是学道辟谷的人，荣辱得失，是非恩仇，都没放在心上的。道家的规矩，从不和人为难，何况结仇？我平生的亲戚朋友，都是富贵中人，有些早已退隐，没有什么恩义要报答的。陛下不必当作条件来提了。”德宗还是不放心：“没有大恩大德要报的，小恩小惠也该报偿呀。”【〔787.6〕对曰：“臣素奉道，不与人为仇。李辅国、元载皆害臣者，今自毙矣。素所善及有恩者，率已显达，或多零落，臣无可报也。”上曰：“虽然，有小恩者，亦当报之。”】
李泌笑了：“好的，这事暂且不说。我今天也想跟陛下定个条件，行不行呢？”“当然行呀，先生就请提吧。”德宗很认真。李泌变得郑重严肃起来：“条件只有一点：希望陛下不要伤害功臣。我受几朝天子的厚待，谈不上立功。至于陛下朝中的李晟和马遂，讨平朱泚，弹压强藩，功劳极大。听说背后有人进逸。我如今当面说穿，但愿君臣和睦，上下同心，有始有终，老臣也就安心了。”原来德宗妒疑李晟和马遂已经很深了。李泌这才借机挑明，保护了两位忠勇的大臣。【〔787.6〕对曰：“臣今日亦愿与陛下为约，可乎？”上曰：“何不可！”泌曰：“愿陛下勿害功臣。臣受陛下厚恩，固无形迹。李晟、马燧有大功于国，闻有谗之者，虽陛下必不听，然臣今日对二人言之，欲其不自疑耳。陛下万一害之，则宿卫之士，方镇之臣，无不愤惋而反仄，恐中外之变不日复生也！人臣苛蒙人主爱信则幸矣，官于何有！臣在灵武之日，未尝有官，而将相皆受臣指画；陛下以李怀光为太尉而怀光愈惧，遂至于叛。此皆陛下所亲见也。今晟、燧富贵已足，苟陛下坦然待之，使其自保无虞，国家有事则出从征伐，无事则入奉朝请，何乐如之！故臣愿陛下勿以二臣功大而忌之，二臣勿以位高而自疑，则天下永无事矣。”】
过些日子，咸阳有人向皇帝上书说：“秦朝的白起将军托梦给我，要我代他报告天子，他想出来为国家防守西方的边境。因为明年吐蕃人要进攻，白将军会出力打退他们的。”果然，只过了几个月，西边发生战争，幸得边将有所准备，没有造成损失。德宗真以为白起帮了忙，要在长安建庙，给白起封赠司徒的官爵。【〔787.6〕咸阳人或上言：“臣见白起，令臣奏云：‘请为国家捍御西陲。正月，吐蕃必大下，当为朝廷破之以取信。’”既而吐蕃入寇，边将败之，不能深入。上以为信然，欲于京城立庙，赠司徒】
李泌很不赞成，当即上表解释：“古人说过，‘国将兴，听于人’。只有听从人民的意见，国事才能办好。边境御敌，是将士出力有功。陛下倒要褒赏死人白起，我怕吏民军士的心也会散了。若在京师建庙，隆重祭祀，消息传到四方，敬巫信鬼的风气只怕也要重新泛起。白起死在长安附近的杜邮，庙宇还在，何不稍加修茸，略表敬意也就很够了。”德宗笑道：“千多年前的白起，如今封个空头官儿，先生也这样吝惜吗？”李泌很认真：“人和神都是一样的。陛下要是随便封赏，神也不会感到光荣的。”德宗恍然有悟：“还是先生考虑周到！”【〔787.6〕李泌曰：“臣闻‘国将兴，听于人。’今将帅立功而陛下褒赏白起，臣恐边臣解体矣！若立庙京城，盛为祈祷，流闻四方，将长巫风。今杜邮有旧祠，请敕府县葺之，则不至惊人耳目矣。且白起列国之将，赠三公太重，请赠兵部尚书可矣。”上笑曰：“卿于白起亦惜官乎！”对曰：“人神一也。陛下傥不之惜，则神亦不以为荣矣。”上从之。】
李泌实在不愿混迹人事，便一再陈情，要求添个帮手，以便自己逐渐退出政务。
德宗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两人很自然地谈起以前的宰相，评论他们的优点和毛病。哪知德宗评价最高也最怀念的竟是奸相卢杞。他说：“别人都说卢杞是奸臣，我倒全不觉得呢。”【〔788.2〕泌自陈衰老，独任宰相，精力耗竭，既未听其去，乞更除一相，上曰：“朕深知卿劳苦，但未得其人耳。”上从容与泌论即位以来宰相曰：“卢杞忠清强介，人言杞奸邪，朕殊不觉其然。”】
李泌听了，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数说道：“别人都说卢杞是奸臣，唯独陛下毫不觉得他是奸臣，这恰恰证明卢杞是大奸臣！陛下要是觉得卢杞是奸臣，会有朱泚的叛乱吗？会把颜真卿置于死地吗？李怀光会受挑拨而造反吗？这些事陛下都不觉得，恰恰都是卢杞一手制造的。可见大奸臣是何等的阴险狡诈，掩人耳目！不是一般情况下可以觉察的。”【〔788.2〕泌曰：“人言杞奸邪而陛下独不觉其奸邪，此乃杞之所以为奸邪也。傥陛下觉之，岂有建中之乱乎！杞以私隙杀杨炎，挤颜真卿于死地，激李怀光使叛，赖陛下圣明窜逐之，人心顿喜，天亦悔祸。不然，乱何由弭！”】
德宗征怔地望着李泌，不是滋味，喃喃地说：“朱泚的事哪能怪卢杞？术士早在朱泚作乱之前就提醒过我，修好奉天城，准备防灾避难。果然还是奉天城保护了我。这是天命，卢杞负不了责任。”【〔788.2〕上曰：“杨炎以童子视朕，每论事，朕可其奏则悦，与之往复论难，即怒而辞位；观其意以朕为不足与言故也。以是交不可忍，非由杞也。建中之乱，术士豫请城奉天，此盖天命，非杞所能致也！”】
李泌是不赞成天命的，摇头叹息：“什么是天命？人人都可信天命，只有皇帝和宰相信不得。生杀予夺，升降黝涉，人人都说是天命；可哪一样不是皇帝和宰相说了算？皇帝宰相手里捏着黎民百姓的天命哩！陛下说朱泚造反是天命，要不是卢杞赌咒发誓作担保，恐怕事情的结局就大不一样了。”【〔788.2〕泌曰：“天命，他人皆可以言之，惟君相不可言。盖君相所以造命也。若言命，则礼乐刑政皆无所用矣。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此商之所以亡也！”】
德宗感到不好反驳，即把话题岔开：“我是喜欢和宰相辩论的。崔祐甫很急躁，我谈问题，他就急不择言，语无伦次；杨炎有些好主意，可动不动发脾气；看他的样子，别人也不敢说话了。卢杞谦虚有礼，我说的话他都爱听，从不争辩，跟他谈事真够愉快的。”【〔788.2〕上曰：“朕好与人较量理体〔理体，犹言治体也〕：崔甫性褊躁，朕难之，则应对失次，朕常知其短而护之。杨炎论事亦有可采，而气色粗傲，难之辄勃然怒，无复君臣之礼，所以每见令人忿发。余人则不敢复言。卢杞小心，朕所言无不从；又无学，不能与朕往复，故朕所怀常不尽也。”】
李泌不禁叹了口长气：“这就恰恰是卢杞的奸滑啊。孔子曾经说过：“一切都要听我的，这是一句亡国的话，最坏的话。”陛下不认为是至理名言么？”【〔788.2〕对曰：“杞言无不从，岂忠臣乎！夫‘言而莫予违’，此孔子所谓‘一言丧邦’者也！”】
德宗听了，沉思良久，把话题转到李泌身上来：“先生跟这些宰相都不同。我说得对，先生面带喜色；不对呢，先生面露忧容。有时先生说话很厉害，神情却极平和，绝不盛气凌人。这就是我佩服先生的原因呢。”【〔788.2〕上曰：“惟卿则异彼三人者。朕言当，卿有喜色；不当，常有忧色。虽时有逆耳之言，如来纣及丧邦之类。朕细思之，皆卿先事而言，如此则理安，如彼则危乱，言虽深切而气色和顺，无杨炎之陵傲。朕问难往复，卿辞理不屈，又无好胜之志，直使朕中怀已尽屈服而不能不从，此朕所以私喜于得卿也。”】
李泌也把话题岔开：“陛下为何不去评价朝廷里其他的宰相呢？”【〔788.2〕泌曰：“陛下所用相尚多，今皆不论，何也！”】
德宗感慨道：“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宰相啊。当宰相而不能匡正国事，虽有‘平章事’之名，也不是真的。我的爷爷和父亲任用先生，虽然没有宰相之名，先生倒是真正的宰相！”【〔788.2〕上曰：“彼皆非所谓相也。凡相者，必委以政事；如玄宗时牛仙客、陈希烈，可以谓之相乎！如肃宗、代宗之任卿，虽不受其名，乃真相耳。必以官至平章事为相，则王武俊之徒皆相也。”】
君臣二人相视而笑，愉快地分手了。
贞元五年（789)三月，李泌与世长辞，大约不到七十岁吧。【789.3三月，甲辰，李泌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