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群是一名空姐。
阿群,名曰“超群”,姓氏后边这俩字赤裸裸的汉子味,不知何方神圣给起的,一个女娃娃戴个男娃子名,终究是个谜。
二十六年前的一天,傍晚时分日落西山,胶东半岛有个叫乳山的小县城来了一个算命先生,先生擎着“算命”的幡,后背一个大竹楼侧挂一把油布伞,一顶八卦帽稳坐天灵盖,从烟台的海边案昂首阔步来到了乳山县城。
夜幕氤氲,海风阵阵,算命先生走到一路边小摊前点了一碗芹菜肉馄饨,热汤一口到嘴边,烫得先生唏嘘唏嘘。馄饨摊老板是个小年青,休渔期开个馄饨铺子搞搞营生,近日家中喜添人丁,名字还未取得。算命先生手握汤勺,滋啦一口素馄饨汤下口,“美哉美哉!超群,超群!”
老板瞥一眼这先生,浓密的络腮胡从耳朵蓄到脖子下,脸上皱纹笑起来褶成了横断山,眉毛乌黑浓密眉锋犀利,一个黑痦子点在右脸眉角处,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深邃的褐色眼珠子有点神情涣散又像怡然自得,一碗馄饨端在手里像捧着一尊佛,青色的道服膝盖处两个方形黑色大补丁。
老板心里嘀咕,“哪来的野道士?”
“美哉美哉,超群超群!”算命先生将一元大钱放于桌角,甩一甩包着屁股的道袍健步远去,老板看看算命道士用过的碗,再看看那一元纸钱,“哦......原来如此,超群?嗯......超群!”
到底是女娃取了个男娃子名,这野道士,不好好算命来吃什么馄饨?于是阿群便成了“超群”,一叫就是二十余年,不明其名字所以然的还有人怀疑是阿群刚从娘胎里出来时长得性别难辨,惊得起名的长辈虎躯一震、意识一时模糊。
2.
俗话说,名字这东西会影响人一辈子,名字好听与否一定程度上便注定了人的一生。别不信,风水学里查一查,邪乎的很。
阿群就是中了名字的邪,一个姑娘家,活得太“超群”。
乳山县城不大,沿海渔民厚朴之风盛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在共产主义春风吹拂下,阿群从六岁便戴上红领巾加入少先队,海边的生活不算富裕但口食上总归是靠海吃海,脸长得那叫一个白净,一看就是蛋白质吃多了。班上多数同学家里以卖海盐为生,晒盐场的海风和烈日造就的是一个个“非洲裔”血统,阿群因肤白得了一小外号“白脸坯子”,总归还是出落地人中龙凤,超群了哉!
大学是个转弯,阿群没考上985,也没上得了211,没多少的早恋,也没过分的叛逆,独生女便是宝贝疙瘩,小城里长大的阿群唯父母之命是从,填报志愿那会儿阿群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掌舵,大笔一挥,未来满眼憧憬。
操蛋的是,阿群不过是从一个靠海的城市,来到了一个大一点的靠海城市而已,没变的依然是喝啤酒吃蛤蜊的生活,阿群吹了二十年海风,终于在二十岁的时候变得越来越像大海——海量。
喝酒,一升一杯的鲜扎啤新生见面会上阿群干倒了三个男同学,你敬我一口,我回你三杯,怎么喝都不醉,酒精不过敏的阿群同学,可真是要了班上男同学的血命。每每班级聚会约饭局,众人一见阿群前来纷纷便怂了三分,有个男同学小声嘀咕“群姐我敬你,是条汉子”,阿群酒量大,耳朵也贼,男同学被阿群拉起来一瓶吹倒,然后跪在了洗手间再没出来。
阿群大我一级,我入学的时候她已是学姐,那年经济管理学院拿了校运动会第一名,坊间传说有个颜值八分的姑娘穿着背心短裤驰骋红色跑道,女子组三千米硬是把最后一名套了一圈半,场边圈粉无数。
“超群超群,赛道女神,秀发一甩,背影难寻!”
阿群于我而言只是个传说,从未谋面,听系里前辈讲,经管学院出了一“奇女子”:跑的贼快,长得贼俊,酒量贼大,学习还贼好。据说毕业前最后一个晚上,曾有别的系的男生慕名前来,在阿群宿舍楼下点了99根蜡烛摆成心形向阿群表白,男生仰头朝楼上深情大喊:“超群,我......” “爱你”俩字还未发音,一盆大雨从天而降蜡烛浇灭了98根,男生不偏不歪喝了一大口水呛得咳了半天,尼玛,一股脚丫子味......
阿群成为传说,还因为她当了空姐。
农业大学建校60年来阿群是第一个穿上空姐制服的人,农大19个学院67个专业,没有一个是跟空姐擦边的,消息一出,阿群便上了神坛,校贴吧炸开锅,纷纷有学弟表示要给阿群生猴子,已经毕业了好多年已经“事业有成”的老学长在贴吧跪求阿群联系方式,好处是校门口那家麻辣烫免费一周。
据说那时候农大学长们都有两个偶像,一个是日本著名演员波多野老师,还有一个就是阿群。
毕业答辩一过阿群便没了踪影,有人说阿群去了南方,那里的城市街道两旁都是像椰子树一样,街边小贩买的都是杨桃、菠萝和芒果,阿群在南方长得越来越美,只是可惜我没能一睹传奇女神的芳容。
3.
两年前毕业前夕,校园招聘会人头攒动,手里的简历一张纸发出去,一张张企业名片收回来握在手心里,招人的公司很多,中意的公司却很少,经济管理专业出身的学生选择性太多,一眼望去貌似所有的工作都能干,选择越多却越不知道怎么抉择。
从招聘会的人流中挤出来,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抬头45度,一架飞机划过夕阳余晖下的天空,旁边是一对大二的学弟学妹小情侣互相依偎着你侬我侬,一阵彷徨笼上心头。打开人人网,拍一张飞机划过天空的照片,附加一句“毕业季,青春路茫茫”的配文,点击发送,然后深吸一口气。
叮~手机收到评论:“来吧,带你装逼带你飞”,评论来自同校可能认识的人,看一下对方头像不禁眼前一亮,怎一个漂亮了得。
“学姐别说笑,学弟现在迷茫的很。”
“没说笑,学姐刚飞完,有机会带你天上溜达一会,哈哈”
“学姐难道是空中飞人?”
“你想不想飞?”
“我......”
传奇学姐就这样突然间现身人人朋友圈,女神一样的存在,只是南北相隔太远,一个青岛一个厦门。
我只知道厦门是个浪漫的城市,据说那里有爱情开始的地方鼓浪屿和最美的大学校园,一个美地冒泡的城。每每和阿群聊天,心中便无限憧憬,厦门一游自此成了梦想。
“群姐你在干嘛?”
“我在去机场的路上,一会飞北京。”
“群姐下班了吗?”
“还没,刚飞完一半,一会还要飞大连。”
“群姐你在吗?”
“在开会,下班说,一会飞杭州南宁。”
每次跟阿群聊天,阿群不是在去飞的路上,就是在刚飞完下班的路上,刚认识阿群的那段时间,阿群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空姐都活得跟谜一样,开始莫名得心疼阿群。
阿群休息的日子会找我闲聊,因为远离家乡又是校友,聊的来也聊得开,污点也无妨。阿群时常怀念家乡的海鲜和啤酒,想念母校的煎饼果子和麻辣烫,阿群性子直,说话也逗,上班累的没力气说笑还是没心没肺,一个彻头彻尾的傻丫头。
“你也去面试航空公司吧”,有一天阿群突然抛给我一个炸弹,把我炸得意识模糊。
“我从来没想过做这个,虽然收入高,名声好,别人眼里都是自带光环,但我真没想过啊~”
阿群说,三年前一家厦门的航空公司来农大校园招聘,阿群陪舍友去面试,结果准备了一个月的舍友没面上,阿群却稀里糊涂被选中,无心插柳柳成荫,阿群一脸懵逼,尴尬的二人关系自此有了些微妙。航企工作地在厦门,远离阿群家乡两千公里,阿群是个极孝顺的人,更不想离开的是家乡的海鲜和啤酒,阿群父母开明,女儿莫怕,去吧去吧。
于是乎,阿群一人开始从北走到南,初到厦门,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人,陌生的公司,还有陌生的饭食,甚至有点陌生的自己。水土不服一脸痘,新乘培训被欺负,想家的时候不能回,夜里一人泪纵横。
航企管理变态,新人难立足,在机场地服实习干了一年后才允许安排乘务员培训,一个月只有八百块的补助,住的是八个人的集体宿舍,厦门这个高消费的城市,八百块吃了上顿没下顿,化妆品钱都不够,要强的阿群不忍心跟父母报忧,从来都是说一切都好,休息的时候自己再去打份兼职挣个生活,那时候高跟鞋一穿就是一整天,脚脖子肿的馒头大,黑眼圈用粉底都盖不住。
南方气候潮湿,雨季一来,衣服洗了一个星期都不干,阿群的宿舍墙壁潮得向外渗水。那方冬天不供暖,宿舍空调不制热,天多冷制服下身永远都是半裙,阿群在厦门呆了一年便得了轻微的关节炎,一到阴天下雨膝盖便隐隐作痛。阿群在那边除了同事没有几个朋友,这些事阿群只跟我说,说的时候还乐呵呵的傻笑着,一年多没见爸妈,除夕夜在机场吃着饺子等最后一架飞机回港,空荡荡的候机楼,阿群不是第一次想家。
厦门的万家灯火比乳山小城更亮,更亮的,是那一架架飞机红绿信号灯,还有来来往往行人的眼睛。
4.
后来,我也做了一个空乘,众人眼中的自带光环的空少。
港剧《冲上云霄》上映后,人们都说空姐和飞行员是这个世界上最养眼的职业之一。吴镇宇、张智霖、胡杏儿和陈法拉,电视剧里的飞行生活恩爱情仇,让无数迷妹迷弟心生向往。
自从我当了空少之后,光良那句歌词写的太好:“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入行初期,我开始体验阿群在厦门所处的窘境,高成本的投入,高强度的培训,高强度的工作,昼夜颠倒的生物钟,毫无规律的作息,永远睡不够的身体状态,阶级分明官僚主义的公司氛围,航企并没有想象中的美好,甚至谈不上喜欢,如果不是因为这身制服让人留恋,我想当初阿群早就辞职了吧。
入行两年飞行一千多小时之后,渐渐从一个新人步入正轨,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行业,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此时的阿群已经升职,飞的是787的大客机,去的是墨尔本和阿姆斯特丹这样的大城市,工资拿的是我的double,那时候我在电话这头跟阿群开玩笑,求抱阿群大腿,阿群回我一句“去屎!”
这年夏天,台风“莫兰蒂”正面登陆厦门,电视上说台风来临之前厦门人民已经把超市抢购一空。看到台风就想起了阿群,可怜的阿群这二十多年哪见过台风这东西,心里十万个不放心,电话一直打不通,我心更是焦躁。
“叮叮~”电话铃声突然把我吵醒,看看表半夜一点多,凌晨四点半就要起床飞航班的我起床气严重,接了电话张口就想骂娘。
“东子~”电话那头声音熟悉,语气颤颤,还有噼里啪啦的响声,是阿群。
阿群躲在洗手间,外边台风肆虐,阿群卧室玻璃窗被树枝砸碎,玻璃渣滓落满地,窗外大树连根拔起,楼外广告牌被吹倒掉到楼下,汽车被砸烂,邻居在哀嚎,阿群在洗手间默默忍受着外边的世界末日,一夜未眠,阿群不说话,电话那头只是传来各种各样的响声,还有阿群急促的呼吸声。
心里一万句想安慰阿群,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直在重复“别怕,别怕~”
台风过后第三天恰巧排班排到了厦门驻外,一落高崎机场便迫不及待给你阿群发了消息,半小时后阿群回复“夜里十二点半落地,等我。”
从黄昏到天黑,绕着被台风摧残过的厦门大马路溜达了一圈又一圈,路旁的树清一色的只剩了光秃秃的枝丫,一人粗的大树连根拔起东倒西歪,路边小商铺的招牌被吹的七零八落,小区住户的阳台防盗网整个被扯变形,汽车4S店的顶棚整个被掀翻,车库里红色马自达被砸成了汉堡状,厦门交通一度瘫痪,公交车跑不了,出租车加不上油,市容市貌一团糟,我在想象阿群那一夜到底经历了什么。
在阿群住的小区不远处有一家酒吧蛮有名,酒吧名字1801,点一杯长岛冰茶看着两个吧台帅哥帅气的把调酒壶扔来扔去,吧台旁两个金发碧眼的欧洲妹子用地道的英音谈论着前天的台风,台风太狠吹得酒吧没什么人,金发妹子媚眼难觅猎物,偶尔瞥过来两眼让人有些起鸡皮疙瘩。厦门的物价高,一杯长岛冰茶比青岛贵了二十块,厦门的房价也贵,一个洗手间可以买青岛一个小卧室,唯一物价相仿的恐怕就是大街上的野混沌和小烧烤了吧。
十二点一过,阿群打来电话说马上就到,电话里哒哒哒的高跟鞋声和飞行箱的拖轮声,声音疲惫音色憔悴,四段航班十二个小时的工时的确让人有些吃不消,尽管这样的工作成为了一种民航人的常态。
半小时后,阿群现身,天蓝色连衣长裙,黑色压顶小帽,灰黑色丝袜标准职业装高跟鞋,头发盘起梳于脑后,唇上的枚红色口红还未腿掉,这是最标准的空姐职业装,一年前第一次见阿群时,阿群还是一个穿着实习工装的小女生,如今制服加身,第一次觉得阿群变了。
5.
“老板,五花肉再来五个,烤鸡爪来两个,嗯......扎啤再来一个!”
“阿群你酒量还这么牛逼,这么能喝咱还能找到男朋友吗?”
两个一升扎啤下肚,阿群还像个没事儿人,我就有些喝的头晕眼花了,鸡爪子啃了一半酒劲上来一阵,意识一模糊手便抖了一下,靠!抹了自己一嘴油,阿群坐着个小马扎笑的跟个傻子似的。
“打算就这么过了?落户厦门不回去了?”
“不知道,户口已经挪过来了,就这么过着吧,飞完睡觉,睡起来就飞,攒够了钱在厦门买个房,不要大的,四五十平,够自己住就行,结婚再说。”
“那你爸妈怎么办?”
“到时候结婚了把他俩接过来呗,现在先攒钱。”
“那你攒了多少了?”
“不多,还差个一两百万吧,哈哈哈”
“我靠,一个月几千块的工资买什么房子,买个马桶盖还差不多。”
“那就先攒马桶盖,再攒马桶的,然后是洗手盆,然后是灶台、油烟机、空调、冰箱、电视,然后攒洗手间、厨房,然后再攒个床,然后是小卧室,客厅最后再说,哈哈哈......”
阿群刚来厦门的时候,宿舍里什么都没有,自己就拖个行李箱便住下了,要啥啥没有的那两年日子过得清苦,孤身一人远离家乡远离父母,吃泡面的时候跟妈说吃的土豆炖牛腩,吃飞机餐的时候跟爹说叫的披萨和意大利面,阿群心里苦,多想在厦门有个家,家里有爸妈。
“东子,之前我谈了个对象,没跟你说。”
“啥时候分的?”
“我靠,你咋不问问我啥时候谈的?”
“问了有啥用,反正都分了,我只要你现在过得好就行了。”
“你把这杯酒干了我就给你讲个故事。”
“我靠,我来驻外的好嘛姐!喝趴下明天你背我回青岛?”
“喝嘛喝嘛,我先干了!”
“哎哎哎?你别动!哎呦我去,你慢点喝行不行?我勒个去......行,我干!老板!鸡爪子再来俩!”
“二十六年前的一天,傍晚时分日落西山,胶东半岛有个叫乳山的小县城来了一个算命先生,先生擎着“算命”的幡,后背一个大竹楼侧挂一把油布伞,一顶八卦帽稳坐天灵盖,从烟台的海边案昂首阔步来到了乳山县城.......”
阿群终究没有讲她的初恋,没有讲她的前任,只是讲完道士便觉得阿群已经成了一个小小传奇,一杯又一杯冰啤酒咕咚咕咚吞下去,一个活生生的阿群吐出来,面前这个穿着空姐制服面容优雅的姑娘,在这南方的小城夜色里像《情深深雨蒙蒙》里的白玫瑰。
台风过后的厦门夜风阵阵,没了树叶的榕树风中扭动着腰杆看着让人有点揪心,阿群的飞行箱在烧烤摊的炊烟中肃穆地像尊雕像。
那夜一别,再没见阿群,阿群的电话依旧会时不时在深夜中打来,不管我第二天飞不飞早班,都会听阿群有一句每一句的胡扯着,哈哈哈的笑声跟个傻子似的,我只打听到最多的几个字就是:“我要在厦门买个房子,不要大的,四五十平,够自己住就好。”
再后来,十月末的一天黄昏,我一人行走在母校的校园小路中,路旁的法梧桐叶已变红,海棠和榆树、银杏和水杉、垂柳和白杨,都在北方的秋风里窸窸窣窣,路过的学弟无忧无虑的微笑有点像自己七年前的影子。
微信有个小红点,阿群朋友圈更新,一双手握在一起,配文“我们”。
母校秋色正浓,一片红叶正好落到手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