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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万法,皆从心生,心无所生,法无所住。不住法者,谓照见身心法相空也。
心无所住,随处解脱,内外根尘,悉皆销殒,若一切无心,即无所住也。”
——引自无名佛理。
“阿孃(方言:奶奶),我觉得我越来越爱你了。”七岁的吴有财伸出胳膊企图搂住张亚男的腰,无奈身高不争气,只抱住了张亚男的腿。
张亚男一脚踹开吴有财:“滚,没钱给你!”
“张亚男,小气鬼!”吴有财叉住细胳膊,“中午的面我要加油渣!”
“中午吃馒头,不吃拉倒!”张亚男毫不动容。
“张亚男,油渣是不是都被你偷吃了!”吴有财怒声呵斥。
张亚男抹了下油腻的老嘴:“滚滚滚,大人的事小娃别管!”
“老子才不是小娃!”吴有财恼羞成怒。
“休要叨叨,吃完去庙里,你跟阿孃一道去。”张亚男命令道。
“天天念经,念经又不给钱,不给钱都是王八蛋,老子才不念!”吴有财一听要念佛,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张亚男一锅铲朝吴有财扔去:“你否要瞎说,小心菩萨嗔怪!”
……
青山镇人人诵经、老少念佛,佛承载了太多青山镇的希望,承载了太多青山镇的未来。
青山镇信佛,原因就在这“青山镇”的“青山”上。
青山镇虽然名叫“青山”,但占地青山镇大半的青山却是一座草木不生、虫鸟不栖的光头土山,整座山光秃秃的只有土石,徒有“青山”之名,毫无“青山”之实。
但据说青山在很久以前其实是座名副其实的“青山”,山上树葱草密,兽藏鸟栖。但现在青山上兽散鸟离,大树一棵接一棵地倒下,到最后连草都不长一根了。
老人都说青山遭了神灵诅咒,是老天爷大怒降下了惩罚,而且连带着青山镇都受到了连累。镇上人家几百年来都过着箪食瓢饮的贫苦生活,到了21世纪镇里连条像样的柏油路都没有,唯一一条通往镇外的路还是十年前镇上筹资修的碎石路。
吃完了馒头裹油渣,吴有财被张亚男拎到了青山脚下的土地庙里。
吴有财打小最痛恨念佛,不仅无聊,还不给钱。
但其实,吴有财最痛恨的,是那对叫父母的人,不仅打小没见过,还不给寄一分钱——不给钱都是王八蛋。
青山镇的土地庙里供奉着泥制的土地菩萨,巨大的泥菩萨多年失修,已经有点看不清面目了。
虽然菩萨几近“毁容”,但还是挡不住虔诚的青山镇人民求神拜佛的热情。小小的土地庙里挤满了人,土地菩萨面前的猪食槽里插满了贡香,整个土地庙里烟雾缭绕,宛如天神下凡。
“咳咳,王大妈这么早就在了?”张亚男吸入一口烟,呛得老泪横流。
“有财也来啦?咳咳。”王大妈也吸入一口,呛得涕泪交加。
踹开王大妈身边的老头,为二人腾出一块空地。张亚男一把拽下吴有财,掏出一串磨得油光发亮的佛珠虔诚地念起经来:“呐么噢咪途么(南无阿弥陀佛)”
“呐么噢咪途么,你娘肚子大么……”吴有财被张亚男拽着胳膊,眼看一时挣脱不了,只能装模作样地唠唠叨叨。
不一会,吴有财就被烟熏得两眼通红,回头向张亚男说:“阿孃,我念完了。”
张亚男看自己的孙子眼中饱含泪水,似乎被佛主感化不少,松开了拽着的手:“滚吧。”
窜出土地庙,吴有财随手在庙旁捡了一个土瓮,抓了两把香灰进去。
拎着土瓮,他蹑手蹑脚地溜进了“老刘饭馆”。
“老刘饭馆”是镇上为数不多的饭馆之一,主要做游客生意。几年前一个三流记者迷了路,误打误撞来到青山镇,记者目视光秃秃的青山,惊叹于其一毛不拔的独特气质,写了一篇毫无水准的报道。自此之后,每逢节假日都会有零星的三两游客来一睹青山的神奇尊容。
吴有财目光锁定一对年轻游客,拎着土瓮晃晃悠悠地靠了过去。
“砰”的一声,吴有财撞在了其中一人身上。土瓮掉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
“爷爷!爷爷!”吴有财见土瓮打碎,“哇”的一声跪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孙子不孝啊,没有抱紧你,你看你都被吹得到处都是了!”
被撞的青年吓了一跳,转过身看见“梨花带雨”的吴有财和一地的香灰,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小朋友你别哭呀,你说你怎么带着你爷爷骨灰到处跑?”青年被眼前一幕吓得手足无措。
眼见鱼儿上钩,吴有财一脚踩在“爷爷”上,手指着青年鼻子厉声呵斥:“你这兔崽子,弄碎了我爷爷!你要赔钱!”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正义凛然。
“卧槽,碰瓷?”青年忽然醒悟。
“今天你不赔钱,我让你走不出青山镇!”吴有财学着电视里江湖恶霸的样子怒吼道,“今天必须赔,赔五十块!”
“小娃娃,碰瓷违法,小心警察叔叔抓你。”青年哭笑不得地向吴有财说道。
“老子才不是小娃!不给钱都是王八蛋!”吴有财最恨别人叫他小娃娃,一把抱住青年大腿撒泼起来。
“小娃娃撒手。”青年一边举腿甩着树袋熊一样的吴有财,一边将求助的眼光投向在座的其他人。
青年四周,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吃了饭没事做,在这里蹭茶闲扯的当地老人。此刻大家都满脸笑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大一小。
不难看出,吴有财已经是惯犯了。“老刘饭馆”的老板老刘也因为吴有财可怜的身世,一次也没找张亚男算账。
“五十不行,打个折,三十!”吴有财见今天遇到个小气鬼,退一步海阔天空。
一脚踹开饭馆大门,张亚男怒气冲冲地小跑进来。
“你这兔崽子,又在这招摇撞骗!”一把拎起瘦弱的吴有财,年过半百的张亚男把他扛在肩上,大步朝着自家的平屋走去。
“你这是阻碍我做生意!”肩上的吴有财大声嚷嚷着,手里紧紧拽着皱巴巴的几张“赃款”。
“做你个大头!阿孃饿不死你(不会让你饿死)。”张亚男一巴掌劈在吴有财屁股上。
“等老子赚够了钱,就去国外找爹娘,不陪你这老太婆玩!”吴有财屁股生疼,挂在张亚男肩上嚷道。
张亚男矫健的脚步顿了顿,心想自己这可怜孙子,明明想着父母,还死鸭子嘴硬。
“阿孃明天多跑几趟车,你别再去干那招摇撞骗的事。”许久后,张亚男轻声和吴有财讲道。
月亮高悬,一老一少走在青山镇的泥路上,月光晒在二人身上,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月光也洒在光秃秃的青山上,把毫无修饰的青山照得格外沧桑,就像张亚男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沧桑又坚毅。
张亚男有辆小三轮,靠着用三轮车从城里拉游客,独自把吴有财拉扯大。
每一次张亚男叮叮当当地骑着这辆年岁也高了的破三轮,风驰电掣在青山镇的碎石路上,总会扬起漫天风沙。独自一个人,却像一群前往战场的士兵一般,热烈,悲壮,视死如归。
天还没亮,张亚男就驮着昨天被吴有财勒索的那对青年驰骋在了碎石路上,年久失修的破三轮吱吱嘎嘎地响着,就像张亚男一样随时都要散架。
张亚男习惯天还没亮就送客人回城,这样她就能赶在吴有财醒来前回到家,收拾两碗清粥喊吴有财起床。
“兔崽子,起床吃早饭!”满身尘土的张亚男一把拽起睡眼惺忪的吴有财,将一支牙刷塞进吴有财怀里。
“张亚男,你是怎么做到比闹钟还准时的?”吴有财头发睡得跟鸡窝一样。
“少废话,刷牙,洗脸,吃早饭。”张亚男发下三道旨意后就去了厨房捣腾早饭。
起床后的吴有财没有刷牙,而是爬进了床底,从床底拖出一个铁质月饼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整整齐齐地叠着几叠纸币和一堆硬币,五元、十元、二十元,被一丝不苟地分门别类叠放着,就连一元和五角的硬币也都被码得整整齐齐。
看了眼存款没有被张亚男偷拿,吴有财小心盖上铁盖,放心地收回床底。
“兔崽子,磨蹭个什么劲!”张亚男的怒吼声从厨房传来。
吴有财赶紧从床底抽出身子,三两步窜出了房间。
“快吃!天天睡到中午,你指望着以后天上掉钱?”张亚男将一碗白粥和一个馒头拍在桌子上,“就你这样,掉钱你也捡不到!”
“又吃馒头,小伙子长身体需要营养。”吴有财叼着牙刷扫了一眼桌子,“阿孃,你要不给我点钱,我去店里吃碗牛肉面。”
“牛肉你个大头鬼!你是不是又偷我钱了?”张亚男把锅铲刷得啪啪作响。
“你有钱让我偷么?”吴有财扒拉一口粥,咕噜咕噜地说道。
“今天你自己待在家里,我再去跑几趟,晚上去切半只鸡给你。”张亚男瞅了眼瘦弱的孙子,思索着这小子说得也不无道理。
“空下来多念念佛,别出去瞎溜达。念佛有福缘,保佑你没病没灾。”张亚男收拾好厨具,丢下一句人生哲言,利索地跨上三轮出了门,两条老腿蹬得飞快。
要多拉客就要赶早,晚了抢生意的太多。现在油耗子越来越多了,年轻人爱坐,张亚男改装的破脚踏三轮抢不到什么客人。
每次看见油耗子“突突突”地从张亚男身边飞过,张亚男都会习惯性地站起来蹬她的破三轮。链条颤抖着拖着瘦瘦的轮子往前窜,仿佛要用这过百的老腿和发动机较劲似的。
而此刻啃完馒头的吴有财无事可做,琢磨着再去哪里做点“生意”。
“俗话说靠人不如靠己,张亚男那副老身子看起来是指望不上了。”思索着,吴有财就出了门随意溜达。
漫无目的地,吴有财像条年轻的老狗一般游到了镇上的茶馆里。
叫茶馆,其实是个镇上唯一的赌场。此时,茶馆里正坐着两桌麻将和一桌牌局。
麻将吴有财平时没少看张亚男打,多少能看懂一点。于是他就百无聊赖地站在了李老头身后看他运筹帷幄。
“打‘幺鸡’啊,李老头!”看了一会,吴有财向李老头抛出一计。
“莫要说话,观棋不语真君子!”李老头嗔怪道,顺手拿回了刚打的“八饼”,甩了一张“幺鸡”出去。
“李老头,你这麻将怎么打得这生臭!”下家的王寡妇见李老头换牌,马上不肯了。