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剑客,是一种很古老的职业,就像晚秋随风乱舞的野草,没有彼岸,没有根。
国盛,他们快意潇洒,国破,他们四海为家。
有人说,剑客行走江湖,只靠一把剑,连命都不是自己的。
剑客惜剑,更惜命。
但庆国的剑客,却从不轻易出剑。
出了剑,就要死人。
无论与你对峙的,是名扬天下,或籍籍无名。
剑,生而为杀。
在庆国,论剑是一种无上的荣誉,杀死别的剑客,更是一种令人称快的行为。
身为一个剑客,无论你今日是锐不可当,还是铩羽而归,无论今天是谁身首异处,活着的人也只是痛饮一壶,在沉醉中慢慢等待着更强的人来结束自己生命的那一天。因为,死人的剑总会被活着的人捡起、擦拭干净,继续在这条路上一往不归。
庆国习武者十万。
以剑为生者三万。
而真正名扬庆国的剑客,只有一百一十三人。
获此殊荣者,也意味着命不久矣。
我亲眼见过有人击杀了排名一百一十三的剑客,而此人刚刚获胜的那一刻,自己的人头,也被身后的挑战者一剑砍下。
剑是凶器。
(二)
我叫白辰,是庆国排名第二的剑客。
我的剑已经十年未曾出鞘。
因为我始终找不到那个在我之上的——被人们称为“庆国第一剑客”的人——无论是死是活。
十年前,我从未然山学成剑法,立志要做一名剑客。
下山的第二个晚上,我就接到了我剑客生涯里第一份挑战信。
他是我的师兄。
他说剑无情,持剑者亦该无情,杀至亲者,才可为剑客。
战书已下,拒战者,需折剑自刎。
我只能应战。
我们相约城外辽原上一决胜负。
他的剑以快著称,未然山同届弟子中无与之匹敌者。
我却除外。
只用十招,他便倒了下去。
剑悬于颈上,我却迟迟没有下手。
他狂笑,留有情念,你不配做剑客。
我收剑,尊一声师兄,逆风而去。
三日后,他自尽于我屋前。
我含泪厚葬了他,连同他已经折断的剑。
师兄生前已小有名气,败于我剑下,自然也会招来注目。从那以后,许许多多的人下战书与我比剑,比剑分生死,而我却从不下杀手,多半是致残之后折剑而去。
剑客惜剑,更惜命。
我也祈盼有朝一日,会有人放我一条生路。
五年,我击败了数以千计的剑客,毫发无伤。我望着他们害怕的、不甘的、心有余悸的眼神,心满意足。
有一天,在我击败一人后,身旁有人对我说:“这人可是庆国排名一百一十三的剑客。”
从此,我的名字贴在了庆国剑客谱一百一十三位,入剑馆,排下座,无名之辈也不敢再来找我比剑,可我清楚,接下来的每一封战书,都是杀身之祸。
剑馆大会高手云集,唯独首座空着,我问排名第一百一十二的剑客,首座为何没来?
他说,失踪了,好多年了。
我问,为何会失踪?
他说,据说他当年被挑战的人割伤了左脸。
(三)
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美貌,高挑,有着如墨长发。
我们每晚都会缠绵,只有缠绵时,我才会放下剑。
如同放下沉重的墓碑。
她说,剑客不应该放下剑,放下了剑,就如同放下了生命。
我说,命给你。
她便笑。
沉寂了数月,我又接到了战书。
我从不与人下战书,等死,也是一种让人兴奋的寂寞。
赴约前,我说,击败他,我就是剑客谱排名第一百位的剑客。
她说,我去买酒,等你回来。
这一战,我受了伤,左肩的裂口深可见骨。
这也是我第一次杀人。
临死前,对手狂笑:“你眼里有杂念,你不配做剑客!”
我一剑刺心,他倒了下去。
可他的话却萦绕不去。
回到小屋,她温了酒,为我包扎伤口,我只顾痛饮,而后酩酊大醉,与她缠绵。
她说,回来就好,命在就好。
我说,有你,我才会活着回来。
我继续杀人,每次被我击败的人,都不会被我留活口。
他们笑我被一个女人挖了心,剑都拿不稳了。
我排入了前十,入上座,离那个首座的位置,咫尺之遥。
她从不问我身外事,每日为我擦剑,与我温存,每到我比剑之时,道一声,我去买酒,等你回来。
我说,回来便娶你罢。
在我之前,庆国排名第二的剑客,叫做酉。
这也是我第一次给别的剑客下战书。
他被庆国的剑客们尊为“剑神”。
我们相约戌时,在城楼决一死战。
这一夜,大盈泰宫灯火通明,全城的华民都汇聚城门前,甚至王君也摆驾前来,亲眼目睹这空前一战。
她没来。
酉的剑很轻,很短,却很锋利。
我的剑很重,很长,被擦拭的一尘不染。
我想活着,我还想见她。
(四)
酉步伐如同流星,十招之后我便伤痕累累,我躲不过他的剑,据说他的剑,差一点就可以杀掉首座,助他登顶。
我的确小视了他,这一战,我必死无疑。
可我想活。
我迈步迎了上去,酉看穿我的出剑路数,轻松抵挡,紧接着割伤我的跟腱,废掉我的腿,他说,你已为情所困,当不了剑客,安心的去吧。
我说,放我一条生路。
他不理,出剑直指我心,我伸手去挡,一截手臂被斩了下来,鲜血喷涌而出。
而他的剑停在了我的胸口,没有再刺进去。
因为,他的后背处,我的剑刃已经露了出来,一剑穿心。
酉的眼神中带着难以置信。
他说,你甘愿失去拿剑的手臂,你甘愿做一个废人也要活,为什么?剑客不应该如此苟且。
可是他没有等到回答,就摔下了城楼。
我来不及接受王的嘉奖,就逃似的回到了家。
温热的酒,早已备好。
她为我包扎伤口。
她说,回来就好,命在就好。
我说,我是一个废人了。
她搂着我轻言,你现在是第一剑客,无人敢与你一战。
我说,还有一个人,我只是第二剑客。
她轻叹一声,他不在,你就是第一。
我说,他在,我永远不是第一。
她不语。
我说,我娶你罢。
(五)
我醒来之前,她走了。
我十年都没有再见过她。
我一直在想她。
我从城里搬了出去,曾以左手持树枝作剑,剑法之生涩,还不如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可我依旧在练剑,我怕我还没寻到她,就命丧黄泉。
我的剑,十年未曾出鞘。落了灰,亦无人擦拭。我只是天天活在恐惧与希望之中,看到有人比剑,也是远远躲开,剑馆更是许久不曾去过了。
渐渐地,我开始酗酒,坐在酒馆从天黑喝到天亮,我听闻有剑客寻找我的下落,想要与我比剑。
我不想比剑,我只是想她,想紧紧抱着她。
有一天,我在酒馆遇到一个乞丐向我讨酒喝。
他说,我认得你,你是这庆国第二剑客。
我惊恐的扔下酒杯,几欲先走。
他一把拉住我,笑了,撩起被脏乱的头发盖住的左脸。
一条长长的伤痕,从左眼一直延伸到嘴角。
我突然想起排名一百一十二的剑客的话。
这乞丐就是第一剑客。
他哭了,抓起桌上的筷子塞到我手里,喊道:“杀了我,快杀了我,杀了我,你就是天下第一!”
我又兴奋又害怕,还没反应过来,他抓着我的左手,一把将筷子捅入了自己的心脏。
鲜血流了出来,像盛开的花。
他的神情似是毫无遗憾。
真好,天下第一,就让你去背负吧。
我发疯似的逃出了酒馆。
像一个乞丐。
(六)
我的名字写入了剑馆第一的行列。
我是天下第一剑客。
可我却再也没在庆国出现过。
剑馆前十剑客的名字每天都在更换。
每天都会有新的人想要杀我。
第一剑客的名号,我又背负了十年。
终于有一天,一位剑客踏入了我的草屋。
拿着战书。
他叫苏决。
他说,子时三刻城门下,带剑来战。不战,需折剑自刎。
可我不想死,我还想见她一面。
我将草屋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我锈迹斑斑的剑。
剑好似沉重了不少,我的手在微微发颤。
子时三刻,城门下,天下第一剑客终究复出。
苏决傲立城门,万人瞩目。
他的名字,写在剑馆第二剑客的名单上。
今晚,他将会是天下第一剑客。
而我,只想见她。
(七)
苏决轻易地就将剑刺入了我的身体。
鲜血绽放。
苏决说,你无心恋战,不配第一之名。
我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淡淡的笑了。
我看到了她。
她慢慢向我走来。
苏决这一剑没有刺入要害。
她俯身,轻抚我的脸。
她说,命在就好。
我笑,我终究不是一个剑客。
天下第一,让别人来背负吧。
(八)
我们出了城,远走高飞。
马背上,我紧紧的搂着她。
她说,回草屋吧,酒已经温好。
回到草屋,桌上有酒。
我笑,早知你在,这一战,我拼死也要赢。
她亦笑,赢了又如何?
她伸出雪白的玉指,撩起左额的长发。
一道长长的伤痕,如此扎眼。
我手中的剑掉在了地上。
她又笑,第一又如何?
(九)
那…那个乞丐?我小心翼翼的问。
她慢慢解开长裙的衣扣,露出了雪白的肌肤,还有胸前的伤疤。
雕虫小技而已,天下第一我让给你,而你,欠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